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用一朵玫瑰纪念我

一

刚下过雨的街道，寥寥几个行人，显得格外干净，只有车辆往来不歇。他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任由脚步将自己带向某个地方。很多时候，他都只是追随着自己的感觉，而没有真正地去思考自己应该去做些什么。

上午早些时候，他喜欢了十几年的女孩，对他说我们在一起吧。而他却被他的感觉给带走了。

望月路上有一段上坡路，边上是很高的水泥墙，花坛里斜插着几根竹竿用做篱笆。在不起眼的地方，有一个路口通向另外一个方向，一眼望去，只见深青色的水泥墙和两排高大的樟树。也许是出于猎奇的心理，他不由自主地走向了这条不起眼的小路。

上了坡之后，才发现只是个普通的街道，只是因为入口那一段斜坡和高大的绿植遮住了里面的光景。他有点失望地收回自己的目光，继续专心于自己的脚步。

被大雨冲洗过的树木散发着一种怡人的味道，他贪婪地吸了两口。在走到一家店门口的时候，他停下了脚步，他被店里的音乐吸引住了。迷人的男声轻声哼唱着慵懒的法语旋律，充满着异域的诱惑，但并不知道这是什么歌，只能大致听出来这是一首法语歌。他只是觉得好听，忍不住想要多听一会。一个人惆怅而迷茫地走在一条往日从没有走过的街头，听到一首不知名却异常好听的歌曲，就这样静静地站在路边听着，这种感觉让他觉得很是惬意。

这是一种很浪漫的场景，他曾经不止一次地设想过，自己与何婧——那个自己喜欢了十几年的女孩，如果在这样的一种场景下面邂逅，那会是多么浪漫。完全是缘分的驱使下，让他们能在这种美好场景的氛围当中说：“好巧啊，没想到你也在这里。”然而尽管从初中开始，他就在做这种幻想，但一次也没有发生过。

道路的拐角，拥挤的人潮，他遇见过无数人，却从没有偶遇过自己喜欢的那个人。

一家叫做时光驿站的小酒馆，透过半开的店门和玻璃橱窗，隐约可以看到一个男人忙碌的身影。或许自己可以进去问一下歌名，如果那个人性格比较友好的话，应该会告知我想要的答案。他心里这样想着，只是脚步有些犹豫。

犹豫了一阵之后，他感到这样犹豫并没有什么意义，便鼓足勇气走了进去。

他在心里想着该怎么开口打招呼，究竟是该先寒暄一下，还是直奔主题，说明自己的来意？在他推开门的时候，店里的那个人就先开了口，“你好，今天还没有开始营业。”他早就注意到站在门外的他。

“哦，你好，我只是想问一下这首歌叫什么名字。”

在听到他的来意之后，店里的那个男人，把吧台上酒杯和酒瓶互换一个位置后，停下了手里的活。

“一首法语歌，名字叫《And the winner is》”，他一边回答他的问题，一边拿起一个干净的空酒杯，熟练地往里面倒酒，那是白色的起泡葡萄酒。

“《And the winner is》。”他念了一遍这个歌名，确认自己没有听错，然后打开手机里的音乐播放器，通过歌名搜索找到了这首歌，添加到了自己的歌单当中。

“来一杯吧。”他端着那个倒满酒的酒杯站在一旁，面带着一种友好的笑容，轻声地对他说。

“可以吗？不是还没有营业吗？”他有点惊讶地问到。

“算是送你的。”

“那谢谢了。”他从他手上接过酒杯，杯子有点冰，里面加了冰块。白葡萄酒加冰块，他还是头一次碰到。

“我这里还有事要忙，你随便坐坐。”说完，他就转身往吧台后的工作间走去，留下他一个人站在那里。

二

他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了下来，正好可以看见点点阳光透过樟树照在桌子上。下完雨之后，太阳也出来了。

