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天阴沉沉的,窗外几朵乌云正凝视着屋内的一切。
木子焦虑地站在走廊上,“拜托了。”他对主治医生黑油说道。
黑油拍了拍他的肩膀,戴着手套,朝手术室走去。
玄子躺在病床上,满脸的焦虑。
“请放心,很快就会好的。”黑油安慰道。
果然,手术很成功。取下纱布的第一时间,玄子就看到了窗外飘飞的叶子,此时已接近深秋,她伸出右手,叶子落入手掌,她嫣然一笑,将它握在手心。再张开手,叶子像时光一样随风流逝。
她转过身,床边站着一个穿白大褂的中年男子,门口是一个简服男子,还有一个留着长发,一脸稚气的中学生。
黑油、木子、雄子,玄子好奇地看着他们,仿佛是第一次来到这个世界。她对什么都充满了好奇,天空、大地、树木、丛林、沙漠,秋风、落叶、布谷鸟、银杏树,还有更多未知的事。
她站在窗前,回想起一年前所发生的事,耳边响起沙沙的微风。接着,她打开了对方寄来的信。
玄子:
你好。
说到陈枫那家伙,那可是八年前的事了。
八年,似乎很漫长,但又像停留在昨天。让我想想,从哪儿开始说起呢?
想来想去,还是从几天前的晚上吧。
那晚,时间刚好在十点左右,我听见了不远处传来熟悉的熄灯号,仅仅只是熄灯号而已,可对于退伍老兵的我感到很奇妙,就像悦耳的口风琴。
于是,我穿了拖鞋,从房间走出,当我走到院子正中间时,我看到了发出熄灯号的地方,原来它就在我们山舍对面。
那是一个独立的作战部队。
我那时还在想,要是能再次回到部队生活,那该有多好。
然而,正当我踏上台阶,准备回房时,却发现房间旁边的木瓜树上挂着一盏橘黄色的灯,那盏我从来都没见过的灯。
我走过去,灯成了一条木门。
推开门,门口是放报纸的报架,中间竖着两个铁皮柜子,上面塞满了各种各样的迷彩周刊,地上立着一块大黑板,上面喷着醒目的标题:凝神聚齐打基础,提高标准抓落实。
窗外是单杠训练场和百米跑道。
似曾相识的场景。
接着是轻快的脚步声,有人从走廊走了过来。
“你这臭小子是不是活得不耐烦了。”我还没反应过来胸口就被狠狠挨了一拳。
是他。留着子弹头,打响五指不怀好意地看着我。
“什么情况?这段时间你是消失了吗,还是躲在哪儿享艳福了?还有,你看看你的头发,长的跟贼一样,该理发了。”说完,他又给了我一个狠狠的见面礼。
我捂着胸,脑子里突然记起这是连队图书室,我又一次回到了部队。
真是奇怪。
下了连门口的台阶,我和他并排走在营区的柏油路上,迎面而来的是背着挎包,拎着拖鞋的战友。他们是一群人,一拨接着一拨。头顶是一轮散发着光和热的太阳。没过多久,它躲进了云层,若隐若现,干燥的风也开始吹在我们脸上,我隐约闻到了空中苜蓿的芒草香。
没猜错的话,今天应该是周六,整个营区的人只有在今天才会组织洗澡活动。
被一个烫着西式卷发、画着浓妆,左脸长着一颗黑痣的女人用推子把头推成平头后,我跟着他飞快地冲进了澡堂子。
他三两下就脱了个精光,就连浅绿色的四脚军用内裤也没落下。
他光着白屁股像兔子一样朝浴室跑了进去。
我迟疑着,脱衣室袭来一股刺鼻的汗臭味。
“嘿,快进来呀,柜子前面那个脱袜子的磨叽鬼。”
他挥着满手的泡沫冲我喊道。
我光着身子,慢条斯理的走进澡堂子。
里面弥漫着朦胧的水气,浴霸下面全都是光着身子的战友。一个、两个、三个、十个,十五个、二十个,三十个。胸肌,手臂,屁股,妞妞(生殖器官),老的,少的,有胡子的,没绒毛的,义务兵,士官,军官,他们当中,最小的十七,最大的三十五,但绝大多数都是二十出头。二十出头,那好呀,年轻,血气方刚,无所畏惧,那年轻,带着对明天的希望和期待。
“想什么呢?”他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我身后,“啪”的一下,一块搓澡巾打在我背上,然后是‘撕心裂肺’的疼痛。
“疼。”我回头大喊,看到了他右脐边上被针缝好的疤痕。
可那根本不管用。欢呼和呐喊声覆盖了我的惨叫。澡堂子里的战友都在为一个星期洗一次澡而感到亢奋呢。
我在他们‘鬼哭狼嚎’的欢呼声中看到了很多熟悉的面孔。我的第一任新兵指导员,他卸去了大学生的近视眼镜,正闭着眼享受着搓背的乐趣呢。
还有爱咋呼的连长,他哼着家乡的小调,很久都没听见他那绕口而又难听的歌声了。
那不是翔子吗?
