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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季来临,整个城市被薄雾笼罩,到处湿漉漉的,不免让人心烦。
今天,雨终于停了。吃早饭时,屋里还照进了几缕阳光,老张紧锁的眉头舒展了些,做了去河边寻些老鹤草,敷一敷腿关节的决定。这知识是他从买的那本《本草纲目》学来的,去年关节疼时用过,发现效果不错。
打理好家里,老张便出门了。他住在一片低矮陈旧的民房里,靠近河道。周围是工业园区,建有很多厂房。他的收入来源就是这些厂,平时会去里面打打零工。老张如今五十二了,长期工肯定是干不成的。他这人生活简单,物质要求低,再者独身一人,没啥负担,也喜欢上了这样清静悠闲的生活。去年恒盛五金厂的老板要他看门,两班倒十二个小时,每个月四天假,给他开了四千五的报酬,他立马就回绝了。这事让他的朋友老吴知道后奚落了他一顿,说他无可救药了。
“我要那么多钱干嘛?”老张反驳道,“留给谁?”
“不留点钱,你以后怎么办?”老吴问他。
“以后,谁知道以后的事,”老张说,“我现在干十天,玩二十天,比市委书记还舒服,还要咋滴?”
老吴无言了,只能连连摇头。他是接受不了老张这种自由自在,无牵无绊的生命状态的。可他老张习惯了,尤其双亲走后他没了牵绊,就更为自我了。
出了巷道,右转,就能看到河堤的护栏了。护栏边上是绿道,四米来宽,铺了沥青,上面落了很多树叶。他走到护栏边,看了看河面,河水混浊汹涌,将下面的箱涵都淹了。那箱涵是收集污水的通道,里面能过两辆前四后八的工程车,接连着斜对面的污水处理厂。天气好的时候,很多人在上面游玩,观赏河道风光,晚饭前后更是热闹,散步跟骑行的人络绎不绝。老张住这里快十年,一直不愿搬走,除了房租便宜,便是有这美丽富饶的河道相伴。在这个钢铁丛林的城市,绿色越来越少,能时刻拥抱自然多么幸运,而时不时接受它的馈赠更是幸福。那本《本草纲目》是他五年前买的,他不能对这片富矿无动于衷,而他也有强烈的意愿和充裕的时间来了解这些生长于河道里的药草,为自己,也为他人。就他好友老吴,前年因感染风寒,一连咳嗽了几个月,吃西药无济于事,老张拿出《本草纲目》,对照着去河边采了几种植物,晒干后拿给老吴泡水喝,一个礼拜咳嗽就好转,十天后就治愈了。见到老吴生龙活虎地出现在河道,捡拾让水冲下来的瓶瓶罐罐时,老张得意地问他:“还担心我的以后么?”
“你呀……”老吴苦笑连连,只能摇头。
见水位还高,老张便沿着绿道往前走,打算看看风景。太阳终于露出了头,撒下一片清辉。云雾在加快散去,露出了深邃蔚蓝的天空。绿树与花草也在雨后焕发出生机,清新醉人。一只只白鹭,驻足河畔,凝望河面,仿佛沉醉在美妙的画面之中。河风拂面,老张顿感神清气爽,那腿关节的疼痛也消失了。
走着走着,来到年丰桥,看着老吴提着个饲料袋,正在桥上走。老张欣喜,高声招呼道:“劳碌鬼,来早了!”
老吴寻声望来,见老吴站下面绿道上,便立马跨过公路护栏,踩着一条小路,下到绿道上来。他年过六十,身材清瘦,国字脸,满脸皱纹,胡子拉碴。穿着灰色的长袖衬衫,黑色裤子,蓝色的雨鞋。他住在对面的高岭村儿子的租屋里,跟老伴一起看护着两个十来岁的孙儿,有时间便出来捡捡废品,增加一点收入。他这人干习惯了,闲不住。没出来时,在家种田,一年忙到头。来这边后,就照料两孩子能耗啥心力,再说还有老伴不是,自己出来捡捡破烂,即创收,又打发无聊,何乐不为呢?