歌词很美，“得奖者是，生活与爱情。”Lavie。Lamour。他轻声地念着这两个词，不时轻啜一口白葡萄酒。

生活从来都开不得玩笑，该坚持的时候要坚持，该珍惜的时候要珍惜。

但他对生活开了一个玩笑，一个大玩笑。被自己喜欢了十几年的女孩，在历经数次感情挫折之后，忽然回心转意，向他投来橄榄枝的时候，他却拒绝了她。当她对他说，‘我们在一起吧’，备胎上位、痴心人抱得美人归的念头如同潮水般涌上他的心头，将他生生吞没了。他应当是喜欢她的，他应当把这种喜欢一直坚持下去，他应当选择和她在一起的。

可是他再也无法逃避那个问题，他脑海中忽然浮现出她在别的男人身下承欢时的情景，尽管他没有亲眼见过，但他能幻想出来。当他在与其他女孩做爱的时候，当他躲在黑暗的房间里自慰的时候，他脑子里出现的全是她。

当他只是一个暗恋着她的倾慕者，他没有资格去嫉妒，他可以忍受下来她和她的男朋友颠鸾倒凤，而一旦以男朋友身份再去回想时，他觉得自己怎么也不能接受。

他和她太熟了，初中同学，高中校友，两人一起走过那些年少的青涩岁月。他看着她成长、发育、恋爱，她生命中的大事件，他几乎全都参与了。这是命运编织的一张网，让他深陷其中，无法抽身出来。

这已经是她的第五次失恋，她的历任男友，他全都见过。一起聚过餐，一起玩过。前年夏天，她带着男朋友，他带着女朋友，四个人一起去青岛旅游玩过。他也谈过许多次恋爱，但每一次都很短暂，最长也不会超过三个月。这与她不一样，她的每一段恋情都很长，长到所有人都以为她会与男友就这样一起相伴到老。

他知道她和她男朋友分手的原因，“没有感觉了，我们分手吧。我不知道该怎么继续相处下去了。”他知道实际原因是因为她的男朋友腻了，想要寻找新鲜的刺激。身为男人，他更能明白和理解她男朋友要分手的原因。

在追求女孩的时候，各种献殷勤，逛街、吃饭、看电影，在饰品店里、服装店里，把各种东西往她身上套，然后各种好听的话往她身上夸，为她花点钱，这些女孩子就会非常开心。

喜欢玩游戏的女孩子就带她一起上分、上段做日常。喜欢追剧的女孩子，就买好水果零食，然后陪着她一起看，把自己偷偷在百度上面看的剧情介绍伪装成自己的预测，一一分析说给她听。喜欢听歌的女孩子，就在她喜欢的流派中，找那些既小众又好听的歌分享给她，再给她买一副HIFI耳机，一套高低音音箱，她会觉得这个世上，再也没有人能比他更懂自己了。

他就这样攻略了一个又一个女孩，而最终的关卡就是哄女孩上床。他不知道上床有什么意义，只是见到一个有点心动的女孩，便止不住去想这个女孩该怎么攻略。通关之后，也就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了。

对他来说，每一段感情，或者应该称作每一段关系，他也不确定自己对那些女孩是否真的有感情，或许仅仅只是把那些女孩当做一个象征化的存在而已。每一段关系发展到上床，也就走向了结束。

上床之后，进入各自的身体，便再无前进的空间。

但他觉得自己和何婧，不应该是这个样子。他知道自己并没有处女情结，自己只是在害怕而已，害怕自己太大意，在某些时候没有处理好这些情绪，然后不小心破坏掉这份感情。在喜悦当中的时候，人最容易得意忘形。

也不知是何婧有意还是无意，曾经有好几次机会，他都可以和何婧发生关系，但他却一次次回避了。他知道一旦发生关系，他就再也无法面对何婧了。

三

“有心事？”那个男人走了过来，把他对面的椅子从桌子下面拉出来，然后坐了下来。

他的思绪从回忆中被打断，拉回到了现实。他解开手机屏幕锁，然后递到了那个男人的面前，上面是《And the winner is》的歌词。

“很好听的歌。”

“你知道莫里哀吗？”

歌词当中提到了莫里哀，一个著名的法国喜剧剧作家。

“路易十四年代的剧作家，听闻过一些关于他的轶事。”

“他娶了自己第一任非法妻子的女儿，比他要小二十几岁。”

“嗯，不过似乎婚姻生活很糟糕。”他不知道那个男人为什么要提这个，当自己还是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