他一个人躲在最里测靠着天窗的浴霸下,脸朝里,撅着屁股,就连洗澡都那么拘谨。
等等,还有凯子、风子、伟子、小威、铁牛、这些面孔越来越熟悉了。他们纷纷朝着我看,脸上露出憨态的笑。
汗臭味、脚臭味、狐臭味、男人的味道越来越浓了。
呸呸呸,统统都洗掉。
……
我和他回到了图书室。
一盏老式的白炽灯亮着耀眼的光。
荣誉室内传来熟悉的歌声。我细细一听,像是军营民谣系列类,没错,是《列兵的柔软时光》。
“今晚要出一期关于‘战斗精神’的板报,老规矩,你写字,我画画,字写完提前跟我吱个声,OK?”说完,他靠在窗下的暖气片上,端着一本漫画书看了起来。
待我把‘流血流汗不流泪’的泪字用刀片刻完,楼道里有脚步声走来。
估计是哨兵提前叫哨吧。
我揉了揉眼睛,有点花。
接着,身后像是有人推门,夏日的风像开水一样滚烫。
我没注意,脑子里全都是粉笔沫子喷的标题:红的‘流血’、绿的‘流汗’、蓝的‘不流泪’。这家伙也不来帮我一把,只顾着看书,像是上瘾了。
我闻到了烟味。
猛一回头,是他。天呐,是中尉军官老马。
他戴着军帽,手里夹着一根快抽完的烟,圆乎乎的脸上闪着一双大大的眼睛,神情有些不大对劲。
“书拿过来。”不知什么时候他突然杀了进来。
那家伙顿时凛然。他冷冷地看了我一眼,像是在怪我,老马来了怎么不提醒他。
“板报的速度要加快,标准也不能比上次低。”老马接过书,食指在半空中停了几下,然后插进了裤兜。
板报连夜出完后,陈枫被老马罚抄条令,原因是:在公众场合看不健康的漫画,还有他不穿内裤裸睡的事,也被发现了。
而我,因为警惕性不高,胸口连挨五拳。
我干咳了几声,试着想回击,可我自知斗不过他。胸口胀痛的迹象表明,那并不是梦。
……
回到班里,盖了军被,睡到半夜,天突然飘起了雪花。我仿佛回到了某一年的冬天,每年的这个季节,北方的气温都会降到零下二十多度。
我冻醒了,接着被裹着棉大衣的战友叫起来站哨。
一路上,寒风刺骨,踩着咯吱咯吱的雪上了哨位,就听见打着手电的哨兵问战斗口令。他们双脚跺着地,手裹进袖筒,头顶的雷锋帽盖着耳朵,浑身冻得直哆嗦。
约莫过了二十分钟,另一个拖拖拉拉的哨兵才缓缓赶来,他抖了抖肩上的雪,原来是陈枫。
真是奇怪,哨本上明明写的不是他的名字,估计是哪个老兵私自换哨了吧,他竟干一些打擦边球的事。
虽然浑身上下包的跟粽子一样:两件棉大衣、两条棉裤和一双棉鞋,可这雪丝毫没有要停的意思。
我打了几个哈欠,身体也开始打哆嗦。他戴着皮手套往兜里一插,头垂得低低的。
我没说他私自换哨的事,他估计还在为上次图书室那件事在心里怪罪我,怪我没有帮他把门守好。
与此同时,我的眼皮有些沉,开始不听使唤了。接着,人慢慢失去了知觉。
突然,‘啪’的一声,我的后背惊出了冷汗。
这家伙竟然搂着我的脖子,头靠在我的肩上,一句话也没说。
肩膀很痛,有点像针扎。
“喂,你这家伙是怎么了?”我抖了抖肩。
他依旧什么也没说,戴着皮手套的右手愣是给了我一拳。不过,拳头的力度不大,只是有气无力的捶了几下,就没动静了。
“喂,快起来,有人过来检查了。”
他用手捂住左边的腮帮子,嘴里发出几句呻吟声。墙外微弱的灯光照在他脸上,他的左脸像柿子饼一样鼓得圆圆的。
难道,是失恋了吗?据我所知,十九岁的他还没有女朋友呢?我明白了,是牙疼的老毛病又犯了。
他的头来回在我的肩膀蠕动,接着又是小声地抽泣声。
没那么严重吧,不就是牙疼吗,虽然有句话叫‘牙疼不是病,要的是命。’也不至于那么夸张。
我提醒自己,是不是听错了。真相告诉我,没错,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出于安慰,我拍了拍他的肩,拇指挨到了他的肩章。一副软软的肩章,一拐,两拐,是上等兵军衔。我摸着它,手冰凉冰凉的。
接着是他的额头,滚烫滚烫的额头。
“陈枫,陈枫,快醒醒。”
一秒,两秒,三秒,不知过了多久,雪停了,陈枫也不见了。
营房的院子里到处都是白茫茫的一片。
白的刺眼,白的让人留恋。
……
我站在营房的楼顶,手里举着相机,柏油路上几个哨兵正摆着双臂,大步大步的走向哨楼。
‘咔’的一下,这冬日的雪景被我记录在相机里。
突然,我感到营房在晃动,雪在下沉,世界发生了巨大的转动。我站在空空的楼道,图书室、书架、哨楼、战友们一张张熟悉的面孔,他们正在离我而去。我试图用手去抓他们,哪怕是握住他们有温度的手指,可是,可是,我抓住的不过是空气,他们像雾都里的幻影一样离我越来越远。
我醒了,眼睛湿润了。
原来是一场梦。
思虑良久,我最终还是决定把这封信寄出去,仅仅只是一场梦而已,但我还是把它写了下来。更重要的是,今晚的月亮很圆,也是为了不辜负这么美好的天气。
真是抱歉,目前能想到的只有这么多了。
无名氏老兵
该如何是好呢?
虽然对方没有正面回答他提出的问题,但看得出,对方还是很怀念以前的生活,是因为现在过得不如从前吧,也或许是碰到了什么难处。
无名氏老兵:
你好。
看得出,你很怀念以前在部队的生活,虽然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或许你是碰到了什么难处吧,被女朋友所抛弃,对当下的工作不满意,还是,对未来感到迷茫。如果你信得过我,不妨说出来听听,虽然未曾见面,但我相信,你的文字证实了你的为人。
玄子
果然不出玄子所料,几天后,对方来了信,还提出了新的要求,真是不可思议。
玄子:
你好。
谢谢你的关心,听说巷尾小镇是个很漂亮的地方,我想去看看。对于我内心的困惑,我想,我需要一次个人旅行。
无名氏老兵
无名氏老兵:
你好。
只要你需要,巷尾小镇的银杏树之家随时欢迎你的到来,这里空气清新,也不会有外人打扰,如果真的想忘记一些不愉快的事,相信你一定会喜欢这里的。
这边的夏天已经来临,我似乎听到蝉的叫声了。
玄子
出租车行驶在高高的悬浮桥上,摇下挡风玻璃,哗哗的风声像热浪一样扑打在我脸上,并驾行驶的司机们大多数都戴着墨镜,红得奔驰,绿的别克,还有浅绿色的皮卡车,一个个轮毂像极了高速旋转的陀螺。
桥下是运货的港口和一些海鲜大排档。一个星期前,山舍突然接到通知,因为附近一家私人木屋连夜被烧,导致四死五伤。听到这个消息时,我和幼子正在沏茶室喝茶,当地警方就拿了一张停业通知单过来,幼子代老板签了字,警察摆出一副盛气凌人的样子就走了。
“停业,还要整顿一个月?”幼子盯着手里戳着红印章的A4纸大声嚷道。
“不然呢,还能怎么办?”
“据说,木屋被烧那晚,睡在梦里的五个人像吃了安眠药一样一点反应都没有。而且,还是五口之家。”
“真够可怜的。”幼子哀怜地说道,“只是当地政府封锁了这个消息,就连电视台的记者想如实报道也没办法。”
生命可真是脆弱,有时弱不禁风。
谁说不是呢?
综合考虑了成本和人工费,身为老板的默子当众宣布,留下幼子一人在山舍值班。临走前,翠子和大叔也做了最坏的打算。
我望着天花板上的灯光独自发呆,最坏的打算,最坏的打算莫过于离开这儿。可是,离开这儿,我又改何去何从呢?