“你也这么早呢。”老吴说道,一脸憨笑。
“咳,这两天右腿腿关节又疼了,出来找点老鹤草,敷一敷,可水还没怎么退呢。”老吴说,屈身摸了摸腿关节,闪着隐疼。
“嗯,我桥上看到了,”老吴说,“河两边漂着不少塑料瓶呢。”一脸灿烂。
“你眼里就是它们,尽做些捡芝麻丢西瓜的事。”老张打趣道。
“哈哈,我没你命好啊,”老吴笑道,“老板请你去看门都不愿意,多清闲,还不用雨淋日晒。”至今,他还为老张的选择懊恼。
“像牛一样整天吊在那里有啥意思,还动不动要跟各种领导点头哈腰,”老张皱起眉头,连连摇头,“那有现在这样自由自在舒服。”
老吴无话可说,只能笑着摇头。当时他们走近也是因老吴的好奇,见他老张天天坐旁边桥下的箱涵上,拿那本《本草纲目》研究,时不时在河坝里寻花觅草。他以为老张是植物学家,在做啥研究,便带着崇高的敬意向他问了好,那知他是一只孤云野鹤,躺平摆烂之人,大失所望。这样的人在他们村里有一个,已开始领补助过活,俗称“五保户”。只是相比那五保户,老张身上展现出来的蓬勃精神和温厚从容的气质,给他留下了很深印象。一回生二回熟,从老张治愈他咳嗽后,他便对他刮目相看,结为好友了。
“不会在这一直等吧?”老吴问了一句。
“那你说怎么办?游河里去?”老张反问道。
“开什么玩笑,那不找死!”老吴慌道,“这河里每年的雨季都要淹死人,你不怕么?”
“能死在这河里也是种福气呢。”老张说。
“呸呸呸!”老吴连连吐唾沫,责怪说,“老张,你那牙门得关紧些,不能什么都往外喷,影响福报。”
“哈哈……”老张大笑,“都这个年纪了,还能有啥福报呢,不就寻个好死么?”
老吴听得瞠目结舌,只能一个劲地摇头,好似要将那入耳的话摇出来,还得踩上几脚,让它粉身碎骨。不过,这确实是老张的心里话,没修没饰。他这一生虽自由无牵绊,但也平淡似水,没啥精彩可言,无回味余地。说实话,他也有所厌倦了。很多年前他就认为活够六十岁就知足了,然而这几年身体陆续出现的病痛又让他悲观了些,以为那个限定的数字也没多大意义。现在他又感悟到,父母就像挂在自己跟死亡之间的帘子,他们一走,他时刻得正面死亡了。
“要不去我家坐坐吧,泡茶喝。”老张提议道。
“算了,我现在不渴。”老吴说。
这时,不远处的庙里传来一阵鞭炮声。
“今天初一了?”老吴问。
“我管它初几,”老张说,“我每天都是星期天。”
见老张答非所问,便掏出口袋里的老爷机,一看,还真是三月初一了。
“罪过啊罪过啊,”他连连责怪自己起来,“昨晚我就感觉差不多到时间了,要去庙里上香,可累过头了,一靠床就睡着了。今早见雨停,便拿着袋子匆匆忙忙出来了,也没看眼挂历,唉……”叹息连连。
“叹什么气呢,”老张埋怨道,“那庙里的菩萨帮过你啥了?早年在家做牛,现在过来当马。”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懂吧?”老吴回道。
“还有死后灵魂出窍,下地狱,喝什么那汤,然后再转世投胎,一不小心进了猪圈,成了母猪……”老张笑道。
“所以要去多拜拜呢,积蓄些福报。”老吴说,“走,去那小庙上柱香,给菩萨道个歉,说这次来得匆忙,有欠礼数,下次一定补上,望菩萨莫怨莫怪。”
“去那!”老张瞪大眼珠,“给那骗子送钱送物!”
“谁是骗子?”老吴问。
“还能有谁?”一脸厌恶,吐了一口唾沫,“呸……”
“你可别瞎说。”
“我瞎说什么了,”老张说,“哪天晚上,他不是跟一群人在附近饭馆喝酒吃肉。听人说,外面还有情妇呢。”
“不可能,那看庙人挺和善的,每次对我都笑脸相迎呢。”老吴反驳道。
“你给他送东西送钱,他不可能打你吧,真是的。”老张说。
“你不去就算了,”老吴说,“我自己一个人去。”
老张立马抬起右手,横在老吴身前,说:“有那个钱,你买包好烟抽,买瓶好酒喝,不香么?”
