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还乡手记《当离乡的列车驶过月台》

2019还乡手记《当离乡的列车驶过月台》

　　记得在各种交通工具中，我最喜欢的还是火车，尤其是那种行驶起来晃晃悠悠泛着旧时光记忆的绿皮火车。

　　小时候，喜欢结伴在铺满碎石子的铁路路基旁玩耍，喜欢攀上信号塔往铁路两侧撒一些纸片，喜欢望着数不到尽头的货运列车，清点机车后面到底挂着多少节车厢。

　　初中的时候，学校离杭甬线很近，隔着围墙能听到火车不紧不慢驶过，大地微微颤动。当时的蒸汽机火车，外观敦实威猛，汽笛声摄人魂魄。火车驶离时，机车的烟囱会冒出浓烈的蒸汽，给天空留下一串长长的白色烟团，拖曳着翻滚着蒸腾飘散。

　　备考季的晚自习间隙，我会悄悄溜出沉闷的教室，一个人捧着书来到操场上散步透气。黑漆漆的夜幕中，能远远望见铁道线上亮着的暗红色信号灯。路基的中央，闪亮的铁轨划出两道优美的弧线，蜿蜒着伸向远方消失在幽旷的地平线尽头。

　　小城的车站遇到春运时，学校老师会趁着寒假的闲暇组织一些学生，去站台通道配合维持秩序，去候车室帮忙打扫卫生。而我包干的那片区域，往往是乘客上下火车最为繁忙的一号站台。

　　这是一个拖家带口、大包小包、迎来送往的云集之地，每当呜咽着汽笛声的列车亮着远光灯减速进站慢慢靠停后，月台的棚架下，各种呼唤与叮咛夹杂着行李物件的碰撞声此起彼伏；几分钟后，当火车再一次拉响汽笛缓缓驶出站台，嘈杂而拥挤的月台，重又变得空荡荡复归宁静。

　　这个时候，可以有闲心细细打量静卧在一排排枕木上的长长铁轨，这亮锃锃的铁轨两头，一端连着自己熟悉的小城，另一端伸向陌生的未知远方。

2019还乡手记《当离乡的列车驶过月台》

　　高考后，我踏上了游子的异乡漂泊之旅。自此，关于火车的记忆开始渐趋淡漠，只剩下每年一次与小城车站的匆匆邂逅。每年，总会在除夕夜的前夕，带着倦鸟归林的疲惫与兴奋，开始一年一度候鸟般的迁徙与往返。岁复岁年复年，岁岁年年，一直都是如此。

　　每次踏上归乡的火车，我坐在摇晃的车厢里，听着蒸汽机车启动时熟悉的喘息声，听着活塞杆推动偏心轮压过钢轨的铿锵声，听着列车交汇时疾速驶过的呼啸声，也听着汽笛声声在旷野中发出悠长而遥远的回响，总有一种说不出的暖心与惬意。

　　这种惬意伴着列车的晃动与节奏，犹如身处夜曲中的摇篮一般，渐渐弥漫成一种疲软的睡意催人渐入梦乡。我知道，那是一种被遥远故乡声声召唤的甜美梦乡。

　　每次回家，父亲总会提前早早来到火车站等我。当列车进站靠站停稳时，检票出口的道闸外，总能在远远的拥挤人群中看见父亲招手的身影，多少年风雨无阻。

　　美好的假期总是过得飞快。每次过完春节告别父母离开家里时，父亲总会提着我那堆沉重的随身行李，和母亲一起送我到火车站。背包里鼓鼓囊囊，塞满了父亲和母亲一起亲手制作的各种腌腊食品，都是我从小最喜欢的家乡风味。

　　到了候车大厅，父亲会悄悄溜出去几分钟，购上两张车站里的月台票，和母亲一起送我进检票的入口，然后一路叮咛看着我提上行李登上火车，再然后就在狭长的月台上站着，迎着寒风静静地等候发车。等出站的列车缓缓启动驶离站台时，父亲总能找到我落座的车厢与窗口，在模糊的车窗外挥手向我示意。

2019还乡手记《当离乡的列车驶过月台》

　　今年的冬天很冷，今年的冻雨很稠，今年的返乡归途也意外地降临得格外早。就在今年的春节返程还没来得及准备定当时，我已急匆匆提前踏上了一条黑色的返乡路。

　　今天，当我料理完父亲的后事，又一次来到熟悉的火车站等候下一班离乡的列车时，宽大的月台上空荡荡杳无几人。踽步在空寂的站台上，我还像年少时的那样，细细打量这月台下伸向远方的铁轨。这铁轨，似乎结着前世今生缥缈往事的缘，一端连着如云似雾笼罩着的淡淡乡愁，另一端连着遥远的望乡与不舍的回眸牵挂。

　　记得几天前，替父亲抚棺出殡的那一天，恰是今年这个漫长冬季里连续四五十天阴雨后迎来的第一个初晴。这一天的黎明是彻底放晴了，凌晨三时的夜空很幽蓝，宝石般缀满了闪烁的星星。气温很低，呼吸吐纳在若有若无之间，能感受到口鼻间的寒气游丝般徐徐侵袭。沿途枯色的草山坡上，彻夜结起了大片的寒霜，森森地泛着白光。

　　佩着素色小花的亲友，跟随着女儿与侄儿手中举着的引路幡，迎着夜空中闪亮的启明星，朝着东方未明的尽头亦步亦趋、一路蛇行。杆头上，白色的引路幡在寒风的吹拂中迎风翻飞。

　　就在父亲的棺椁来到殡仪馆大殓火化时，黎明前黝黑寒冷的夜空中，当细碎的火花如飞花般星星点点在火化室上空升腾飞舞时，我看着这涅槃的烈焰星火，对女儿说：“婕 你知道吗？今天起我没有爸爸了”。不清楚女儿当时是否听清了我的声音，但我相信那语调一定是哽噎的，就像夜风中飘过的几声呜咽。

　　今天，在这个夜空中一轮明月刚刚升起的清朗夜晚，我逆着新一年提前春运的车流与人流，又一次匆匆走过这悠长岁月中纠缠过多少往事的月台离开家乡，却再也听不到父亲的一声叮咛。

　　列车在无声无息中启动，熟悉的站台渐行渐远渐渐变得陌生。当今天这一趟离乡的列车又一次缓缓驶离月台时，透过起雾的车窗我再也找不到父亲挥手的身影。

　　车窗外的路灯光，在夜色里掠过一闪闪的苍白与孤寂，我忍不住鼻子一酸，涌动的泪珠从眼睛里夺眶而出。泪水一路滑过脸颊、漫过鼻翼、渗进嘴角，一股淡淡的咸且苦涩的滋味，直涌心头。

  七日首祭 谨以此文纪念我的父亲

（2019年1月21日 夜 于杭甬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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