这正是我焦虑的原因。
夏天虽说来了,可这边连一只蝉的影子都没看到。哪怕,能听到它聒噪的叫声也好。
所以,我才冒昧地厚着脸皮写了一封信过去,本以为对方会拒绝,一来,我们非亲非故,二来也只是简单的进行些书信来往,单凭这两点,对方完全可以置之不理,可意外的是,对方居然回信了。
而对于银杏树之家,我也是生平第一次听说。
下了桥,中年司机降低车速,朝窗外碎了一口。穿过一条隧道后,眼前便是一排接着一排的民房。
我朝着一条破败的小巷子望去,门口摆着一辆木板车,上面装了些西瓜和梨子,旁边站着一位满脸瘦弱的老人。她扇着蒲扇,看着过往的摩托车和各式各样的行人。
八个月前,我从巷子的出租屋走出,穿过拥挤的十字路口,来到一家手工饺子馆结算工资。推开玻璃门,门口坐着一排熟悉的同事。韩子、哲子、阿黄三人正盯着屏幕右上方显示的菜单交头接耳,却不见店长阿骄和瘦猴儿。屋内,散坐着三三两两的客人正低头嚼着碟子里的饺子和凉菜。
“老伙计来了。”韩子站起身来,拍了拍我的肩膀。
阿黄点头向我问好。
“佟子没在吗?”点头回礼后,我望了望墙角的收银台,上面除了一只招财猫和一台台式电脑外,没看到其他人。
说罢,一个中年男子擦了嘴,起身离开。韩子大步过去收拾碗碟。
“是来拿工资的吧。”阿黄无关紧要的说。她右脸唇边上的那颗痣跟之前一样,仍杵在那儿,这对她的容颜减了不少分。
我嗯了一声。
“佟子已经三天没来,也不知道去哪儿了,这段时间店里的生意逐渐下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还想做完这个月就辞职呢,看来,看来……”她轻叹一声,便从刷着红漆的凳子上站起来,顺势要去打包一份饺子。
我拨通电话,站在靠里一张红漆桌边踱着小步子,电话嘟嘟嘟的响了十几声,无人接听。我记得跟佟子约好今晚七点四十分见面,可怎么不见对方的影子。
估计老板另有他事才失约了吧。一想到这,我就想起辞职前那个穿旗袍、化浓妆,耳朵上还挂着大坠环的风骚老板娘是如何挽留自己的场景。
一连四个电话,仍是无人接听。
我失望地离开了饺子馆。
拿一个生锈的十字型钥匙开了铁门,我上到五楼的出租屋,那是一间不足二十平米的小房间。
“工资结算清楚了吗?”光着膀子在厨房做饭的周小勇探出头问。
“没有。”关了门,我看着汗涔涔的小勇沉吟了一声。
怎么会这样呢,她分明就不是那样的人。
“这就是社会,兄弟。人心隔着肚皮的社会。”小勇啧啧说道。
吃饭的时候,小勇摆了几瓶冰镇啤酒在桌上,还做了一条红烧鱼、红烧猪脚和鸡爪类的下饭菜,“今天在工地搬砖多赚了几百,加加餐,不必想那么多乱七八糟污秽的事,工资明天可以再去要,实在不行,天天去,总会撞见那个逃死鬼的。”说着,一大杯啤酒下肚。
小勇是五年前来到这座城市的,他比我大五岁,在工地做水泥施工和搬运,亲眼目睹了这座城市高速发展的过程。
入了深夜,床边的小勇鼾声四起,发出死猪般的嚎叫,可我却是辗转难安。
平日里虽说没什么大事,可就光小勇的鼾声就令我捂头抱耳,难以入梦。更何况是今日连续四个未接电话。
我悄然爬起,坐在床边,先是低吟了几声,接着望起了窗外的那轮月亮,房中透着一道白光,恰如白天般明亮。我把目光转向室内,头顶挂着一个三叶吊顶扇,发出突突之声,宛如陀螺,而后是躺着的二手木床和吃饭的矮木桌,往里走是小小的操作间,里面摆着做饭的案板和煤气罐之类的杂物,再往里就是狭小的公用洗澡室和厕所。
不多时,我又从床上爬起,慢慢向顶楼的天台走去。
天空中繁星点点,还夹带着几丝惬意的风。俯视着楼下那条漆黑的小巷,我突然想起,我在这座城市某个不起眼的民房里已经住了五个月,这里房租便宜,可环境不佳,每夜入了傍晚,海鲜排档和做小姐出卖肉体的三流人物开始纷纷叫卖,果真是三教九流,污秽不堪。
这一片用钢筋水泥和瓦房缝缝补补过的旧房子有个总称,叫贫民区。这里大多数人都是些外来务工者,没有什么学历和背景,但坐公交跨过另一座桥,却是这座城市的豪宅区。再过几个小时,黎明将要来临,做早点的包子工、摩托、出租车和私家车在这个时辰变得热闹起来。
热闹?对呀,昔日我作为老兵在部队是多么风光,做主持演讲、新闻报道,逢至春节,还写书法对联。然而在退役之时,有不少军官战友劝我留队接受大任,可我却毅然选择退伍。我深知,部队教会我的,除了珍惜纯洁的战友情外,就是积极乐观的心态;可部队隔绝的,恰恰是如何适应墙外的现实,在现实中求得生存。
连续三天,我都会假装散步路过饺子馆,还不时向同事点头问好,电话也未曾断绝,可对方仍是无人应答。
终于,到了第四天傍晚,佟子出现在柜台上。她穿着旗袍、画着浓妆,耳朵上还挂着一个如同酒杯大小的大坠环,手里找着零钱,对客人一脸的笑意。
我走到前台,佟子才看到我。
她顿了顿手中的灵活,便开口说道:“你来了。”
我说明了来意,还说到这几天打电话的事。
“电话?是吗?我好像没听到电话。”她装作一脸的无知。
我想拿着近几日的通话记录跟她对对日期,做做辩解,可私下一想,我都是辞职之人了,当下只需拿了钱,走人便是,多说也无用。
佟子从收银的屉子里抽出一沓钱来,连数了三遍才给我。
我接过钱,对了对,准确无误。这时,佟子露出笑意,似那晚挽留之笑。“都说当过兵的人都是干活的好手,你说,像你这般老实肯干之人走了,上哪儿找去。我真不希望你走,也舍不得你走,若是你走了,上哪找这么好的员工。”
我想起了小勇说过的话:兄弟,这就是社会,人心隔着肚皮的社会。
是呀,若是佟子有心想把工资给我,何必拖到今日呢?更何况,离职前,我就跟她说过,第二天会来领钱。可对于未接电话之事,她也只是淡淡说了一句,我没听到电话,连续四日,每日三个电话,四日加起来也有十二个电话,难道,她就真的那么忙,竟连看电话的时间都没有?