“这是两码事。”老吴说。
“行吧,祝你感动上天,下辈子位列仙班,做个神仙。”将手收了,往回走了。
老吴摇了摇头,便朝不远处的小庙去了。在他看来,老张的那席话何止亵渎了佛主,简直就是大逆不道。不过,对于一个生死看淡的人来说,老张也没必要逢场作戏了,他该说什么就说什么,别人听不听是他的事。别人可以愚昧,但他不能泯灭良知。他知道,有些人早坏得无药可救了。
老张沿着绿道往河的上游走,随着地势的升高,能看到一点箱涵的影子了。他预计再走一会就能下河,喜上眉梢,步伐也迈得更快了。他估摸着老吴跟那骗子见面了,那骗子又谦卑地恭迎老吴进了庙里,站在他的身后。老吴点了三根香,跪在佛像前面的蒲团上,虔敬忏悔,完了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十元钞票,塞功德箱里。那骗子不免失望,神色黯然,立马离开殿堂,回屋喝茶听曲了。
“我还是比不上那混蛋啊,”老张感慨道,“他才是真舒服。”不过,要老张学他样,坑蒙拐骗,他也不会干。相比于那所谓的高人,他才真正超脱了世俗,自在逍遥,苦中作乐了。老吴最应该拜的应该是他老张,而不是那些泥像木偶。老张苦口婆心对他讲的那些话也比深奥的佛法通俗易懂,价值连城。可惜,这世间颠倒黑白久了,这人也有眼无珠了。
马上要到马塘桥了,那桥上川流不息车流制造的喧嚣杂响清晰可闻。巡查河道的保安站在旁边下河道的路口守着,身后还拉上了几条红色的警示带。这保安老张很熟悉,在这里干了不下三年了,一直负责巡查马塘桥到箱涵末端闸这段。他有四十五六了,姓冯,身材高瘦,满脸黝黑。也是个单身汉,经常在年丰桥下看黄色电影打发时间。虽饥渴难耐,但闷骚胆怯,见到散步美丽的女人,从不敢正眼观望,都是偷偷后面打量,眼神贪婪凶狠,像头盯梢猎物的饿狼。他们的关系怎么说呢,有些交流,但不走心。见面了会点头打个招呼,但要进一步,又没那个心愿,且他还总带着点防备。有一次,老张看他可能是烟抽凶了咳嗽得厉害,便抓了一把刚采的蒲公英和茵陈给他去火消炎,但他立马摆手拒绝,还一脸嫌弃之色。
“在这里守着呢。”老张跟他打招呼。
冯保安笑着点点头。
“什么时候开河道?”老张问。
“不知道,上面还没来通知。”保安说。
“水都退了好多了,你看,”老张往河道里面一指,“箱涵都露出不少来了。”
冯保安没看,猜出了他要下河采草药,便换上一副正义凛然的模样,站到了下河道的中间。见此,老张也觉无趣,便继续往前走了。过了马塘桥,老张继续沿着绿道走。这边的绿道损坏很严重,道路坑坑洼洼,裂痕密布,河堤护栏也破损不少,裸露着锈迹斑斑的钢筋。这边他很少来,平时晚饭后散步走到马塘桥就回去了,因为这边黑灯瞎火,想走也不好走。绿道右边出现了一片废弃的厂房,里面荒草丛生,用围栏隔开了。马上,又是一片废弃的楼房,门窗都拆了,垃圾遍地,污浊不堪。在一栋两层高的阳台上,他看到挂着几件衣服,琢磨着里面住着流浪儿。他久久凝视了一会阳台,想看看那人的样貌,如果如愿,那不失为一份惊喜。早年间,他无聊时候,也想过来一段流浪生活,不设目标,也没有终点,走哪算哪,但始终没有迈出第一步。而随着年岁的增加,他求稳思想的牢固,流浪生活也成了一个飘渺难成的梦。这是一个巨大的遗憾。
他移开视线,看着蜿蜒曲折的绿道,想起眼下的要紧事。这时,他的右腿腿关节也开始疼了。走了不下五公里地,这个距离平时都是个考验,现在有这个反应也属正常。这般,他也知晓寻找到老鹤草的迫切,不然晚上肯定难受且难眠。他看看周围,没人没物,一片死寂。这里就是他行动起始点了。他两手搭在护栏上,身体往上一耸,双脚站到了护栏中间镂空的位置。然后,抬起右脚,坐上了护栏。他又看了看周围,没看守,便立马翻身下护栏了。这河内的边坡很陡,长满了植被,但让河道的管养刚割过,只留有根了。不过,他也不感到可惜,这些植被都是观赏类的,没有药用价值。有价值的都生长在不起眼的地方,甚至有些危险的地方。这是他采药多年总结的经验。他踩着陡斜的边坡,下到下面的箱涵上。箱涵上到处是水,且附着不少淤泥,不过那厚实的感觉,却让老张心安踏实不少。混浊的河水夹杂着树枝,翻滚着泡沫,咆哮着,像野马一样向前狂奔,势不可挡。而他与这奔腾的河水不过半米距离,他站箱涵边上,稍微伸出脚就能触碰湍急的水流。他环顾四周,天空河宽,自己蚂蚁般大小。不过,他并未因自己的渺小而惆怅,相反内心很舒畅,好似成了这片天地的主人,独享着这秀丽的风水宝地。
这老吴真是南辕北辙,老张忍不住想,放着这么好的风水不顾,去拜那人为安设的陷阱,真是愚蠢!这会,他应该跟那骗子施过礼,出庙了。然后,带着炽热的激情,一边在河道里捡拾冲岸边的三块钱一斤的塑料瓶,一边畅想好运要来临,家庭幸福,子孙满堂。真无法理喻。又摇起头来。
