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店下面的院子是个很小的停车场,围墙与隔壁水果店只有很小的空隙。但在这空隙间,生长着三棵树,两棵椁树,还有一棵是桑树,一棵高大的野桑树。并不粗壮的枝干,却有着长势虬劲的枝条,探过院子围墙,肆意,忘我,像一条在海底游弋探寻的八爪鱼。时值初夏,枝条缀满了桑果,嫩绿的桑叶更显得精神奕奕。
因为疫情,这里征用为隔离酒店,我在这个隔离点做志愿者。每天都会有两三次下楼拿盒饭或者物资的机会,我都要在院子里溜达几小圈,舒展舒展困顿的身心。
这里有90多名隔离人员,我和十几名工作人员负责隔离人员的管理工作。工作组每天都在核酸检测,送检,医废处理,送餐、心里疏导等工作中忙碌。隔离人员不能离开房间,我们也只能在有限的区域走动。闲下来时,看看窗外的世界,相比车水马龙的路景,我更喜欢凝神看看楼下院子里那棵野桑树。
我对桑树是很熟悉的。小时候,我家外面都是桑树林,一整片一整片的,连缀着前院后屋的邻居家。那个年代,除了种田,养蚕是村里每家的重要经济来源。母亲为了家里日子过得宽裕点,常常狠下心要养两“张”多蚕种。这个“张”是放蚕种的那张纸,也是蚕种的计量单位。当然,我没统计过,大概“一张”也要几千条蚕吧,也许不止。
养蚕最辛苦的是采桑叶。我和弟弟每天放学后,都要踩着自行车到几里外的自家桑地里采桑叶,车后架上扣着两个铁架篮,必须采满结结实实的两筐桑叶才能回家。因为桑叶上有各类毛毛虫,每天采叶时都会被这些可恶昆虫的防御利器所伤,要么肚子上胳膊上脖子上一大片一大片的红斑,奇痒不止,扯破皮也不能罢休的感受。要么被凶狠的刺毛虫蜇伤,蜇伤处的皮肤立马红肿,疼痛无比,苦不堪言。回想那些年,种田、打油菜籽,养蚕、种菜,这些无一例外都是苦“生活”。那个年代,村里每家人家都这么过,我们也就自然而然觉得这就是生活,别无选择。
桑树林都是人工栽植的,树干不高,茂盛叶大,适合养蚕。但是整片的桑树林里也会偶尔夹杂几棵野桑树,倔瘦的外形,叶小而薄。每当春夏之交,桑树都开始结果了,野桑树的果子是很少有人问津的,因为小而不甜,我们小孩子都嫌弃它。
眼前这棵野桑树却结满了硕大的桑葚,满树枝的结,似乎这样一个逼仄的空间,反而清净地自由了。于是野桑树尽情地繁育果实,满枝缀着不同成熟度的桑葚,浅黄的、淡红的、赭红的、淡紫的、深紫的,一个完美的渐进式成熟色系,犹如一组供画家写生的静态物件。
一天下午,值班室的办公桌上放着一大盘深紫色的桑葚,个个鲜嫩饱满,大伙看到后惊喜不已。特别是几个护士小姑娘,眼疾手快地抓了几个大的就往嘴里送。原来这是酒店保障组里的小翟采来的,他是这家酒店的厨师,现在负责每天的场所消毒工作。个子瘦小的他能敏捷地爬到院子的围墙上,再钻进桑叶间找寻摘采成熟的果实。以后的日子,小翟都会隔三叉五地去采,每次大伙吃到鲜甜的桑葚后,便要大加夸赞一番,他只是内敛含蓄地笑笑,下楼的脚步都会轻快不少。
除了小翟,每天还会有很多鸟雀光顾这棵桑树。有头上缀着白色羽毛的白头翁,有浑身一溜灰的麻雀,有偶尔路过的喜鹊,还有一些异常机灵的不知名小鸟。记得古诗《氓》里有曰“桑之未落,其叶沃若。于嗟鸠兮,无食桑葚。”意思是桑葚熟了,人们告诫鸟儿们不要贪吃。可是,鸟儿们怎么会这么克制呢,它们每天都格外关心着桑果的成熟,像是一个厨师凝神注视着锅里正在烧的菜肴,火候到了,菜就可以上桌了。这些鸟雀,笃悠悠的跳跃穿梭在桑叶和枝条间,不时地挑上一颗深紫的桑葚品尝,十分地满足惬意。
有时候,我在想,这棵野桑树也是被隔离的。本来,它不应该在这里出现,它应该在广袤的田野边,应该在成片桑林的某个角落或者深处,它应该是呼吸着带着青草和泥土气息长大的。肯定是一个意外改变了它的命运,虽然远离了原本属于它的自然空间,却也意外地收获了另一份天地。在这片天地里尽情地自得其乐,自我成就。
隔离点工作结束的前一天晚上,我在房间收拾物品准备明天回家。手机微信发出了几个信息提示音,打开看是我们点位工作人员群里,一个负责保洁工作的老汪发的几段语音信息。点开后居然是他唱的一首歌《送战友》,虽然不少字和音都不准,但听得出他是在很认真的唱,很有感情的唱。老汪是个很内向、不善言辞的人,平时很少碰到,印象中,见面总是乐呵呵和我们举手打个招呼。我知道,他是在用歌声和我们道别,那么淳朴,那么真挚,那么让我们意外。
第二天,酒店的工作人员都来送我们,在院子里,在那棵野桑树下。互相告别时,风吹过,轻轻携着桑叶和桑葚的味道,闻起来很舒服和满足,清新的、甜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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