把两千七百元现金装入口袋后,我向佟子道了别。
经过几家挂着亮丽招牌的大排档,我看着映在地上的影子长舒了一口气:解脱了,终于从那个是非之地解脱了。
其实,在那儿干了不到五日,我就萌发了离职的想法。一是工作时间,从上午十点到晚上十点,除了中午休息两小时外,时间长达十个小时,而结算工资也是现金发放;二是员工一日两餐吃饭的时间晚,伙食除了三两个包菜连肉都见不到,几乎餐餐如此;三是这店不光做饺子,还专门宰杀牛蛙和甲鱼之类的灵性动物,我自小就很少吃肉,也讨厌杀生;再就是这小店流行吹嘘拍马,打小报告之风盛行,瘦猴就是如此。仗着跟佟子是老乡,自我去的第一日起,就挥手叫嚷道:“去,你去楼下取些小碟来,摆在这柜子上,你比我来得晚,莫听他人的,只需听我的就好了。”
过了三五天,店里又来了位新同事,名叫韩子。个子中等,刚满十七,右眼却长着斗鸡眼,满嘴浓密的胡渣,上颚两颗门牙往里歪斜着,看上去近乎二十几岁。来的第一日,瘦猴儿也是一番命令语气。韩子可不像我那般老实,至第二日、三日瘦猴仍用这命令的口吻说话,韩子双手把桌一拍,摆出一张怒脸,说要找瘦猴儿约架。
瘦猴儿悻悻然,慢慢才将说话的语气有所收留。他却不知,瘦猴儿那名字正是天不怕地不怕的韩子所取。
然而未曾料到的是,瘦猴儿那厮原是个爱打小报告之人。每日工作结束,他竟私下把所有同事的一举一动全告诉了佟子,尤其是韩子威胁他一事一字不落的原句脱出,长相看上去果真是尖酸刻薄、贪生怕死之辈。此等职场小人爱搬弄是非,若在古代,早就是拔出闪亮的长剑,一剑挑去了那卑鄙的狗头。
而真正选择离开那个装修华丽、冠冕堂皇之地,却是因为没有任何发展前景和增值空间。再说了,在那儿每日除了端盘、撤盘、扫地拖地,纯粹跟伙夫无多大区别。提到拖地,我又想起那个洗碗的妇人,想那二楼的洗手间本是她的劳活,我好心好意帮她打扫了一番,却不想那妇人日日赖在我头上。店长阿骄找那妇人打扫厕所,那妇人却说:“和尚许诺帮我打扫厕所,要找找他去。”说罢,瞪着双贼眼,尖着嘴,朝厨房走去。
那阿骄却也是个狐假虎威的店长,平日里光下命令不干活。这当受了妇人的气,两手插着腰,横眉瞪眼的把我叫来问道:“和尚,那老人叫你替她打扫厕所,有无这回事?”
我心知,和尚二字是她取的绰号,自我来的第一日起,阿骄就不停地瞅着我,还笑着说我长得像俊俏的和尚,于是,和尚长,和尚短的叫了起来。
我却说只答应那老人一回,并无长期之事。
阿娇受了气,愤愤地看了我几眼,嘴里不说一个字就下了台阶。
真没想到,这店内员工,皆是为了点鸡毛蒜皮之事,相互扯皮的职场小人,若是跟这般人整天纠缠在一起,岂不浪费了时间。
我苦苦哀叹,毅然下定决心,要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此外,我还遇见一邪门事。
那一夜,是我来店里工作第二十天。有两位客人正喝着小酒,手里夹着烟,满脸红通通的,说话却并无醉意。
我脱了那红色的工作服,换上白色的棉麻便装,朝二位使了个笑脸,便径直朝二楼台阶走去,却被其中一男子叫住了。
“小哥,来,过来喝一杯。”我回头,那男子穿着西装革着领带,烫着波浪形卷发,蛤蟆嘴,小眼睛,话说得温柔细腻。再一细看,那男子正笑眼瞅着我,转而微微一笑,眼角露出细小的鱼尾纹。
想必是我之前对他上了一碟饺子和一筐啤酒,毕恭毕敬的,嘴角再微微一笑,待客之道也没失了礼节,叫那男子留下了印象。
我本想早点离去,忙了一天,人早就困倦了。可细细一想,自己的礼节服务到位,客人如能经常来此,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更何况,看这男子的穿着打扮,不像一般流氓地痞,更像是有身份地位之人。
于是,我二话没说,点头从命了。
谁知,我刚一坐下,那男子身边另一位男子迅速满了杯啤酒,笑意盈盈的递给我,并对那男子说道:“这是我的恩师,这座城市主持界里赫赫有名的阳光大使,光明老师,今日你能与他喝上一杯,也是你的荣幸。”
“过奖了,弟弟说话真是过奖了。”男子看了弟弟一眼,转身对我说道:“知道我为什么叫你留下来吗?”
我一脸的无知。
“因为你的笑。你对客人的微笑,我能从你的微笑中读到真诚和灿烂。正是因为你的笑,让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所以,想请你留下来喝两杯。”接着,男子和他弟弟对着我举杯而来。
我二话没说,一口干了个净。心想,莫非这男子真的是主持人?听那温柔细腻的声音,倒也挺像,虽然未曾听过其名,也未在电视中见过此脸,转头又看了看那男子开口闭口叫唤的弟弟,那家伙,年龄约莫二十七八,个子高大,足足有一米九,话里带着北方口音,看长相,长脸尖嘴,像是大西北的人。不如,直接求证了之。
“你真的是主持人吗?怪不得声音那么温柔。想必,说话的音色也很好。”我好奇地问道。虽说在部队做主持不是专业人士,可或多或少对声音还是有分辨度的。
“真是厉害,一猜就中。”男子竖起大拇指,接着,他又叫我点了盘饺子,说他请客,两瓶啤酒过后,他说起自己当年从部队退伍后如何在这座大城市闯荡打拼之事,边说边夹了一块鱼肉往嘴里塞,不时还抽着烟,往地下弹了烟灰。
我也坦言说自己在部队五年如何如何之事。那男子当即拍桌,说了一句:“看,这就是缘分。”接着,又跟我碰了一大杯,称呼也随之改了口,把我叫成了弟弟。
连连数杯之后,因为酒量不佳,我起身打算告别。再说,时候也不早了,明日还需上班。本以为那个叫光明的老师会加以理解,毕竟,他也言明,自己干过服务员端盘子之类的辛苦活,可没想到的是,那家伙竟挥手冷冷说道:“走吧走吧,赶紧走吧,不想陪我们喝就不要勉强自己。”接着,便和另一位叫弟弟的人聊起了话题。
我起身连说了几声抱歉,可对方二人连头也没转一下,似乎把我当作空气。
到了第二日,我收到那男子的短信:昨夜喝高了,本想让你送一程,可你先走了。
我看着短信,勃然大怒。心想,真是个不通情理的家伙,明明是他赶着我走,这会儿又跑来煽情了。早知如此,昨日就不该留他电话。
中午休息时,我向那男子回了一短信,“昨夜我也喝多了,多注意身体,酒能少喝就少喝。”
不料,到了晚上却收到如此回信。
“你要对我好,我是与众不同的人。”
“对你好?只要是朋友,我定当竭尽所能。”
“我的意思是,单独对我好,只有我。”
“怎么说?”