他沿着箱涵边走了起来,寻找着他需要的老鹤草。这种草根茎短而直立,叶片肾状三角形,基部心形,花瓣淡红色或粉红色。以前,他多是在年丰桥附近箱涵边的泥地上踩,那里这类草多且长势好。现在,他也观察着靠着箱涵的泥地,但泥地还让水淹着,看不到任何东西。他只能继续往上游走,那里河水退得更快些。慢慢的,能看到一点露出的泥地了,那地上的植被让河水冲刷得清新闪亮,苍翠欲滴。在一棵红蓼身旁,长着一株老鹤草,叶片还小,缀着两个小花苞。看到它,老张就倍感亲切,好似一个忘年朋友。他走了过去,站到了湿润松软的泥地上,蹲了下去,用手摸了摸,脸上绽放开灿烂的笑容。但是,他没有采,想让它再长长,下次再说。他又往前走了走,见两米外有棵大的,那粉红色的花开得正艳。他不由得加快了步伐,直朝那老鹤草走去,但走到那草跟前时,他右脚踩到淤泥滑倒了,他本能地伸出左手做支撑,却不料那手撑在了空荡的河水里,身体失去重心,滚入了河里。老张连灌了几口河水后,才在水中摆正了身体。他紧闭呼吸,摆动四肢自救。待他从混浊的河面探出头来时,他已让河水往前裹挟了二十来米,距箱涵也有十多米了。他努力往箱涵方向游,但水流太过汹涌,他难以靠近丝毫,还接二连三被拍水下,灌入河水。慢慢的,他体力不支,右腿又抽起筋来,整个人在河中浮沉翻腾。最后,他的左腿也摆不动了,下体就像绑着一块石头,拉拽他往下沉……
待老张再次出水时,他首先听到了马塘桥上路人的惊叹声:“河里有人淹死了!”这才回过神来,看着自己踩着的地方,居然是自己的尸首。这人死后还真有灵魂呀,老张不由得想。而且,没有了肉身的束缚,更为自由洒脱。他试着蹦了蹦,往上蹿了一两米。眼睛往岸边一扫,见冯保安正在一棵大树后,打电话向上汇报事情。
“什么!又有人淹死了!”电话那边急道。
“是,王班长,刚漂过马塘桥,往下游去了!”冯保安说。
“唉……这怎么办,去年河里淹死两个小孩,家长闹去了水务局,说我们监管不到位,最后公司赔了一百五十万!”那人说。
“那现在怎么办?”冯保安问。
“你一直跟着那死鬼,如果他一路漂去了下面,过了污水处理厂下面一点的花鼓坪地界,就不是我们的事了,是下个城市的事,明白了吧?”那人说。
“就是说,不要报警罗。”冯保安说。
“报什么警!没事找事!你赶快跟着,我马上过来了。”那人说。
“好。”
“他妈的,我日你仙人!”那边匆忙挂断电话。
听声音,老张便知晓了手机另一边人的嘴脸。这是河道巡查队班长,姓王,四十来岁,圆脸,络腮胡。他最早也是个队员,不过这人脑子活,会来事,溜须拍马那一套玩得溜,给队长留下了不错的印象。之前的班长走了后,他就让队长提上去了。他上去后就玩起了腐败那一套,新来的队员要准备两条芙蓉王,一条给自己,一条送队长,有人质疑,便说这是上面定的规矩,拿鸡毛当令箭。每隔段时间,一人一百集资聚餐,六月的生日也是要过的。下面的队员怨声载道,却敢怒不敢言。为啥?因为这里的河道巡查员都是四五十岁的老头,外面没人要,家里又没清福享,只能委屈在这里干,不过,对他的怨言还是可以发泄的,这些在年丰桥下时常可以听到。不过,他老张现在也不关注这些了。他知道自己死了,跟这些人毫无交集了。唯一在意的便是脚下的这副尸首,想有人收了它,别一直在河里飘荡,最后像死猪死狗死猫一样腐烂生蛆。而之后,他将开启一场漫长的旅行,去好好看看这个世界,完成生时的心愿。他很是期待。
现在,左岸的箱涵都露出来了,冯保安骑着车子在上面奔驰,一边注意着河里飘荡的老张尸首。马上尸首漂至黄沙河口段了,这时宽大的支流黄沙河的河水并入了河坝里,横冲出来的巨大的水势,将老张的尸首往岸边冲来。冯保安停下车,看着漂向他的尸首,面无血色,忧心忡忡。他应该猜出他是老张了,尽管老张趴着脸朝下。
“冯保安,麻烦你报个警,让警察将我尸收了,我老张感激不尽。我没家人,不会找你们麻烦的。”老张对着岸边的冯保安说。但是,他听不见——即便听见,也不敢做,他在等他班长拿主意。老张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肉身,心中有些悲凉。他自忖这几十年为人处世还是可以的,不计较,不抱怨,真诚坦荡,乐于助人。如今自己死了却饱受恶言毒语,确实有些难以承受。我又不求你们给我办风光大葬,也不要你们的怜悯眼泪,只希望你们打个电话叫人帮我收个尸而已,这也不难吧?这样积累福报的事,你们为何这样排斥厌恶呢?我买《本草纲目》也是有帮人心愿的,且帮了不少人,怎么如今成害人精一样,让人唯恐避之不及?
