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惠子的青春岁月里,郑锦鹏只占了前半部分,后半部分属于赵益。惠子曾经以为,后者的陪伴将以她的17岁为起点,持续到中年,漫长到余生。可后来她才知道,赵益能给她的比她想象的有限,有限到根本不足以抵御她的岁月漫长。而那时她才意识到,这么多年,郑锦鹏一直躲在她的记忆深处如一支植物悄然成长,从青涩到成熟,从少年到中年。
已不再是少女的惠子,后来总是想起2002年夏天夜晚的璀璨繁星,她记得郑锦鹏在那片星光下对她说过的那句话,他的声音穿越光年之远传来,汇聚成一句隐忍的呐喊,“让他……不要再来找你啦。”她仿佛又看见他那祈求的神态,他的卑微不管不顾地暴露在她眼前,他的狼狈、懦弱、勇敢和倔强相互交织,撕扯、拼杀,血流成河。
那时她想,他的人生将因为她的离开而迎来新的可能,而她也将一往无前地走上自己的人生道路,这是多好的一件事啊。多年后惠子终于相信,那年夏天是他们分道扬镳的时间坐标,她从此不再是他的牵绊,她从此义无反顾地走出他的世界,走出国营临溪纺织厂,走出她所憎恨的那个家。她的出走后来被认为是坚决而彻底的,她多年没出现在纺织厂,如同人间蒸发。
而惠子的回归,在人们看来犹如从天而降,没有人料到,多年前的少女惠子会成为大华投资建设公司的女总裁,如同没有人料到骚货徐美珍最后的疯癫和覆灭。他们得知徐美珍被惠子接走后,内心燃起一种难以言说的愤恨之情,他们恍然发现到头来损失最大的还是他们自己,徐美珍就算疯了,也将过上锦衣玉食的生活。她对纺织厂的祸害也得以顺利进行。
徐美珍被接走的那天晚上,纺织厂毫无预兆地降了一场大雨,整个纺织厂随即笼罩在一片雨幕之中,空气中散发出一股隐约的霉味,如同多年前纺织厂木楼的腐烂气息传入人们的肺叶。家家户户关紧了窗户,因此没有人注意到徐美珍已经离开。两束鹅黄灯光牵引着黑色轿车穿越重重雨幕,将疯婆子徐美珍带入一处陌生的寓所,车上的人惊讶地发现,原本疯癫的徐美珍此刻望着车窗上的雨水如花朵盛放,竟然安静地像个满怀心事的正常人。
惠子的心里溢满雨水,徐美珍苍老的脸和空洞的眼睛从此以后给她留下难以磨灭的深刻记忆,她的思绪像一只鸟在纺织厂上空盘旋,她想起她的母亲徐美珍曾经的风华,她的被误解、被伤害、被诋毁、被践踏,她的软弱和孤傲毁灭了她,她的美丽终于成为一个恶毒诅咒。
她多年后再次牵起母亲徐美珍的手,她的枯枝一样的手在氤氲的水汽中获得一丝生机,她突然记起十三岁那年从她那里获得的最后一个拥抱,她张开手臂,很快她感到她曾经柔软温暖的身体已经变得薄凉和僵硬,她像是抱着一根腐朽的木头。她感到这根木头突然剧烈抖动起来,她接着听见“木头”发出的一阵沉闷的声音,她竟然在哭,哭得像一个三岁的小女孩儿。
她的哭声后来才带上疯癫的成分,她因为疯癫而重获异于常人的力量,她抬起枯木一样的手,重重打在惠子脸上,“打死你个狗日的拆迁队!”她义愤填膺地骂,后来她又骂道,“是不是你把李显拐走啦?”她口中的污言秽语很快如开闸洪水奔涌而来。她骂得过于用力以至于头发又散乱开来,更显出她的苍老。
让惠子感到阵痛的不是徐美珍的巴掌,而是她全程都没有提到“惠子”这两个字,同样在她子宫里孕育了十月的惠子如今像烟尘一样在她记忆里消失了,她相信是她的离家出走深深刺痛了她,因此她现在只是她眼中的拆迁队负责人和拐走李显的人贩子,尽管她仍然不可抑制地怀念她十三岁那年从她那获得的拥抱。
楼上的门开了,旋转楼梯上出现赵益穿着睡袍的身影,惠子后来看见赵益的脸上一片阴霾,他径直走过来替她还过去一巴掌,速度之快令她无法控制,她看见徐美珍像一只蝴蝶被扇倒在大理石地砖上无力动弹,迅速成为一块史前化石,“哪来的疯婆子!”她听见他骂道。
那天晚上的惠子很快成为他口中的第二个疯婆子,这个疯婆子和前一个有过之而无不及,这个疯婆子不依不饶地耗费了他将近半个小时的宝贵时间,还给他两个耳光,并且撕烂了他价值不菲的睡袍,让他彻底失去了对她的最后一点耐心,他才从她口中得知,第一个疯婆子是她的母亲徐美珍。
“我看你和你妈疯到一处了。”赵益语气中是从未有过的嫌恶,“你确定让她留在这?”
她喘着粗气,并未回答。
“好吧,要疯大家一起疯。”他的嘴角浮现一抹轻蔑的微笑。
惠子的坚持终于争得了徐美珍留在家里的机会,她为她腾出一间单独的卧室,大部分时间和她在一起,她小心翼翼地安抚徐美珍的情绪,逐渐摸透了她一系列怪异的行为和发作前的征兆,比如她总是突然哭泣,当她的身体发硬时就表示她又要疯癫了,她撇开保姆亲自照顾她的起居,她给她做冰糖雪梨,一切像当年徐美珍哄幼时的她那样。
终于有一天晚上她听见她在睡梦中喊了一声“惠子”,那声音如此微妙却被她精确捕捉,伴随而来的还有她的父亲“苏正则”,惠子知道,她的母亲徐美珍梦见了她的前半生,黑暗中她的神情平和而温暖,因为那是她和她最好的年华。在那以后,与她人生有关的词汇化作“克夫”“骚货”“婊子”……
如今,无论是徐美珍还是惠子,她们的美好年华均已随风消逝,隔世般遥远。徐美珍永远不知道,她的女儿惠子与她的命运如出一辙,那时惠子已与赵益分居两年,青龙帮的头号人物赵益从来不缺金钱和女人,她在一群群觊觎她家产和地位的女人中,死缠烂打才守住了正室的地位,但是她终究无法守住他已经变质的心。
徐美珍永远不会知道,从惠子成为赵益未婚妻的那年起,她就一直蛰伏于临溪市,从未离开。那时赵益正一刻不停地长成一个真正的男人,惠子的人生伴随赵益的崛起染上一层传奇色彩,刘二痞在一个冬天被人砍死在北门大桥上,此后赵益很快成为青龙帮的头号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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