“追我,对我好。”
原来是个病态的同性恋。看来,还是自己看走了眼。当初留下联系方式只是想交个朋友,若真想学播音主持,也好有个交流,可不曾想,这个自称当过兵,还是有名的主持人,竟是……哎,我当机立断,更换了号码,也打算不再跟他来往。
这便是我退伍后的第二份工作,在要账的奔波中结束。
在出租屋休整了几日,却到了十月一日,我坐着公交车去往豪宅区的一家文案策划公司面试。那老板是个肚子流油、个子高大,头发半秃,长相宛若笑佛菩萨般豪气之人。他自称是大戒,说要戒酒戒肉,可一看到肥肉和白酒,便什么也戒不了了。
我道明是那林师父叫我来此如何如何的。
大戒憨憨一笑。其实,在我未来之前,林师父就打电话说了一切。细聊之后,大戒出了一道试题,题目叫‘花生’。要求是以花生为题,展开想象,想如何写就如何写。时间限在七天。
回了出租屋,我对这个试题感到自豪,甚至有些小瞧它。我想到在部队平日里是如何写新闻稿,如何创作文字,在我眼里,这简直是小菜一碟。
国庆七天后,我将面试题通过电脑传给大戒,到了晚上,令人意外的事发生了。本以为有林师父的面子和自己在部队写作的基础,去大戒公司上班是轻而易举的事。而且,那大戒
也说了,他并不看重学历,他看的是能力。
我收到的是一封邮件,邮件里的字言简意赅。
退伍老兵,你好,文章感觉不错,但不是我想要的那种。以后有机会,我们再合作。
大戒
盯着邮件,我有些失望,在我心里,虽说小瞧了这题目,可也做了最坏的打算。我算过时间,从出租屋做公交前往大戒公司需要一个小时,来回是两个小时,即使过去,也要搬家。可如果没去,我又该如何呢?
思来想去,我看着文档里的文章,心底不知何来之气,竟将那散文《花生》删了大半丢进了回收站。不知过了多久,我隐约来到一家书店,看到一个长相俊俏之人坐在一张商业皮椅上,台下坐着大小约两百多人的观众。那人一抬头,眼前站着一高大秃顶的胖汉,穿着商业西服,打着领带,做出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那俊俏之人却不理他。
这时,那胖汉小声说道:“老者我真是有眼不识泰山,那日阅了你的面试题,只因工作繁忙,而随手回了几句,真是眼拙了。而你这本五十多万字的《投胎记》能将一死人至地府投胎之事写成如此,如此……”那胖汉显然不知如何接话了。
接着,他又谦恭的说道:“如果不嫌弃,明日你就可以来我公司上班了。”
只见那男子不生气也不高兴,只是在那《投胎记》上签了自己的名字,淡淡地说了一句:“谢谢你的好意,不用了。”
说罢,那胖汉小心翼翼地离开了台面。莫说是那男子,换做任何一旁人都知道,胖汉之语不过是吹嘘拍马的屁话罢了。
没过多久,一女主持人请那俊俏的男子做写作经验交流,那男子起身鞠躬,正当大家张口欲听之时,那男子突然拾起桌上的小说,大口大口的啃了起来,他啃着啃着,双手还流了许多殷红的血。
我揉了揉眼睛,定睛一看,那头上沾着发蜡,皮肤细嫩,长相俊俏的男子正是自己,而那台下的胖汉却是那面试的大戒。
我醒了。
又是一个梦。我浑身是汗,却也不拿张纸巾揩拭了去,只是坐在床头,偷偷望着窗外那轮清冷的弯月。
在部队最后两年我写了五十多万字的小说,我取名唤作《投胎记》。我打算退伍后要将小说寄到出版社,或发布在网上,只盼望日后能成为一名作家、编辑或者是文字工作者。
可遗憾的是,那小说拷贝至一U盘,退伍回来后发现,里面竟什么也没了。如今梦到它,定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细细想来,那也是我心头一道似斧头砍下的伤痕,却也难以愈合。我也曾似那淘气的孩童哭过、失眠过、也捶胸顿足过。
我悔不当初,悄然从床头爬起,站至窗前,心想:虽说文章不被认可,也没有商业气息,却有一种来自远方的乡村美。
望着天上的月光,我低头沉吟道:还得找回来。于是,走至电脑前,从回收站里找到了删除后的小半段文字。
文字虽然减半,却也有美感,我看着它,嘴角不禁弯弯一笑,那笑意,仿若回到了童年。
花生
小时候去外公家吃花生,满头白发的爷爷喜欢让我们猜哑谜。他坐在一张旧木头凳上,抽着旱烟,露出假牙说道:一个茄子摇呀摇,里面装着个孙悟空,猜猜看,打一农作物。
“是茄子。”我在地上打着滚说道。
“是鸡蛋。”姐姐瞪着我,像打赌似的跟爷爷说。
爷爷安详的抽着烟,眯着眼睛不说话,还带着一脸的神秘。
见我们猜不出来了,他挠了挠即将秃顶的头。
“是花生。”顿时,他哈哈大笑起来。
“花生呀。”爷爷的脸变得严肃起来,6“花生也叫发(fa)生,按照方言,发,是发现的意思,生代表生命。花生是让人发现生命的农作物,代表了祖祖辈辈乡村人勤劳和朴素的品德。花生可炒、可煮、可晒,所以,不一样的做法,味道也完全不一样。”
……
童年的记忆应当被保留。爬上床后,我喃喃自语,这才睡了一踏实觉。
过了几日,我路过一家幼儿园,门口的电子屏幕栏上写着招聘老师的通知,还说有意者可以联系刘园长。
我站在栅栏门口,身后是一条穿梭摩托车和自行车的公路。一只瘸腿的流浪狗喘着粗气路过。
我拨通电话。
“您好,请问是刘园长吗?”
“是的。”
“您好,请问明星幼儿园还需要老师吗?”
“是的,可以介绍一下你的工作经历吗?”
“我在部队当兵五年,带过新兵,目前虽然做服务工作,但我很喜欢孩子,所以……”虽然工作辞职了,但为了保险起见,我还是把服务这两个字说得坦荡荡,在我看来,做服务生也好,做老师也罢,都是服务,只不过是对象和年龄段不同而已。
我还打算把自己的特长和兴趣爱好说得更加详细些,却被对方几句冰冷的话打断了。听上去,对方是个五十多岁的女人,她的言语里有些满不在乎。
“学历和专业是?”
“学历是高中,参军前学过一阵主持和影视编导。”
“听上去很有趣。”对方淡淡地说了一句,“不过,真是抱歉,专业不对口,学历也有限。”接着,便挂了电话。
我穿过马路,走到一家社区小书店门口,有些不死心,在我看来,带新兵跟带孩子是一回事,需要足够的耐心和信心。便拿起手机,给刘园长发了一条短信。
尊敬的刘园长:
您好!
虽然未曾谋面,但我相信是孩子让我们结缘。我虽从未担任过老师,但对于孩子,他们从一出生就带着好奇来到这个世界,我希望年龄越是长大的我,能跟他们一起感受童真的乐趣。
我也真诚地相信,校长也是富有童心的大人。
从货架上将几本武侠小说放回去之后,手机并没有发生轻微地震动。
一连好几天,除了漫长的等待,基本没有下文。
此后一个星期里,我除了呆在出租屋里看小说、搞创作外,就去社区那家书店呆上小半天。一天,书店举办读书分享会,一个奶油般干净的男生因为我对《为什么要读书和写作》的发言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分享会结束后,他主动跟我搭讪,问我如果有需要,可以来这儿工作,接着,便把书店经理的电话递给了我。
第二天,我早早来到书店,坐在一张咖啡色的高椅上,我在等一个人。
我暗自思忖:社区书店离出租屋也不过是三千米的距离,每日坐公交只需要四站路程,如果真能在这边工作,如此一来,坐坐公交也是很轻松的事。至于工资嘛,我并没多想,毕竟退伍一年多,凡事还需多跟社会磨合。我倒是更希望有足够的时间能看些书,下班后搞搞创作,这样才不会荒废了写作,假若是举办读书活动,我也能做做主持,调节气氛,至于整理书籍和打扫卫生,以我在部队的经验,这根本就是小菜一碟。
可等了约莫半小时,我也没见电话中女经理的到来。甚至,连人影也没见到。
明明是约好上午九点半见面的,难道,是她忘了吗?