马上,一辆写有河道巡查的电动车从马塘桥的下河道下来,飞奔到冯保安面前。骑车的是那班长,后面坐着一队员,身材敦实,满头白发,姓李。这人老张也认识。老李面色很难看,像在隐忍怒火。
见老张的尸首慢慢斜着飘过来,那班长急道:“冯有理,快去找根竹竿,别让那尸首靠岸。”
冯保安呆愣着,没敢去。
“怎么,没听到吗?”那班长质问道。
冯保安还是没吭声,内心很纠结。他慑于班长的淫威,但更恐惧河里老张的尸首。
见叫不动老冯,那班长又对老李说:“李志富,你去。”
老李头一横,回道:“我不去。”
王班长暴跳如雷,吼道:“你们都叫不动了是吧!那我跟陈队说,看他怎么收拾你们!”从裤兜里掏出手机,但迟迟没有拨号。为缓解内心的焦虑,又唠唠叨叨起来:“去年暑假那事你们忘了吗?我们安保公司赔了两百万!两百万啊!那段时间,公司骂队长,队长就找我麻烦,天天对我大呼小叫,我招谁惹谁了……”又从裤兜里掏烟抽,一根烟没抽到三口就丢了。
这时,支流横冲而来的水势衰弱下来,老张的尸首又往前漂流了。三人一看,愁容顿消,又追着尸体走了。老张看着他们,只觉得心寒失望。说实话,他也想远离他们了,不再抱任何希望。他不能因此恶化心情,影响之后的旅行。这般,他又同情这几个人来,对他们的未来非常悲观。因为,不是谁都有灵魂的。即便有,经过年复一年的欺凌压榨后,在走之前,这灵魂也衰朽不堪了。像老张这样高贵纯洁的灵魂已凤毛麟角,这或许就是他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的深层原因了,不然他目之所及为何不见一个同伴呢?
之后,他的尸首便沿着河道一路漂流,很快过了箱涵的末端闸。末端闸是一栋三层高的房子,中间镂空,两边各有一台起重机,吊着一块二十多吨重的闸门。他们三人早早停在末端闸位置,恭送老张远离他们的看护范围。前面就是污水处理厂的出水口了,巨大的水势又将老张的尸首往岸边推,最后将他挂在河中泥坝刚挖开不久的沟渠边。那泥坝连着箱涵,有两百多米长,十来米宽,比箱涵高一点,上面长满了细高的茅草。为了排水,斜着挖了条沟渠,跟箱涵末端延伸出来的水路连通了。
“看来这真是天意。”老张浮在水面上,看着挂沟渠里的尸首想。他们说的花鼓坪就在前面一点,直线距离不过三百米。过了那里,前路便无比陌生与崎岖了。他回过身来,看向末端闸方向,听见那班长又在向上汇报情况了。
“队长,那尸体漂下去了。”
“真的?”
“我们见他过了末端闸,向下游漂走了。”
“亲眼见他过了花鼓坪的边界没有?”
“这……倒没有,箱涵到头了,没路跟了。”
“放屁!上面没绿道吗?你们怎么不上绿道跟呢?”
“哦……”
“一群废物,做事马马虎虎,糊弄鬼呢!快去下面的两岸仔仔细细再找一遍,确保万无一失。”
“好的……队长,好的……”全身颤抖,手机都要握不住。挂掉电话,怒道:“这个混蛋,没事找事!”
“怎么说?”冯保安问了一句。
“要我们再往下找找看。”
“还找!”老李有些不乐意了,“这他妈几点了!”
“吃了午饭,你们俩做个样子就行了。”那班长说,“呐,就从这泥坝上过去,看看两边的河道,重点是拍些照片,让那混蛋知道我们找了。”
这般,另外两人也没啥可说了。不久,那班长回家去了。老李老冯两人去了附近村里,买饭吃。此时,河道安静,阳光温暖,微风清爽,老张又成了整个河道的中心,独享着这份美景了。少顷,那两人打饭回来了,坐在末端闸下面吃。吃完,靠着墙眯眼休息。到两点左右,才哈欠连连地站起来,踩着泥坝,找过来。老张平静地坐在一边,准备接受他们的狂怒。说心里话,他对他们都心存愧疚了,挺同情他们这一天的遭遇。拿着最低的报酬,面对最为凶险的事。过了今天他老张将逍遥远去,而他们继续跟苦难做伴,卑微过活。老张怎么忍心这样的他们替自己伸张权益?
