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棵树——梦中的大戏院

我是一棵树——梦中的大戏院

我是一棵树，

我是一棵水杉树，

我是一棵被主人亲自栽种在院落里的水杉树。

岁岁相加，年轮一圈又一圈，

我最终从一根小树苗成长为一棵茁壮的树。

看着主人从英挺的壮年到祥和的老年，

见证着主人从下放支援到暮年退休在家，

主人始终都是那个如沐春风、笑容祥和的男子。

主人退休在家的岁月里，宁静美好，是大戏院最为美好的时光。

这个我成长的院落，有一栋老式的三层木质楼房，一层有好几户人家居住。而这栋三层楼房里居住的，大多是老师及知识份子，这是单位分配居住的房屋。主人便是其中之一，主人家就在一楼中间。我就被种在主人家对面，与主人的窗台遥遥相望。而我的身后，是一堵不算高的围墙，围墙下的一排平房，居住在平房内的家家户户都可以通往围墙的那一端。围墙的那端，是本市最最有名的一家电影院。早年间，人们都习惯叫影院为戏院，所以我的居住地也就此得名：大戏院。而居住在围墙下的人家，基本都是影院的工作人员。在我的身侧，院子最里面，有一个小型的仓库，和几间平房，也是住着附近工作的人。

主人喜欢在走廊上种满了各种花花草草，月季、仙人掌、含羞草各种如我一样的生命，被主人妥善照顾着。

主人每日清晨会在走廊内忙碌照料这些花卉，然后会坐入靠窗的书桌前，泡上茶看起书。主人身侧的书桌，满满当当的书，全是他爱不释手的。

就这样，我站立在院落中央，主人居窗而坐，细看手中书。

间或，一口茶，一句京戏。

嘴角的笑容代表着主人欢愉的心情。

主人可以就这样靠窗看很久很久的书，不受任何打扰，唯一能轻易打扰他的，是主人的小孙子们。

主人有一个聪明伶俐的孙子，还有一个机灵可爱的孙女，另有一双同胞小孙女。同胞小孙女在主人家居住时日不久，长至6岁便随父母定居美国了。主人和他的二儿子一家，也只是跨国书信往来。主人的父亲在战乱的时候去了台湾，主人的二儿子成年后学业有成去了美国。主人与他们早年间的联系，都只是通过书信，主人喜欢带着儿子、孙儿去照相馆拍照，将照片当作珍藏，放入相册，写入日记，并寄出信笺，告诉他在乎的亲人们他的安好。多少个夜晚，我看着这位笑容灿烂的男子，在窗前写着他的日记，看着信笺中的照片。

主人喜爱着他在身边的孙子和孙女。并享受着这份隔代的天伦之乐。尤其是主人对他的孙女。

主人的孙女，是小儿子的女儿。主人自己有三个儿子，没有过女儿，到了孙儿辈，这第一个到来的孙女，自出生后便一直在主人家成长。主人抱着她，围着她，笑容仿佛被刻入脸庞内，不曾消失。

许是天天被抱着的关系，这个小女婴被宠得每天都要被人抱出门，连下雨的日子也不例外。下雨的日子里，主人独自撑伞抱着她站在院内听雨声。湿了双脚无奈在笑的主人，怀中听着雨声呀呀作语的女婴。那一年，整个大戏院如我一样，默默看着他们爷孙俩而笑。

当小女婴一日日长大，从会说话到会爬会走，每一次她的成长，都让主人都欣喜。

当主人的孙女长到会走会说被送入幼儿园去的时候，主人脸上出现了担忧，喝着茶看着书，却不再专注。终于，背着女主人悄悄得出门了，不一会儿我看见主人牵着他的孙女，祖孙俩眉开眼笑的回家来。当主人的小儿媳在头疼自己女儿不去幼儿园的时候，主人无比愉悦的承担了帮忙带孙女的重任，而这个孙女也无比愉悦的要粘着爷爷给他当小拐杖。看着如此默契的爷孙俩，一家人都笑了。

主人的生活，依旧如常，惬意无比。清晨里浇浇花草，查阅报刊信笺。再就是帮他亲爱的孙女扎马尾辫。带着这个漂亮的女娃去喝早茶。午睡后，看着她在院子里，在满院子的花花走走旁蹦蹦跳跳，而主人自己喝着茶看着书，再一抬头，孙女已经抱着他的腿，好奇问：“爷爷，书里有什么呀？”主人将孙女抱入怀中，喂了些自己茶壶的茶水给满身是汗的孙女，孙女皱眉喝下去，“苦”却也一抹嘴，又溜去厨房看奶奶在做什么菜了。

