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逍遥游》节选
夫小大虽殊,而放于自得之场,则物任其性,事称其能,各当其分,逍遥一也,岂容胜负于其间哉!
然物之芸芸,同资有待,得其所待,然后逍遥耳。唯圣人与物冥而循大变,为能无待而常通。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鸟也 ,海运则将徙于南冥。南冥者,天池也。
鹏鲲之实,吾所未详也。夫庄子之大意,在乎逍遥游放,无为而自得,故极小大之致以明性分之适。达观之士,宜要其会归而遗其所寄,不足事事曲与生说。自不害其弘旨,皆可略之耳。
巨海之内,有此大鱼,欲明物性自然,故标为章首。
非冥海不足以运其身,非九万里不足以负其翼。此岂好奇哉?直以大物必自生于大处,大处亦必自生此大物,理固自然,不患其失,又何厝心于其间哉。
鲲本小鱼之名,庄子用为大鱼之名。此则齐物之寓言,所谓汪洋自恣以适己者也。
化鱼为鸟,欲明变化之大理也。
齐谐者,志怪者也。谐之言曰:“鹏之徙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去以六月息者也。” 野马也,尘埃也 ,生物之以息相吹也。天之苍苍,其正色邪?其远而无所至极邪?其视下也,亦若是则已矣。
夫翼大则难举,故抟扶摇而后能上,九万里乃足自胜耳。既有斯翼,岂得决然而起,数仞而下哉!此皆不得不然,非乐然也。
大鹏既将适南溟,不可决然而起,所以举击两翅,动荡三千,踉跄而行,方能离水。然后缭戾宛转,鼓怒徘徊,风气相扶,摇动而上。涂经九万,时隔半年,从容志满,方言憩止。适足而已,岂措情乎哉!
野马者,游气也。
野马尘埃皆生物之以息相吹,盖喻鹏之纯任自然,亦犹野马尘埃之累动而升,无成心也。
夫四生杂沓,万物参差,形性不同,资待宜异。故鹏鼓垂天之翼,托风气以逍遥;蜩张决起之翅,抢榆枋而自得。斯皆率性而动,禀之造化,非有情于遐迩,岂措意于骄矜!体斯趣者,于何而语夸企乎!
今观天之苍苍,竟未知便是天之正色邪,天之为远而无极邪。鹏之自上以视地,亦若人之自地视天。仰视圆穹,甚为迢递,碧空高远,算数无穷,苍苍茫味,岂天正色!然鹏处中天,人居下地,而鹏之俯视,不异人之仰观。人既不辨天之正色,鹏亦讵知地之远近!自胜取足,适至南溟,鹏之图度,止在于是矣。
且夫水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舟也无力。覆杯水于坳堂之上,则芥为之舟。置杯焉则胶,水浅而舟大也。风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翼也无力。故九万里则风斯在下矣,而后乃今培风;背负青天而莫之夭阏(yāo è)者,而后乃今将图南。
苟其大小得宜,则物皆逍遥。
夫所以乃今将图南者,非其好高而慕远也,风不积则夭阏不通故耳。此大鹏之逍遥也。
既而上负青天,下乘风脊,一凌霄汉,六月方止。网罗不逮,毕弋无侵,折塞之祸,于何而至!良由资待合宜,自致得所,逍遥南海,不亦宜乎!
蜩(tiáo)与学鸠笑之曰:“我决(xuè)起而飞,枪榆枋,时则不至,而控于地而已矣,奚以之九万里而南为?”适莽苍者,三餐而反,腹犹果然;适百里者,宿(xiǔ)舂粮;适千里者,三月聚粮。之二虫又何知!
苟足于其性,则虽大鹏无以自贵于小鸟,小鸟无羡于天池,而荣愿有余矣。故小大虽殊,逍遥一也。
所适弥远,则聚粮弥多,故其翼弥大,则积气弥厚也。
对大于小,所以均异趣也。夫趣之所以异,岂知异而异哉?皆不知所以然而自然耳。自然耳,不为也。此逍遥之大意。
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奚以知其然也?朝菌不知晦朔(shuò),蟪蛄不知春秋,此小年也。楚之南有冥灵者,以五百岁为春,五百岁为秋;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而彭祖乃今以久特闻,众人匹之,不亦悲乎!
夫物受气不同,禀分各异,智则有明有暗,年则或短或长,故举朝菌冥灵、宰官荣子,皆如年知,岂企尚之所及哉!故知物性不同,不可强相希效也。
不及:不相及,不可强相希效也。
夫年知不相及若此之悬也,比于众人之所悲,亦可悲矣。而众人未尝悲此者,以其性各有极也。苟知其极,则毫分不可相跂,天下又何所悲乎哉!夫物未尝以大欲小,而必以小羡大,故举小大之殊各有定分,非羡欲所及,则羡欲之累可以绝矣。夫悲生于累,累绝则悲去,悲去而性命不安者,未之有也。
汤之问棘也是已:穷发之北,有冥海者,天池也。有鱼焉,其广数千里,未有知其修者,其名为鲲。有鸟焉,其名为鹏,背若泰山,翼若垂天之云,抟扶摇羊角而上者九万里,绝云气,负青天,然后图南,且适南冥也。斥鴳(yàn)笑之曰:“彼且奚适也?我腾跃而上,不过数仞而下,翱翔蓬蒿之间,此亦飞之至也,而彼且奚适也?”此小大之辩也。
汤之问棘,亦云物各有极,任之则条畅,故庄子以所问为是也。
冥海鲲鹏,前文已出,如今重显者,正言前引齐谐,足为典实,今牵列子,再证非虚,郑重殷勤以成其义者也。
故夫知效一官,行比一乡,德合一君,而征一国者,其自视也,亦若此矣。而宋荣子犹然笑之。且举世而誉之而不加劝,举世而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内外之分,辩乎荣辱之境,斯已矣。彼其于世,未数数(shuò)然也。虽然,犹有未树也。
荣子虽能忘有,未能遣无,故笑。宰官之徒,滞于爵禄,虚淡之人,犹怀嗤笑,见如是所以不齐。前既以小笑大,示大者不夸;今则以大笑小,小者不企;而性命不安者,理未之闻也。
数数,犹汲汲也。宋荣子率性虚淡,任理直前,未尝运智推求,役心为道,栖身物外,故不汲汲然者也。足于身,故闲于世也。
犹有未树也:唯能自是耳,未能无所不可也。荣子舍有证无,溺在偏滞,故于无待之心,未立逍遥之趣,智尚亏也。
夫列子御风而行,泠(líng)然善也,旬有五日而后反。彼于致福者,未数数然也。此虽免乎行,犹有所待者也。
彼列御寇得于风仙之福者,盖由炎凉无心,虚怀任运,非关役情取舍,汲汲求之。欲明为道之要,要在忘心,若运役智虑,去之远矣。
非风则不得行,斯必有待也,唯无所不乘者无待耳。
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彼且恶乎待哉!故曰: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
唯当顺万物之性,游变化之涂,而能无所不成者,方尽逍遥之妙致者也。
故乘天地之正者,即是顺万物之性也;御六气之辩者,即是游变化之涂也;如斯以往,则何往而有穷哉!
恶乎,犹于何也。
无己,故顺物,顺物而至矣。
无功:理至则迹灭矣。今顺而不助,与至理为一,故无功。
圣人无名:圣人者,物得性之名耳,未足以名其所以得也。
至言其体,神言其用,圣言其名。故就体语至,就用语神,就名语圣,其实一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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