李保安先一眼看到趴在沟渠里的尸体,立马愣住了,像冰封了一般,全身透着寒意,吞吞吐吐说:“老冯,看看……右前方……”
冯保安移转视线一看,吓得两腿发软,立马闭上眼睛,连连摇头。
见他们这个样子,老张只能叹气,想表示歉疚,他们也听不到。
“咋……办……”冯保安声音颤抖,面带愁苦。
“这是你负责的位置,怎么问我呢?”李保安一脸丧气,好似倒了血霉那样。
“唉……我今天怎么这么晦气呢!”冯保安叹气连连,“要死也不死远点,刚才那么大的水也没将他冲走!”立马转过身来,看向老张方向,质问道:“我跟你无冤无仇的,你怎么老跟我过不去?”
老张低下头去,像个犯错的孩子。
“上报王班长吧,”李保安提议说,“看他怎么说。我们发现了,工作就做到位了,怎么处理是上面的事。”
冯保安想了想,觉得有道理,便拿出手机,拨通了王班长的电话。马上,王班长那鸭公声便传了过来,直往老张耳朵里挤:“啥事?”
“那人的尸首挂在了末端闸下面一点的水沟里。”声音很小,好似在传递啥秘密那样,防着不让老张听到。
“什么!还在河道!没让水冲走!”声音近似咆哮,吓了老张一跳,感觉要对他兴师问罪。
“是,我跟老李正在那死佬的身边呢。”冯保安回道。
“那你俩先守着,我跟陈队反映一下。”那班长说,“切记,别让人靠近!透露出去,后果自负!”挂断了。
老冯收了手机,凝立着,好一会没回过神来。
“怎么说?”李保安问。
“让我们守在这,他在向队长反映,看怎么处理。”冯保安说。
“唉……”李保安又叹息不止,“若一直没消息来,我们不在这过夜?”
冯保安惶恐不已,看向尸首,气恼道:“这混蛋!活着没少让我头疼,如今死了还要这样搞我。”
老张立马转身,不愿看他那张扭曲的脸。
李保安没说啥,抽出口袋里的好日子香烟,递了一根给同事。冯保安接过后,立马点燃,吸食起来。
坐了片刻,李保安说:“我们还是去末端闸坐吧,这里待久了,别占上晦气。” 烟头让手指一弹,翻出一道弧线,掉入河里,随波逐流了。
“可他要我们守着呢。”冯保安说。
“他的话你还真啥都听啊,”李保安说,“上午在黄沙河口,这死佬漂向河边,那混蛋不是让你找根竹竿,不让他靠岸么?你去了?后面还要我去,我理都没理他。我们一个月才赚多少?三千!我犯得着么?”
这么一说,冯保安也有了退意,站了起来,环顾四周,见来路让高大的茅草覆盖了,两边的绿道掩映在茂盛的树木后面,想这样隐蔽的地方也难让人发现。他将烟头扔地上,用脚踩了踩,说道:“那就去末端闸坐吧。”走出两步,手机铃声响了,他拿出看了看,身体立马绷直,迈步的腿也僵硬了。
“谁的?”李保安问。
“王班长的。”冯保安说。
“接啊,看看这混蛋说啥。”李保安说。
冯保安接通电话,开了免提,声音颤抖地呼了声:“喂。”
那边立马回复说:“我跟队长汇报了,现在队长的意思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想想办法,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懂吧?”
冯保安没有办法,也没了声音。
“喂!喂!”那边急了,“听到没有!”
“听……听……到了。”冯保安胆怯地回了声。
“李志富在你身边吗?”那边又问。
“在,在我身边。”话一出口,见李保安甩身走了,急着加了一句,“他现在又走了!”
“走了?去哪了?”
“可能去末端闸坐了吧。”冯保安说。
“他怎么可以走呢!”那边嚷道,“叫他回来!”
冯保安便对着李保安叫了两声:“老李,班长叫你呢。”
李保安回过身来,吼道:“想什么办法!你让他们自己过来想办法!站着说话不腰疼!”扭头就走。
“李志富说什么?”那边问。
冯保安答道:“他说,他想不出办法。”
“唉,怎么会想不出办法呢,”那边说道,“去年暑假河里淹死的两个小孩你是知道的,他们父母闹去了水务局,搞得我们公司最后赔了两百多万。如果这事又闹大了,我看你们怎么办?”
“这事怎么赖我?他是从上面冲下来的,”冯保安反驳道,“不在我的监管范围内。”
“那赖我罗?”那边反问道,“现在队长一个劲地向我施压,我能怎么办?”
冯保安听得烦躁,硬气道:“那就让他自己想办法,我们一个月多少钱,犯得着么?”