傍晚时分，不上学的小女孩在院子里同其他邻居玩耍着，当听到自己妈妈远处传来的自行车车铃声，会一溜烟得蹿回家，跟着妈妈身边转前转后，亲热地喊，“妈妈！”，主人的小儿媳，穿着总是时尚漂亮的，看着这个搂着她的漂亮女娃，大眼睛忽闪忽闪，扎在脑后的辫子早已经松散，脸上还有说不清的脏。典型一个小疯子，摸了摸女儿脏脏的小脸，“是爷爷给你梳头的吗？”“是呀！我自己不会梳！”“挺好看的！”主人的小儿媳看着自己脏兮兮却可爱的女儿，觉得这样挺好，被爷爷照顾的孙女挺可爱，乱乱得头发更加可爱，感谢老人帮她照顾自己的女儿，让女儿享受了所剩不多的无忧童年。

不经意间，主人的嘴角又开始哼唱着京剧。又一个不经意间，蹦达的女娃也开始哼唱。主人惊喜异常，让孙女重头开始唱，问她和谁学的。孙女开始一句句唱，只是。。。除了词对以外，其他没有一句是在调子上的，唱得自然是主人平时爱哼的《红灯记》，可不管如何，在主人的宣传下，全家人都知道了主人的孙女会唱《红灯记》，只是调子全然不对。

虽然主人的孙女不用上幼儿园，却怎么也逃脱不了小学。当小女娃变成小姑娘，正式进入校园的日子。主人每日等待孙女放学，问得最多的一句就是：“你们老师拿教鞭打人吗？”心疼之情，溢于言表。

午餐后，主人会教大孙子和孙女下象棋。主人的孙子特别聪明，每每爷孙俩对弈，就急坏了旁边的孙女。小姑娘在一旁，对着哥哥的棋盘出谋划策，“哥，跳马！”，“一边去，这明明蹩马腿在。”大孙子对这个胡乱出主意的妹妹不加理睬。而主人看着如此的兄妹俩，满心欢乐。对弈后，孙女拉着爷爷要对弈，输了后又撒娇：“爷爷，你不能总望子成龙，也要看看我，望女成凤呀！”一句话出，笑坏了一旁的主人和大孙子。“你就别成龙成凤了，你是大戏院的小猪，最多也就冒充象。这样好好的就行了。”自此，大戏院的小猪冒充象，成了这祖孙三人的暗语。

主人的大孙子，放学回家第一件事就是完成作业，然后吃饭。吃完后书包就放在主人家，自己随着主人的大儿子回小家了。而主人的孙女，一点点看着，等到升入小学的时候，也一样在晚餐前两个孩子趴坐在主人的书桌前完成作业。全家人耐心等着开饭时间。等到吃饭的时候，主人和女主人，大儿子以及小儿子一家。其乐融融。而晚餐结束，主人家就只剩下主人、女主人及孙女。

孙女会和主人抢着看哪个电视台，会拿着纸笔说要记录电视剧的歌词。会和主人说，同学的爸爸妈妈都不让他们看电视，然后自己神秘兮兮的钻进被窝，从被窝里挖个小洞看电视。主人悄悄坐到床边档着，然后掀开被子，看着早已被憋得满脸通红却咯咯直笑的孙女。

女主人静静看着这爷孙俩人自娱自乐，欣慰着小儿子将这个孙女留在他们身边，他们早已经习惯家里有这个孩子的欢笑。

等到孙女再大一些，认识的字越来越多，她开始好奇主人的书橱里都放着什么书，她终于知道原来爷爷都在看武侠小说，于是，她要求加入武侠的行列。主人从书橱里上翻下翻，终于找了本《七侠五义》交给孙女，算是入门书籍。还在周末带着孙子、孙女去儿童乐园买了2把未开封的青铜宝剑，乐坏了两个孩子。

至此，每天中午，原本总是抬杠的大孙子和孙女，总是在院子的树下，讨论着各种招式，草拟着自己将来行走江湖的大名。只是，随着电视的影响，他们很快就转为讨论圣斗士和忍者神龟甚至超级玛莉。

主人的大孙子，不管如何沉迷游戏成绩永远是第一。主人的孙女，却听到她成绩上上下下，一会儿第一，一会儿倒数。错愕着所有人，却从来没有人责怪她。都只说她聪明却不用心在学习上。突然有一天，她被老师选入奥数班，却缺少一本数学书。主人带着孙女走遍了所有的书店，终于还是没买到。靠在院口的主人，越发走不动路了，孙女着急的到处找“救心丸”，“爷爷，好点儿吗？算了，我和别人借着看一样的，老师也说买不到的同学2个人一起看。我们不买了。”主人稍微舒服些，站直了身子，轻轻说，“那怎么行，你的书，一定要买到。”之后的一周，主人终于买到了那本书，竟然是在一个不起眼的小报亭买到的。