我拨通电话,嘟嘟嘟的响了十几声,没人接。
我撅着嘴,心想,不如去书店内转转吧。可再一想,明明约好是在这张茶色的咖啡桌上见面,随意走动有些不妥,万一她来了找不到我人该怎么办?
当然,还有另几种可能性,就是那女经理是在忙碌,再耐心等等,说不定她是在考验自己呢。又或许她躲在某个角落故意不来,偷偷看着自己是否是个有信用的人。还是莫去了,就在原地等候为好。
我朝着书店东南西北四个角落的摄像头望去。
又等了好一会儿,不知为何,我的眼皮竟直直的打滑,不自觉地打起了盹。我俯在桌上,睡了起来。这一觉睡的时间虽然不长,可却将我近几日寻找工作的疲惫和焦虑驱赶了去。
直到我隐约听见高跟鞋的声音传来,这才缓缓爬起,揉着眼睛,打起精神做好了准备。
“真是抱歉,刚给下属开了个会,迟到了半小时。”说罢,对面的高椅上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
“没事,我也是刚来。”说这话时我顿觉得精神充沛,想必是刚刚睡了那觉的缘故。
我又看了看这女人,心里不禁感到意外。我记得,昨日接电话之人是个声音甜腻的女人,想必相貌也不平常吧。可怎得到了今日,却不是我想的那样。再看她那模样,穿着一身黑色的管理服,个子不到一米六,留着短发,右边是斗鸡眼,脸上满是豆斑,年龄约莫四十来岁,更古怪的是她那严肃的管理服竟配着一双十公分后的红色高跟鞋,果真是有些不协调。再听她说完第一句话,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表情的确是太过于僵硬了。
“昨晚电话里的那个人是你吗?”中年女人干练的问了一句。
“是的。”我微微一笑。
“能做个简单的自我介绍吗?”沉默了一小会儿后,那女人看着我似乎在等待着什么。或许,她也跟我一样,由表及里。她打量着眼前这个约莫二十来岁的小伙子留着子弹头,穿着一件白色T恤,裤子是黑色底料,映着迷彩色,配着一双蓝色的运动鞋,长脸却长相俊俏,眼睛干净有神,就是眼窝下有些黑眼圈,想必是熬夜过度,但那丝毫不影响这小伙子一脸静气的形象。
我便将在部队如何写新闻稿做主持和演讲之事脱口而出。
“是吗?”
“请问你是兼职还是全职呢?”
“全职。”
那女人轻微地点了头,倒是心里有谱了。“不过,”她的脸立刻变得严肃起来:“目前书店暂时没有全职,倒是兼职的女服务生较多,如若你能前来,恐怕只会安排上早班了。”
“请问,早晚班是如何安排的呢?”
“早班:早上八点到下午五点,晚班:下午五点至凌晨十二点。”
我哦了一声。接着,我又不好意思地降低声贝问道:“薪资是如何计算呢?”
“一小时十元。”
如此,一小时十元,每日也不过是七十到九十元。
“请问,还有什么疑问的吗?”那女子打紧的说。
我摇摇头。
“为什么会选择来书店做这份工作呢?”女子似乎想听听我的看法。
“我喜欢书店这样一个安静的工作,除了服务客人,分享会做做主持,调节氛围外,还可以阅读各种各样的书籍,提升自己的知识量。”
女人似乎有了答案。但她看上去却并不满意。
“有几个规定我有必要跟你说说,一是上班时间只能站在门口的柜台,或者是打扫卫生,不允许坐着,二是工作时间不能看书,一旦发现,警告一次,扣除一小时工资。”
“这要求也有些苛刻了吧。”我心想。
“请问,有这两个规定的理由是什么呢?”
“服务,全身心更好的服务客人。”
“还有什么疑问吗?”
我摇摇头。
“如果你有意向,可直接投简历至书店邮箱,在网上能找到。如果没有,我先失陪了。”
“没有了。谢谢。”
高跟鞋的声音越走越远。
回到出租屋后,我连午饭也没顾得及吃就把简历投了出去。
可一连等了两天,简历像石沉大海一样,杳无音讯。
我焦虑不安,拨通了那女人的电话,结果,对方说了几句歉意的话,大致是说工作的人已经找到了。
我光着背躺在床上,心灰意冷地望着天花板上的风扇,本以为可以信心满满的找份邻近的工作先稳定下来,可未曾想……,哎,我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心中想着,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难道,是面试的时候说错话了吗?我挠着头,窗外,响起了收购油烟机、冰箱、旧彩电的喇叭声,还有摩托车和小孩子嬉笑打闹的嚎叫,‘啪’的一声,他关上窗,噪音变小了,可室内却更热了。
也许,我不该在那样的场合下说‘阅读各种各样的书籍,提升自己知识量之类的话’,身在职场,更应该说如何做好工作,把工作标准提高,配合同事让顾客满意的话。
想到这,我不禁连连摇头。想起看过的江湖小说里说过的话:果真是人不可貌相。以后切记不能光凭声音就断定某人的好和坏。当然,这也不能全怪我,那中年女人本身就是个老江湖,说话干练严肃,长得也不痛快,估计,私下里还小里小气。
就容她去吧,很多事是万万不可强求的。
离开社区的图书馆后,我又在出租屋里呆了几日,转眼一晃,时间到了十一月,天渐渐转凉了。
一天傍晚,我越过海边,穿过一条十字路,瞧见海边一家茶叶店门口贴着一张招聘单。
我拨通电话,对方却是一说话沉稳的男子。他跟我约好次日下午在茶铺内面试。
我坐在一张方圆的松木椅上,那男子嘱咐另一位长相秀丽的女子沏茶。那女子看上去不过十八九岁,皮肤细嫩白皙,上衣是大红刺着精龙的茶服,裤子是九分黑裤外加黑色高跟鞋。她挺直腰背,倒水沏茶的动作却是娴熟温文。
“来,喝茶。”那男子淡然的说道。
“好。”我从容应答。
抿了一小口后,我用正眼看了这店内的布景。店内中央是一块用松木雕刻的方正茶桌,上面摆了各样的茶和茶器皿,店的两侧放了几个长长却又精致的茶柜,上面铺着不同价位的岩茶。再就是那店内角角落落还摆着几幅书画和一些稀奇古怪类似古董店的东西。果真是一应俱全。
而那沏茶女子右角边却又是一座小茶仓,朝里看去,里面坐着一个约莫二十来岁的孩子,他正翘着二郎腿,躺在一皮椅上,叼着烟,桌上是烟灰缸,看着电视里的足球赛事,果真是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再看那侧脸的轮廓,想必,定是这男子的孩子。
我心想,若是我家也有这样的茶店和茶仓该有多好。我是喜欢茶的,至少,有这么大的家业,不用为了一个月的艰辛生活而到处奔波。
随后,那男子将自己介绍了一番。他姓毛,今年五十六,平日偏爱喝茶,在这座城市有十几家茶店。我听他说完后,缓缓又喝了一杯茶。我用余光看着坐在右侧的这男子,五十六岁不假,长脸,上面还全是像痣一样的小黑点,穿着一身棉麻素服,裹着一双布鞋,背有些驼,个子也刚到一米六。
顿了一小会儿,那毛老头问道:“你怎得会想到来茶店工作?”