“行吧,行吧,我过来看看先。我日他仙人!”挂断电话。
冯保安将电话揣裤兜里,立马拿出烟来抽,点燃后,往末端闸方向走了。四下安静了。清风吹来,茅草摇曳。烈日当空,射下万道金光。河水渐退,水鸟凌波舞动。看着眼前的美景,老张心情舒展了些。他往左岸绿道上张望,瞥见老吴情绪高昂,脚步稳健,拿着袋子又出来了。上午他应该收获不少,这让老张也为他感到高兴。不过,他又立马想到,老吴肯定会将功劳分一大半给今早朝拜的庙里菩萨,认为那收获是它们挥洒的福祉的显现。而那假和尚,老张也看到了,正在旁边庙里的床上呼呼大睡,做着跟美人缠绵的美梦。他喊了两声老吴,可老吴毫无觉察。这时,他才想起他们已阴阳相隔,再也无法沟通。不过,他也相信,自己溺亡的事他老吴肯定会知晓的,那租屋里的东西他会去处理。那床底还有八千多的现金呢,那就算是他的酬劳吧。至于那钱他能享受多少,糟蹋多少,就是他个人的事了。总之,世间的事,他不想管了,太让他失望。
少顷,两保安带着王班长来了。他站到沟渠边,看了看老张的尸首,问了声:“这人真是这附近村里的?”
“你没见过吗?”冯保安接话说,“经常在年丰桥下坐,还懂草药。”
“哦!”王班长恍然,“原来是那个混蛋啊!”
老张咬牙忍着,真想走过去扇他两巴掌。早前老张采药时,他呵斥过他,要罚他款。
“他家有亲人么?”王班长又问。
“好像没有。”冯保安说。
“确定吗?”
“我也是听别人说的。”冯保安说。
王班长拿出烟,点燃一支,边吸边看着老张的尸首起歪心思。想了片刻,待烟抽完,便说:“晚上叫上两三个人,开条小船,偷偷来这里,将他拉去下面的边界处,扔下去,让水冲走,不就行了。”眉头舒展,喜笑颜开,看向冯李两人,好似等待他们的赞许。
“要来你自己来,别叫上我。”李保安立马拒绝。
王班长立马变脸,怒道:“这事出在你看护范围,你不来谁来?”
“你哪只眼睛看到他从我那边掉河的?”李保安反问道。
“你……”王班长没了脾气,沉默片刻后,又拿起鸡毛当令箭,“告诉你们吧,这是队长的意思,你们自己看着办。”
冯保安心里没个主意,挪了两步,站到了李保安身后,好似鼓励他拿出办法,自己会全力支持的。
“还是那话,爱谁谁来,六点下班后,关我屌事。”李保安给出了办法。
“有加班费的,”王班长说,“双倍!不,三倍都愿意出!”
“一百倍都不来!”李保安坚定说。
老张看向李保安,为他的硬气感到些许欣慰。
“李志富,你是要对着干是吧?”王班长怒视着李保安。
李保安没搭理他,自顾自抽起烟来。
“告诉你们吧,这是队长下的死命令,这事如果处理不好,大家都别干了!”王班长威胁说。
“谁稀罕呢。”李保安不屑道。
“你……”王班长气恼得很,掏出手机,“行,我打电话给队长说,看他怎么收拾你。”
“哼,”老李不屑说,“你给市委书记打都白搭,这事你以为很小吗?”手指老张尸首,“那是死猫死狗么?”
王班长哑然了。看看那尸首,确实不同猫狗,有手有脚,穿着衣裤。他拿着手机迟迟没能拨号,便忧心忡忡踱起步来。突然,他听到头顶响起一阵嗡嗡声,抬头一看,见一个无人机浮在头上十来米处,正对着自己录像拍照,脸刷得白了,腿软得要坐地上。马上,对面绿道上就聒噪起来,几人站在护栏上,对着这边指指点点:
“河里死人了!”