“岂止是糟糕，简直就是地狱。”

“早知道这样，又何必结婚呢？”

“被爱情冲昏了头脑呗，正如那句话说的，怎么甘心只做朋友呢。”

“朋友好做，恋人好当，但夫妻却没那么容易。”

“不试一下，又怎么知道呢？”

“婚姻是爱情的坟墓，也许踏进去就再也出不来了。”他心里想，如果自己与何婧在一起确认情侣关系，自己能够适应两个人的生活，而且还是长久地适应吗？自己早已习惯了一个人的浪荡生活，一个人带着一丝苦情般地温暖来想念她。而在一起的热情，却可能像山火一样将两个人迅速吞没，焚烧殆尽。

“那你可以选择不结婚。”那个男人顺着他的话说出这句话来，他知道他需要借助这句话来倾诉自己的心声。

“不可能不结婚的。我爸妈会因为这个而生气，他们肯定不同意的。我不知道该怎么向他们解释，也不知道该怎么让他们去接受这个事情。如果真的不结婚，我会被身边的人当做怪物。我可以不在乎他们的眼光，但我爸妈不行。虽然他们不会当着我父母的面说出这样的话来，但他们的言行举止还有神态都会流露出来，背后的议论也会传到他们的耳里。中国人蜚短流长的能力，你应该懂得。所以我必须要结婚，就算是为了我的爸妈。”

四

走在回家的路上，人生的无常感朝他袭来。他想要反抗，却无从反抗。就好像自己面对的是一团空气，而自己的武器就只有双手，无论怎么挥拳，命运依然在那里不动丝毫。

他幼稚地想，如果自己能够回到过去，在何婧喜欢上她的第一任男朋友之前，告诉她，自己喜欢她。告诉她，她和她喜欢的那个人在一起是不会有结果的，是不是现在的处境就会变得不一样了。

或许自己就会与何婧共同度过一生，而心中不会有那么多怎么也解不开的心结了。

人生开不得玩笑，人生也没有如果。

就算能回到过去，也只是被当做神经病一样。真的能改变点什么吗？也许自己和何婧会在一起，也许在一起之后没过多久就分开了吧。

他转动房门的钥匙，随着一声机械的咔哒，门打开了。望着空荡荡的房间，他茫然地不知该做些什么。颓然地坐到沙发上，也许一个人内心的感受会受到环境的影响，如果当他进门的时候，会有个人迎上来，问一句累不累，饿不饿，渴不渴，他的内心也就不会空虚了吧。

他一个人住一套二居室的房子，一间做了卧室，另一间是书房，用作学习、工作和娱乐之用。房子的租金耗去了他工资的三分之一，但他却一直坚持如此。

他不时会邀请朋友们来参观过他的房子，也时常留女孩子在这里过夜。

客厅的沙发上，卧室的床上，浴室的花洒下面，乃至书房的书桌上，都曾是他战斗过的地方。也许是做爱来的太容易，做爱没能激起他对生活的热爱，反而让他觉得空虚、毫无意义。

两个人肉体的欢愉，各取所需。就像一场互动游戏，不断探索对方的敏感地带，目标就是让对方到达高潮，收获那带有致命诱惑的快感。如果只是为了感受射精那一瞬间快感的满足，他一个人就能够解决，都不需要有女人参与进来。他只需要幻想何婧，幻想让她做出各种动作，只需要不到五分钟，就能够让自己得到想要的满足。

昏暗、空荡的房间里忽然响起了一阵急促的铃声，他不得不挺直身子，来把牛仔裤口袋里的手机拿出来。一个女孩子打来的电话，说她的闺蜜和闺蜜的男友想一起组个局，问他去不去。他知道，晚上只要把她哄开心了，就可以不用回来睡觉，或者带着那个女孩一起回来睡觉。

可是这有什么意义，几个小时的奉承迎合换来一次做爱，还是说用一次做爱来换取几个小时的贴心对待？在生命的无常感消散之前，他只想深陷在这个沙发当中。

在他还年轻的时候，或者说，在比他现在稍微年轻几岁的时候。一切都是新鲜的，他可以很耐心地关怀一个女生，尽管他心里想的都是何婧，但至少愿意花上一个多月的时间来把女生哄上床。但现在他已经失去了那种耐心，或者说耗费时间精力，投入的那种关怀所换回来的做爱，让他觉得不对等。