我笑了笑:“平日里也有喝茶的习惯,因为喜欢茶,想尝试做做不一样的工作,所以,来到宝地前来面试。”
毛老头不语。过来一小会儿,他又问道:“你认为茶是什么?你如何看待茶?”
“茶,不过是令人心静的产物罢了。……”
听完回答后,毛老头大喜。接着,我又将在部队如何如何之事告知他。
到了傍晚,毛老头挽着我来到私人会友所。走进去,三五人正坐在小木凳上却早已备好了红酒和下酒的鸡鱼。醉醺醺喝至十点,我才乘着公交回到出租屋。走之前,毛老头嘱咐我说:“从明天起,你就可以上班了。我把你安排在另一家茶店,明日你去了自会有人教你销售的技巧。”
我躺在床上,总觉得事情来得太突然,似乎是老天爷对我的好意来得太快。
或许,也该如此了。
第二天一大早,我便到了离家不远的茶店。
接待我的是一个叫大珠的女子。那女人三十多岁,胖乎乎的,光看外形,就是个做销售的料子。尤其是那双圆圆的大眼睛,长相却是带着几分男人的认真。偶尔,她也会带着我去毛老头那儿熟悉路线,我是个路盲,不认识路,因为某条路不认识却被她大骂一顿,说我打马虎眼。
过了两日,店长小珠从外地学习回来了。见了我,她先是简单地打了声招呼,在随后的生活里,我发现我跟这两个女人都不是同一条路线的人,他们一味的追求销售茶叶,在销售中得到抽成。而我,只想泡泡茶,至于销售技巧,根本就不是我喜欢的。
五天后的一个晚上,店长拿了五百元现金给我,并告知我被炒了鱿鱼。至于原因嘛,实习五天,不会跟客户进行沟通交流。由此,我明白了一句话的含义:越是漂亮的女人越会骗人。
炒了鱿鱼后,我在出租屋呆了半个月,心里着实受了很大的打击。好在,小勇一直在安慰我。
半个月后,我跟着他做公交赶往贫民区五千米外的废弃工地,戴着手套拿起起子和螺丝刀开始拆起了工地集装箱。
从早上干到晚上,中午吃了一顿盒饭,一天临时的薪资有一百八十元,湿答答的汗液黏住皮肤,拿到手里却只有一百六,另外二十被老板助理一声不吭的坑了。
几天后,小勇回了老家处理田地纠纷之事。临走前,他告诉我,他将要告别这座城市,他和老家的村民打算上政府部门举着横幅要游行示威。
小勇背着蛇皮袋走了,此后再无他的消息。
我魂神未归,继续虚无缥缈的游离着。
短短两个月,我仿佛经历了几世的轮回。从饺子馆到策划公司、从社区图书室到销售茶叶店,再到工地民工,我联想到一系列有关于死亡之类的书:莫言的《生死疲劳》、余华《第七天》、《天蓝色的彼岸》。
我在游离,我在漂泊,我只能游荡在贫民区,就算死了,也无法去往富丽的豪宅区,我的灵魂无法找到归宿。
……
今天是头七,我在人世间的最后一天,这天,从地府出来的鬼魂都找到了回家的路。穿着黑色一品官服的阎罗王大发慈悲的告诉他们,他们都是有家的人,除了我以外。
我飘呀飘,飘摇不定,从这座城市飘到另一座城市,我孤立难安地站在公交站台前,已经是晚上十点多,可我还没有等到开往出租屋的248路公交车。就在刚刚,站台前发生了一起死亡事故。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追着吸毒的儿子满大街跑,结果,儿子被私家小车撞到了十米开外的菜市场旁。
他的母亲坐在地上失声痛哭。四周全是围观者,看上去,围观的人都只是纷纷议论,没有想上去安慰或者打电话报警的。最后还是路过的交警叫了警察来处理此事,他们扶着老人离开,可老人跪在地上,死活不肯走。
过了一会儿,我亲眼看到地府黑白无常二鬼把他带走,并勃然大怒地对他说:小子,你入了地府后,将永世饱受上刀山、下油锅之痛。永远不得为人。
那小子穿着西装,被撞的血肉模糊,似乎还没有明白自己已经死了。一脸无辜的样子。
不知为何,看到他的死,我的视线竟变得模糊起来。
我发现有一种比死还要难受的感受叫‘煎熬的活着’——想死,却无法死;想活,却无法活出自己。
恍惚中我看见一个穿着棉麻工作服,端着盘子的男服务生从我身边走过。他要去餐厅上菜。客人吃完了,他还要负责收盘子拖地。
哦,我记起来了,他就是我,我就是他。
我退伍后的第一份工作是在一家叫‘一品’的素食馆做了五个月的服务生,那是我退役后第一份正儿八经的工作。
那里的工资很低,实习期是两千四一个月,转正后成了三千。后来,这座城市遭遇了台风,公司遭到灭顶之灾,素食馆在几个老板的争吵中关了门。
我继续游离,继续飘荡。
我顶着刺骨的寒风,我告诉自己,我是老兵,一个从部队退伍的老兵,怎么这么快就被现实打败了呢?
这个社会无非两种人,一种是被现实打败的人,另一种是征服现实。我告诉自己,我不做第一种人,要做就做第二种,征服现实。
现实是什么,不过是为了生活解决柴米油盐的问题。可我差点忘了,我生活在一座魔幻的城市,我所经历的人和事都是魔幻的。除了自己,除了那颗保持最本真的心。
终于,到了晚上十点五十分,我等到了248,这座城市的最后一班公交。
车上坐着都是白天拼命工作,晚上还要用尽全力挤公交的上班族。
我今晚要去的地方是出租屋,可没想到它送我去了西林山舍,好朋友吉美介绍我去的地方,退伍后的第九份工作。
我从火车的轰鸣声中醒来。
窗外的高楼和水泥成了一座座呼啸而过的山丘和沙树。
戴上耳机,看着窗外的稻田地,耳边响起了美妙的歌声。
我渴望自由,
就像蓝鸟从我头顶飞过,
就像大海中的浪花。
如果你的爱会约束我,那么不要对我这样。
就再见吧,我渴望自由。
我渴望自由。
我想握住你的手,
走在沙滩上,
在太阳下欢笑,
没有羁绊,就像九月的风。
……
下了车,街道两边除了大大小小的水果摊位和面包小店外,就只有几家鱼店。而且,他们说话的声音不大,水泥路面上连果皮和纸屑也没有。
更奇怪的是,我的手机突然失去了信号。
我走到一家鱼店门口,一个穿着深色鱼裙和长靴的男子网了条鲈鳗朝剁鱼的案板上扔去。
“请问,这里是巷尾小镇吗?银杏树之家怎么走?”