其实主人从来不看孩子们的读书成绩，他只是看着兄妹俩中午吃饭时斗嘴的劲儿就知道这两个孩子以后不会笨到考不取学校的。只是，主人问他们以后要不要当老师，两个孩子均嗤之以鼻，主人默默摸鼻，不知如何诱导下去。有一日走到师大的校门口，对孙女说，你以后就去这里念书吧，我会开心得笑醒的。小姑娘看一眼后，我才不要，当老师多无聊！到底没有人继承他的衣钵啦！

主人从来不阻止孙女晚上的休闲活动，各种电视剧，你要看咱们就看。虽然才小学，可正史的咱们看，琼瑶剧咱们也看，金庸剧当然更得看啦，啊？还有聊斋？照看！！！终于，看完聊斋孙女连喝水都不敢自己去了，主人照旧陪着。甚至还帮孙女买了本星座的运程，那一年，不认识星座的爷孙俩，都以为自己是白羊座。

主人也从来不勉强孙女的兴趣爱好，芭蕾、体操、电子琴，统统不喜欢？好，咱们不学。突然，有艺术团家访说要招孙女入艺术团，带到南京。那怎么行，主人坚决不同意。好吧，就在家好好上小学就行。以防万一，主人还悄悄跑到照相馆，将孙女被照相馆拿来当广告挂在橱窗的照片给要了回来。小儿媳说主人思想保守，我猜，主人是害怕孙女又被谁看中要走了吧！好不容易留在了身边。

只是，多么亲的亲情也有结束的一天。

那是一个寒冬的夜晚，爷孙俩照旧上演着抢电视的戏码。结束后，主人靠在床上看小说。孙女和女主人睡在了床内，女主人对孙女说，“你晚上睡觉靠里点儿，总是不老实，当心踢到爷爷。”孙女愉悦得滚入了床内，笑嘻嘻的说“今晚不会的。”

在孩子的记忆里是很晚很晚了，梦中的孙女被奶奶给叫醒，看见主人睡在床上张大了嘴巴喘着气。“快，去叫你姨爷。”，只穿了秋衣秋裤的孙女批了件外套，拖上棉鞋就往外冲，出了院子，穿过几条小巷，就是姨爷家。没时间多想，小姑娘就这样一路擦着泪，一路奔跑着。敲门，边哭边喊，“姨爷，爷爷不行了！”，姨爷开门后，把小姑娘抱上车，直接骑回了大戏院。再后面的时间，我看到孙女一直在哭，停不下来。在那个没有电话的年代，孙女被姨爷带着，骑车去找自己的爸妈，去通知大孙子一家。等到他们都回来大戏院时，屋子里灯火通明，我依旧只看到孙女无助得在哭，直到天亮，哭累了便睡去了，醒来继续哭……

那一年，她刚刚小学三年级，她一遍又一遍的揭开盖布只想多看看爷爷，一遍又一遍的叫着爷爷，她知道爷爷去了，她知道大人们很快要把爷爷带去火化入土，躺在那里的是她最最亲爱的爷爷，她没有害怕，只想再多看一眼而已。

之后的日子，我再也看不到主人。

我只能看到主人的孙女，一日日长大，却也一日日在问我，是否如她一样想念着主人。

她总是告诉我，她可以梦到主人，她说羡慕XX同学，爷爷那么疼爱她。

再之后，她来到我这里，说，害怕忘记大戏院，害怕这里以后消失。

原来，由于市区改建，我们居住的大戏院面临拆迁。

那一年，1996年，她小学六年级，由于搬迁，主人后代的一家搬离了大戏院。而我，也被搬离了这个梦中的大戏院。

再后来的日子里，听说她生活的世界里总有着水杉树的踪影。只是，她再也没有在水杉树下玩耍，再也没有对着水杉树说心事。只是抬起头来，看着水杉英挺的姿势，默默念道，原来是水杉，我家门口原来也有一颗爷爷亲手种的水杉。

她总能在人生各个阶段梦到主人，主人会给困境中的她安慰。直到有一天，她梦到主人不记得她了，只是说，“你会好好的。”，在梦中叫着爷爷哭醒，惊醒之间才惊觉时光已经过去二十载了。大戏院消失了，那年的她也长大了，人生总是在美好与遗忘之间悄悄进行着，很多事情，我们想要记住却终究会淡忘，我们想要忘记的最终还是会释然。如今的她长大成人，却同样爱上了喝茶看小说，偶然间也还是会哼唱着怀旧的戏剧，戴着耳机拿起书开窗而坐，正巧一株小水杉立在那里。阳光温暖洒在书页上，似水流年。

如果有来世，我还愿成为这棵水杉树，只愿不要再被移动，站成永恒，没有悲伤的姿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