他推掉了那个女孩的邀请。说自己晚上还得要加班处理一下工作的事情，下周一开会需要用到。他一边撒谎拒绝这个女孩子，一边在想这个女孩子也许接下来会向另外一个男人发出邀请，然后她今晚就可能会被压在另外一个男人的身下。他想到了那个女孩子下面稀疏的阴毛，以及那痛苦而享受的表情，下身不自觉地起了反应。

如果那个男人知道，因为这个女孩子被一个男人拒绝之后才轮到他的话，他又会怎么想呢？也许在打给自己之前，这个女孩子就已经被拒绝过一次了。想到这里，他的下身又软了下去。

这种胡思乱想总是耗费掉他大量的注意力，沉默了许久他才想起来，自己现在最迫切需要思考的问题，就是自己晚上该吃些什么。

他已经过了那种随便应付吃饭的年纪，知道要爱惜自己的身体，并且经济条件也允许，让他养成了认真地对待吃饭的习惯。他给自己炒了一道很简单的辣椒炒肉，菜虽然简单，但至少能够让他保持一种忙碌、专注的状态。

而一等到吃完饭之后，他又陷入了沉默当中。他开始思考，何婧此时会在做些什么，她是不是在为了自己的拒绝而伤心难过……

五

他推开门走了进去，时光驿站里的人并不多，那个男人似乎正在陪朋友喝酒，看到他进来，便起身走了过来。

晚上他一直都坐在黑暗的客厅里面，黑暗让他可以更加专注于自己心里的事情。他在朋友圈里面，看到他发了一条关于喝酒的的朋友圈，就习惯性地在下面点了一个赞。没过多久，他就发来信息，出来喝酒，我请你。他爽快地答应了。

安排他坐好后，他立即回到吧台后面，倒了两杯酒过来。将其中一杯放在了他的面前，然后做出了一个示意他喝酒的动作，接着自己先喝了一口酒。

他端起酒喝了一口，两人什么都没有说，他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你说，是不是有的人就只能拿来喜欢？”

“喜欢就好，但在一起就算了吧。有好感不代表就能知道该如何和对方相处。”

“我喜欢了十几年的女孩子，和我说在一起，但我拒绝了。”

“哇，”他故作夸张地笑了起来，“命运向你开了个大玩笑，让你爱上一个不可能在一起的人，而且还让你亲自把她推开。”

他说话很有技巧，很多时候，只是在重复别人说过的内容，不去问为什么，不去发表自己的看法。

“我觉得我可能只是想这样远远地爱着她，我不知道和她朝夕相处会是一种什么样的场景，或者说我只是不愿去想而已。我只是想用一种我已经习惯了的方式去爱着她。但她想要我换一种方式去爱她。原来我只需要祝她幸福，而现在却要我亲手去缔造她的幸福，这让我觉得害怕。”

“你在害怕自己给不了她幸福？”

“我不知道，我觉得我能给她想要的幸福。”

“那就是你不想给咯， ”这次他说出了自己的看法，“你只是习惯了用孤独来展示你的存在，进行只有你一个人的表演，显示你的深情，展示出你为之所做的努力。这场表演你从未想过要让对方参与进来，对不对？或许两个人的感情戏远远比不上一个人的感情戏那么煽情和感动人。在你眼里，她只是一个象征性的元素，而你需要的，只是感动你自己。或者说，你只是借你喜欢她这件事来逃避某些你不愿去面对的事情。”

“听你这么说，好像我有精神病一样。”

“你觉得呢？”他笑得有点神秘，“我有几个朋友，也和你一样。他们要么疯疯癫癫，要么风风火火。但都是缩在自己的世界里，一个人表演，一个人感动。表面上他们在追求一种亲密关系，或者某个完美的东西来结束他们的痛苦，但实际上，他们不想结束他们的痛苦。他们是艺术家，是表演这种孤独痛苦的艺术家。他们沉浸在自己的艺术世界里，谁也别想唤醒他们。”

“可我真的很痛苦。”

