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常问自己,我是乐观主义者,还是悲观主义者?是理想主义者,还是现实主义者?是自信胜过自卑,还是自卑胜过自信?
我相信从来没有天生的悲观主义者,就如没有天生的现实主义者一样。现实主义者并非是一开始就向现实妥协的,一个怀着无限期望的理想主义者遇到了无可逾越的阻碍、见证了无可解释的惨象,渐渐失去了希望,便成为现实主义者。
越是激进的理想主义者越是容易跌落,他们在看待世界时缺少分寸感,对他人缺少设身处地同情的理解,不承认各种价值之间的紧张与冲突,这样,他们很容易把世界看成一片漆黑 ,于是陷入悲观失望,进而怀疑否认价值的存在,最终选择放弃理想。
虽说理想主义往往与乐观主义挂钩,但也不尽然。在我还尚未建立同一性的岁月里,我在现实与理想之间来回摇摆,往复,不休,在意识层面是如此,在潜意识层面同样如此,但很清楚的一点是,我很早就投入了悲观主义的怀抱。
青年人,尤其是文艺青年,容易走向两个极端,或者说是经历两个阶段,一个是觉得世界完全纯洁美好,一个是愤世嫉俗觉得世界黑暗压抑,甚至“错的不是我,而是这个世界”。很显然,他们把生命这袭华美袍子上的虱子当作世界的全部黑暗,然后随意抱怨,以至于世人笑其为“孩子气的发牢骚”。他们厌倦于琐碎,疲惫于孤独,休止于不被理解。他们试图营造出一种无力乃至颓废的氛围。讲真,人是很容易沉溺于其中的。
但是,我并不想接受这样一种悲观主义姿态。
那么乐观主义呢?
莱布尼茨乐观地指出,我们所在的世界是所有可能的世界中最好的一个。叔本华则针锋相对地反驳说:在这个充斥着罪恶、痛苦和死亡的舞台上,乐观主义扮演着一个如此特殊的角色,使得人们不得不把它当作一种反讽。
伏尔泰在小说《天真汉》中将这种反讽体现得淋漓尽致。主角是个信奉乐观主义的老实人,然而在经历生离死别、战乱、灾难、欺骗、谎言种种恶之后,资财尽散,无奈地放弃了原先的世界观。(虽然我并不喜欢伏尔泰那颇具说教意味的结局,刻意性地将劳动与奋斗置于崇高的地位)在真正的、普遍性的灾厄面前,乐观主义是无力的。你没有办法说服一个饱受磨难的人让ta相信什么都是美好的,或者说一切都会好起来。
“什么叫乐天主义?”
“唉!就是在吃苦的时候一口咬定百事顺利。”天真汉回答说。
这是掩耳盗铃,是精神胜利法,是鸵鸟心态。大部分乐观主义者都是如此,这是一种庸俗的乐观主义,它甚至带有一定的盲目性,要让人强行忽视自己所看到的种种不幸。
那么有没有不那么庸俗的乐观主义呢?
斯宾诺莎和莱布尼茨都给出了自己的阐发。斯宾诺莎提出,谈乐观悲观离不开善恶,首先就要问世界是善的还是恶的。善是对主体有利的东西,是对获取知识、接近上帝、接近至高理性有利的东西,恶则是阻碍它的东西。如果只盯着恶的话,会不会错过了善、进而错过由小圆满过渡到大圆满的机会?他希望人们能聚焦于整体、聚焦于上帝,而不是迎合那些带来痛苦的“恶”。那些恶与痛苦,实际上是个体错误的、主观的、偶然的错觉。
“一个自由的人绝少思考死亡,他的智慧是关于生命的沉思,而不是关于死亡的沉思。”斯宾诺莎这样说。
在我看来,这只是庸俗乐观主义的一种进阶版本,一种更具迷惑力的版本。斯宾诺莎非常强调目的论,他总是鼓励大家在短暂的人生中应该怎样做,而不是聚焦于人生到底是怎样的,这实际上却无法摆平那些生命中根本性的困惑。
莱布尼茨则坚持,世界的善的整体性的,恶是局部性的,我们之所以会觉得恶大于善是因为我们对恶的伤害更加敏感。其次,恶的存在有助于凸显善的光辉(就像疾病使我们更意识到健康的可贵,这一点倒是继承了奥古斯丁以来的传统),进而扩大普遍性的善。莱布尼茨的观点倒是更具有说服力,只可惜他在论证中还是借用了上帝的力量,虽然他的上帝和宗教中那至高的存在已经有了很大不同,但归根到底还是一种唯心主义,就很难说服我这样的无神论者:他和叔本华一样都承认人的有限性,但莱布尼茨将人的有限性置于上帝的完美秩序之下(因而就整个系统来说是完美的);而叔本华则坚持有限性(人生来就与ta的环境、与ta的同类相隔绝,受着死亡摆布,受着欲望驱使)是万恶之源,是所有痛苦之首。
信上帝的莱布尼茨说服不了我,而叔本华的悲观虚无主义带着厌女的腔调,这点是我不能苟同的。于是,我依然在乐观主义与悲观主义之间徘徊,犹豫。
直到出现了尼采。
尼采的一生不可谓不悲惨,他的眼疾、他的梅毒,他肉体的痛苦,他爱情、友情的干涸,他的孤独,他的精神崩溃,这些都无需多言。
十年以来——
没有一滴水降临我,
没有一丝沁人的风,没有一颗爱的露珠
—— 一片不雨之地……
——《最富者的贫穷》
尼采的虚无主义源自自身命运中那无可回避的苦涩,但却表现出一种悲观而不消沉的特征,或者可以称为“强力悲观主义”。尼采继承了叔本华的虚无主义倾向,并比后者走得更远:他直接否认人生的一切价值,人生是出彻底的悲剧,因为它没有终极根据。个体总是要走向死亡的,社会乃至种族都有走向凋零的那一天,既然如此,我们存在的意义是什么呢?
对此,尼采鼓励我们成为强者,何谓强者,何谓伟大?勇于承担自身无意义的本质是关键。他强调权力意志,强调生命力、欲望与激情,强调追寻的过程,用生命力取代理性。可以说,终极价值体现在追寻价值的过程中。值得一提的是,尼采存在主义上承克尔凯郭尔,下接萨特、加缪,萨特存在先于本质的观点便是建立在尼采虚无主义立场之上的。
我释然了,悲观主义给了我批判与洞察的清醒,尼采式悲观主义的积极性给了我行动的勇气。我不相信世界有乐观主义者描述得那么美好,世界本身是糟糕的,人生是无意义的,我们需要做的不是逃避、不是假装视而不见、不是郁郁寡欢,而是努力去改变现状、去用生命力充盈自己的躯壳,去生存、去创造、去追寻、去信仰。
活在这世上,人总是要有一点理想主义的,这理想主义的最好形式,莫过于强力悲观主义吧。
在这世上,很多事情你可以不理解,却必须接受。只有真正了解这个世界的丑陋与污浊,被现实打击,被痛苦折磨,遍体鳞伤、无所遁形,却从未放弃对光明的追寻,依然微笑着,坚定前行的人,才是真正的勇者。不经历黑暗的人,是无法懂得光明的。 ——《明朝那些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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