男子抬起头,我吓了一跳,他的左半边脸毁了容,有些像希区柯克电影里的惊悚电影。
“没错。”他用刀把敲晕了鳗鱼的头,很有礼貌地答道:“顺着马路直走,再经过右边的小斜坡就到了。”
手机显示的时间是上午九点二十分,我站在马路边上,探着头,希望能搭个顺风车什么的,可等了半天,什么也没有。
这时,一辆老式单车从我身边经过,穿着邮差服的老人摸了摸单车两侧的信件。
“秀满吗?请等一下。”鱼店毁容的男子吃力地从里面走出来。
“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吗?”老人刹了车,用袖口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这位客人说要去银杏树之家一趟,可以帮忙载他一程吗?”
“没问题,我送信碰巧会路过那边。”
老人看着我,大概是在等我的回答。
“真是万分感谢。”我坐上单车,勒了勒背包带。
一路上除了三三两两的摩托车,就是些行走的路人。蓝天中白云朵朵,放眼望去,和煦的阳光照在广阔的田野上,不远处的山坡被染得绚丽多彩。
“请问,为什么手机在这边没有信号呢?”
“噢,”老人沉吟了一声,“这里交通落后,除了摩托车,连一辆正儿八经的出租车都没有。至于手机,对了,手机长什么样子?”
看着手机套包装起来的金属,老人惊讶的说道:“这就是手机?我活了快六十年,从来都不知道世界上还有这家伙。”
我在想,是我来错地方了吗?就连五岁的孩子都知道手机是什么,他总不可能不知道吧。不过,看他一脸真诚的样子又不像是在骗人。
“那,这里跟外界是怎样交流的呢?”
“这里唯一的交流方式就是写信。听上去有些无聊,可生活在这里的人都很满足。”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到了。”
银杏树之家位于半山坡上,是一栋二层楼高的木屋。门口立着两只张嘴的神物,看上去像修炼已久的蟾蜍,刷着白墙的壁沿写了‘银杏树之家’五个字。
从门口看去,院子里种了各种各样的花草,木屋后面还有颗郁郁葱葱的银杏树。树中间有个大树洞,几只布谷鸟在枝头嬉戏。
“有人在吗?”
听到声音,里屋出来一个满脸稚气的少年,手里拿着几片植物标本。
“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吗?”
“请问,玄子在吗?”
“你是?”少年撅着嘴,有点防备的问道。
“我是她远方的一位朋友,路过这里,过来看看她。”
“噢,她有事出去了。等她回来我会转告她的。”说完,他朝里屋走去。
虽然有些失望,但这正是我希望的。关系再怎么好,也不过是写过几封信的关系,可就这样回去吗?这也未免有些扫兴了吧。
我突然看到离房子不远处的那片树林。
“对了,山坡那边的树林可以参观吗?”
“树林呀,当然可以。”
走上一个长满杂草的斜坡,我便被眼前的景象怔住了。树林里闪着奇特的光,那光是从各种各样的树皮里照射出来的。白桦、白杨、银杏、榉树,还有一些叫不上名字的杂木,阳光洒在叶子上,夏日的风从头顶吹过,树叶沙沙作响。
我脱了鞋子和袜子,光着脚踩在清凉的泥地上,一股湿漉漉的感觉遍布全身。就在此时,某个久远而又熟悉的声音出现了。
我抬起头,是银杏树的枝干上爬着几只鸣叫的夏蝉,接着,躁动的叫声响遍整个树林。
我猛地醒过来,哦,原来是夏天来了。
往前走,再经过一片白桦林,地上落着一些叶子,一群中学生站在画板前,中间站着一个穿素服的中年人,旁边是留着短发的女生,像是一场关于绘画的授课。
入了傍晚,我在林子里的一家木屋借住。主人是一个五十多岁的老汉,他满头白发,养了一屋子的猫。
刚躺下不久,一只断了尾巴的猫就跳到我的床上,我啊的大叫了几声。
……
再次醒来,我发现我已经在这边住了一个星期。我从未这么舒心的睡过,从静悄悄的夜晚到清晨第一缕阳光照进我的房间,我就这么睡着,一个人孤零零的,心无挂碍地躺在床上,呼吸平静,世界也变得安静起来。
是时间催醒了我。在这里,我开始静下心来关注时间的变化。比如升起的太阳,就在刚才,它还落在一间茶色房子的屋顶上,金色的光芒照在我的脸上,两三个小时后,它却落到房子旁边的一棵桂花树周围了。现在,太阳既落不到我的脸上,也落不到我的手上,我知道,在经历过漫长的白天后,它就要下山了。它即将消逝,迎来的将是黑夜。
晚上九点,一只鸣叫的蝉憩在我窗口的壁沿,世界再一次静下来了。我开始接近它,接着,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
它把六足牢固地靠在壁沿上,背部隆起,背中央裂开一道长约两厘米的口子。几分钟后,它的头和胸部慢慢冲出背部的裂缝,它聚集全身力量,身体猛地一颤,将那灰绿色的头和胸部翻出外壳,两只前爪再慢慢从壳中抽出来,四只后爪也抽了出来。
它来不及休息,身体又开始向后翻,直到半个身体与蝉壳成垂直状态才静止不动。
它继续翻动,就像灵活的体操运动员一样,前足钩住蝉壳,然后尾部慢慢隆起,尾尖从壳子里蜕出。和山里的空气慢慢接触上一段时间后,它的身体变成了褐色,翅膀成了淡绿色。
屋主告诉我,每年夏季晚上的九点到十点之间,蝉就开始蜕皮了。脱完的皮会留在原处,很久都不会脱落。而整个过程需花费半个多小时,等太阳出来后,它就能飞上树找食了。蝉的蜕皮与光线十分密切,幼虫在黄昏后破土而出,在黑夜完成蜕皮。这些动作都是经过漫长的进程而产生的,是对环境的适应。
那这样说来的话,我还真是见证了大自然新生命的诞生。
玄子:
你好。
这封信是我在巷尾小镇的医院写给你的。就在一个星期前,我去了‘银杏树之家’,我没有看到你。或许你在忙吧。
……
手机拍摄的最后一张照片是伫立在半山坡上的一栋木屋,银杏树之家似乎笼罩着一层薄雾,还带着说不出的神秘感。
当然,离开前我也没忘记简陋屋子里那个穿着白大褂医生说过的话。“噢,你有二十五岁吗?看上去不像。至于你右手拇指和中指上的小皮包,那是一种病毒,叫扁平疣。产生的原因是因为身体免疫力下降,体内有湿气造成的。不过,它不会发生传染。”
他起身在柜子里拿了一包棉签和药膏给我。
“别忘了多注意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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