“我知道，你们的痛苦是真实的，你们正是靠这种痛苦来确认自己真实存在着。就像那些身负深仇大恨的人一般，一旦大仇得报，便失去了活下去的勇气。”

他下意识地想要反驳他，可不知从何处反驳，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反驳。

他只是默默喝酒，那个男人坐在他的对面，可能是因为还要照顾店里的生意，那个男人喝地很克制。

一时之间，他们又沉默了下来，就像下午突然沉默下来一样。只是店里播放的音乐已不再是单曲循环的那首《And the winner is》，而是轮流播放一些欧美的音乐。

六

“我之前在网上查了一下莫里哀的资料。”他在许久的沉默之后，再次打破了这种局面。而在这段时间里，有两拨人进来，有一个客人走了，他起身去招待，结账，但只要闲下来。他就会坐在他的对面，只是用眼神交流示意对方喝酒。

“嗯，有什么收获？”

“莫里哀婚后的生活非常不幸福，后来为此专门写了两部剧作，《妻子学校》和《丈夫学校》，你看过吗？”

“并没有。”

“我也没有去细看，只是看到介绍上面说，莫里哀在这两部作品中发表了自己对于妻子和丈夫的看法，以及婚姻这种制度虽然不合理但又不可避免的观点。尽管说我们离他生活的那个年代已经过去了四百年，但我们今天的婚姻制度仍然是不合理也不可避免的，好像一切都没有什么变化一样。”

“好像确实是这样的，不合理却不可避免，这个描述非常准确。”

“不合理的东西看起来那么恶心，可是只要我们生活在这个社会上，就不可避免。”

“那又怎样呢？我们又能做一些什么呢？大部分人都只是选择将就着过完一生，这是我们逃不掉的宿命。”

“但有的人不认命。”

“不认命的人就只能等着被这个世界撞得粉身碎骨，而那些没有撞碎的人就成了同时代人的精神偶像，激励着其他人也像他一样去抵抗命运。那么。”

那个男人停了下来，双眼直直地盯着他，仿佛想通过他的双眼来看清楚他灵魂的面貌。

“你认命吗？你觉得自己会被撞得粉身碎骨，还是会成为我们这个时代年轻人的精神偶像呢？”

他没有回答。

一个长发男人朝着他摇了摇手中的空酒瓶，然后他就去后面的工作间拿酒了。

他进去之后，他起了身，在酒杯下面压了两百块钱，然后从时光驿站中走了出来。

七

他觉得命运就像一双逃不开的手，在几次不经意地拨弄之间，便把他带到了这里，带到了她的楼下。他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感觉坐在这里的是一具肉身，以及父母附加在他身上的期盼、社会的观念。一段喜欢了十几年的感情，理所应当修成正果，理所应当结婚生子。可是在这些理所应当当中，他看到更多地是逃不掉的责任、义务。

或许，那个把何婧当做意淫对象，来上几发的自己会更加真实，而不是如同机械一般恋爱、牵手、接吻、上床做爱、结婚生子。那些写在命运当中的二进制代码，当你按下运行就会，就会自动地、一步一步朝着结果前进。而一旦未能继续下去，命运便开始报错，也开始纠错。

他抬起头望着黑漆漆的天空，感到自己的人生就是一行行早已被写好的代码，和其他大部分人的代码并没有什么不同。而人生代码的下一个触发点就是去向何婧道歉、表白，两人重归于好，然后一步步地走向婚姻殿堂。

也许只有经过自己的选择，才能证明自己的意识存在，而非那些代码编制的流程。

他选择了拒绝何婧，程序便开始报错。他走进时光驿站，他接受他的邀约，然后顺其自然地来到她的楼下，等着明天的日出，等着明天向她致歉以及求和，程序在不断纠错。

或许，走向大团圆是命运的安排。而打破这一切才是自己的选择，可他没有这个勇气。

人生当中，应当有一些东西会超越寻找食物、住所和伴侣这些原始需求，可他没有勇气去追寻。

八

凌晨四点十分，他有点困了，便在绿化旁边的椅子上躺了下来，闭上眼睛，脑海中不断回放着自己该去还是留。

留下来，也许之后就是一个幸福美满的人生，喜欢了十几年的姑娘，回心转意投向自己的怀抱，痴心人修成正果，一个漂亮贤惠的妻子。家庭美满，工作也逐渐好起来了。上级主管对自己青睐有加，下个月好像准备将一个百万级的大单交给自己负责，这个订单跟好了，以后便会有更多的大订单会交到自己的手里。