王班长只觉得窒息难受,好似被人按在河里,急不可待地拨通队长手机,要抓住那棵救命稻草。电话马上通了。
“队长,不好了,尸体让人发现了。”
“什——么——你——们——怎——么——办——事——的——”那话像雷管一样连响了九声,大家都被震得内伤似的惊慌无措。
“哑——巴——了——吗——”又是一阵连爆。
“听着呢。”王班长小声回道。
“你个废物!你说怎么办吧?”那边继续发泄着怒火。
王班长没有办法,只能继续消化那难咽的委屈。
“我向公司反映一下,看看怎么说。”那边终于理智些了。立马将电话掐断了。
这会那班长也没了刚才的强势,像身边那棵萎焉的茅草,半死不活的。其余两人并排坐到了地上,秘密被揭露,他们倒坦然了些,不要再装再掩了。冯保安拿出香烟,抽了一根给老李,老李麻利地接过了,点燃陶然地抽起来。老张呢,也长舒一口气,知道事情出现了转机,自己的尸首大概率是有人收了。他仰望还在天空高飞的无人机,发现它好像长着一双天眼,能看透世间的污浊与疾苦。他扭头往右岸绿道方向看去,护栏上站着十多个人了,都满脸忧色地看着自己的尸首。他突然感觉没那么孤独了,自己距离他们并不遥远,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不幸他们感同身受着。
片刻后,那班长的电话响了,他立马放耳边接通:“队长……”
“听着!”那队长说,“我刚才将事情反映回公司了,上面是这么交代的,要你们报警。”
“嗯嗯。”那班长连连点头。
“怎么跟警察说知道吗?”那边问。
那班长眼珠子一转,回道:“就说我们队员在巡查河道安全隐患时,发现了一具尸体,由于不知道死因,第一时间封锁了现场,并报了警。”
“嗯,差不多,”那边回应道,“就是尽量撇清跟我们河道的关系,后续即便有什么纷争,我们也不会那么被动。”
“明白,明白。”
“那就这样,有什么进展第一时间通知我,我好向上汇报。”
“好的,好的。”
电话挂断了。王班长将手机放兜里,心情放松不少,又发号施令了:“你们俩继续这里守着,我去报警,待会引他们过来。”
两人没回应,木然地坐着。那班长瞪了他们一眼,便往外走了。
不久,末端闸方向便传来警报声。老张看到来了一辆摩托车跟一辆殡仪馆运尸车,那摩托车上下来两巡警,穿着浅蓝色衬衣。运尸车上下来一法医,很年轻,二十四五的样子。穿着白色防护服,手上戴着乳胶手套,肩上背了一个检察箱。看到这阵势,老张有些愧疚,感觉给国家添了不必要的麻烦。自己就是水淹死的,用担架抬去殡仪馆就行了。王班长在前面引路,一边给警察粉饰情况。距离越来越近,老张又紧张起来,好似他们火眼金睛,能够看到隐秘的自己,而增加不必要的麻烦。两保安站了起来,将手里的烟扔河里,一副严阵以待的样子。马上,四人便来到沟渠前,但看着尸首,却发现遥不可及。这沟渠有四米来宽,水位目测不低于一米,人根本过不去,得坐船从河里过去。王班长立马将问题反映上去,那边承诺马上派船支援。十分钟不到,河道的巡查艇就来到末端闸,载着一行人走水路,来到老张的尸体边。其中一名警察拿着相机拍了照,那强光射得老张睁不开眼。接着,法医跳入河里,站到老张身前。老张看着他,心里感激又歉疚,只希望他做做样子,越快完成越好。法医蹲了下去,将尸体翻了个面,老张惨白浮肿的面容立马浮现大家眼前,几个心里有鬼的立马扭转脸去。老张自己却表现得出奇平静,仔细端详这副依附了五十多年的躯壳,做着最后的告别。尸体眼睛闭着,皮肤松弛,像鸡皮状,神情安然,不难看,也不吓人。老张想到了死前的那刻,自己放弃了挣扎,任凭河水的裹挟,像一叶扁舟,在这片热爱的河道漂流。他还有什么不情愿呢?这就是他一直追求的好死嘛。而以后,在他遨游世界完,这片地方仍将是安顿他灵魂的地方。法医拿着镊子将老张口鼻里的泥草等杂物去除了,然后细瞧了一番,又翻开眼皮看了看。
“是溺亡的。”他说。
船头的警察点点头,回身问王班长:“没人来认尸吗?”
“到目前为止没有,”王班长坚定说,“一发现他,我们领导就让我报警了。”身后两保安对视一眼,隐秘一笑。这一切自然逃不过老张的眼睛,不过他也没心思计较了。这辈子就这样了,人间也没啥意思,明白这些就够了。往后再不用跟这些人周旋,就是灵魂安定自由的前提。
“那拉回殡仪馆先。”那警察说。
得到命令,船后面的四个扛尸工便抬着担架下船来。他们把担架放水面上,将老张的尸体摆正,搬上了担架,盖了一层白布,再抬上船,运回了末端闸。末端闸旁边的绿道上,已围着一群看热闹的人,老吴也在。大家都在猜测,有说是从上个区漂下来的,有说就是附近人,有说为情殒命的,有说赌博害命的,莫衷一是。老吴叹气连连:“这河道太凶了!”
老张听到老吴说的话,忍着笑,“凶你还天天往河道跑?”
尸体很快就抬上殡仪馆的运尸车了,警察开道,朝年丰桥旁边的下河道驶去。老张坐在车顶,对着老吴摆手告别:“劳碌鬼,再见了。那本《本草纲目》……”刚说出口,眼角就流出泪来,便闭口不言了。那东西救治没有灵魂的躯壳又有什么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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