他和何婧已经快二十八岁了，也许明年就能结婚，然后再生个孩子。好像只要没有什么大的意外，一眼望过去，生活就是如此地和谐美满。

而走的话，也许是伴随自己一生的懊恼、悔恨和孤独。

幸福和悲惨，谁都知道该选择哪一个。这就如同学校老师口中的送分题，但是却总有人选错。或许对于他们来说，无所谓对错，他们只是想要选择与大多数人不一样的答案，来证明自己的存在。

证明自己的存在，用一生的伤痛和孤独。

他猛地惊醒坐了起来，被自己吓出了一身冷汗。

他想到了何婧，如果自己在这里等到天亮，与她和好之后，她依偎地将是自己的怀里，与她亲密打情骂俏的人也会变成自己。那些情欲高涨的夜晚，自己幻想出来与何婧翻云覆雨的场景就会变成真实的存在。

他没有勇气走，他没有理由走，一切的一切，都指向了留下来，等到天亮向何婧道歉。

这是命运的指引，可自己的内心是怎么想的呢？他已经顾及不了那么多了。

九

总算撑到了天亮，早起锻炼的人也渐渐出来，他们警惕地看着这个不认识的人，在疑惑他为什么要一直坐在这里。

他打电话给何婧，说自己在京东给她买了个东西，要她下楼去取一下。

“可是，现在才刚到8点，哪有这么早就送快递的啊？”何婧用一种冷淡、不耐烦的语气，来表达自己还在为昨天发生的事情而生气。

“但他就是这个时候送了啊，你下楼取一下就是了。”

“好吧，好吧。挂了，我换衣服下去拿快递。”

两分钟之后，何婧下了楼，没有看到京东的快递员，而是看到了他。

何婧一脸惊讶地看着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笑着朝何婧走过去，用手摸摸她的头，又捏了捏她的脸。

“你一大早跑过来，搞什么鬼？”何婧并没有抵抗他的动作，只是疑惑地问他。

“你说错了，不是一大早，我昨晚十二点就在楼下等着了，从昨晚一直等到现在。”

“那你来了怎么不和我说呢？”

“我来的时候，看到你房间的灯已经关了，而且怕打扰到你的室友，所以就没敢和你说。”

“那你现在又是几个意思？”

“你知道的，其实我一直都喜欢你，只是幸福来的太突然了而已。我想了一天，我的生命中不能没有你，我怕你跑了，所以半夜就跑过来了。”

“那你就这样两手空空的来找我道歉？”何婧略带狡黠地说。

“这不是半夜就守在这里吗，一时来不及。”

“先上楼吧，我看你脸色不是很好。”

“没事，只是有点困而已。”

何婧让他在自己的床上睡觉，而她拘谨地不知道该做些什么。不过他看不到何婧拘谨的样子，因为他很快就睡去了。

十

当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一张苍老的脸出现在他的眼前。深幽而巨大的皱纹，遍布在干巴巴的脸上，几块硕大的老年斑格外显眼。

那是属于岁月的痕迹，而他知道这是属于何婧的脸。

他抬起手，轻轻地抚摸着她的脸。水分的流逝，让他的手同样变得干巴巴，仿佛就像只是皮包着骨头。里面的血肉早已萎缩，触感神经也已经变得迟钝，他只能感觉到自己的手在触摸着什么东西，而无法感受到更多的感觉，无法做出更多地描述。

他与何婧都老了，半个世纪就这样匆匆而过，可他想不清来自己这一生究竟是如何度过的。

他听到一个苍老、带有颤抖的声音从自己的喉咙中发出。

“我愿意用我的一生来爱你，但请用一朵玫瑰纪念我。”

说完之后，他的眼中忽然涌出泪水，眼中的世界变得模糊起来。

在他的耳边，响起了何婧的声音。

“醒醒，该起来吃午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