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一早起床,外面又是雨水天气,隔着迷离的窗玻璃,我好像看见了外婆的眼睛。
“燕娉回来了!”外婆总是眯着眼睛,微微笑着和我打招呼,这是每次从大学放假回家,我见到外婆时的情景。
随着外婆清瘦的身影一起进门的还有手上的布包袱。
沉沉的布包提上方桌,鼓胀得像个随时可能炸开肚皮的大包子,全靠那些褶皱支撑了。布包扎得很紧,一点一点往外拽,慢慢解开打结的对角,再解开另外两角,四角平摊开来,顿时泄了气,耷拉着垂下桌沿。不到一米见方的桌面被满满占据。
午饭后,我在房间小睡。外婆和妈妈在厅里絮絮地聊天。睡后起床,外婆已经走了。妈妈说外婆又哭了。这哭声我本以为是我的梦境,其实是外婆的哽咽。
我仿佛又看见外婆洇红的双眼,泪水涟涟,撩起衣角不停擦拭眼泪的样子。
我不常去外婆家,每次离开的时候,外婆总是送出门来,挥着手对我说“再来啊!”,眼角常有水样泛着花。
小舅和外婆的相似之处在于每次来我家也总是提一堆东西,大包小包,几乎是挤着进门的,撂下东西后又赶着出门,生怕不能脱身。在和爸妈的推让中,身后的台阶被抵在腋下紧握在手中的拐杖拄得咚咚作响,这时的小舅好像丝毫不为从小残疾的单腿负累,笃笃笃笃走得飞快。
外婆曾经住在秀江桥过去一点的地方,她在街边卖水果。板车一头用凳子架起,保持平衡。外婆坐在一张条凳上,横对着车里浅浅的苹果、梨子、香蕉、桔子……对着街上人来人往。
我有时会去外婆的水果摊上,外婆打开塑料绳扎着的袋子,抓一小把瓜子放在我手上。这种瓜子,厚厚的绿壳,咬起来很费力,比一般西瓜子咸,也比一般西瓜子有嚼头,味更醇。外婆走了很多年,这绿壳瓜子也像跟着外婆一起走了似的,以前没见过,这以后我也再没吃过。
外婆终了一天的水果摊生意,将长条凳横架在摩挲得溜光水滑的板车扶手上,慢慢地推进巷道,橡皮车轮咕隆咕隆碾过碎裂的水泥路面,最后没入两扇黑洞洞吱呀作响的木门中。
外婆老了,老了的外婆得了老年痴呆。
刚开始,只是自己放的东西找不着,大家以为年纪大了,都是如此,也不在意。慢慢的,记性越来越差,几十年前的事情翻来覆去,见人就说。妈妈接来家里小住,外婆翻箱倒柜,把藏在各个角落的破锅烂碗、旧衣烂衫、咸鱼臭蛋都塞进大大小小、红红绿绿的塑料袋,要把全部家当、所有宝贝都搬过来。
高高的院墙阻挡不住外婆向往自由的心,她从自己家里翻墙出走了。再见时,外婆的眼睛不再清亮,那一声声“你是谁呀?”刺痛了我的心。再后来,外婆摔断了腿,屎尿都得人伺候。弥留之际,外婆轻覆着妈妈的手,已经枯瘦无形的脸颊上流下了无声的泪水。
外婆走远了,外婆家前院的桂花树、枇杷树,后院的鸡圈、后山的菜园,也在我心目中渐渐模糊。
在哥哥的心里,外婆也许永远是小时候淘气挨揍后的唯一去处。
在妈妈的心里,外婆家还是那个二舅挑着箩筐,筐里装着外甥接妈妈回去的娘家,大舅还是那个妈妈央求着要一块钱去赶集的哥哥。
但在我的眼里,外婆就是那个笑容浅浅,皱纹细长的老妇人,很少见她大笑,笑声爽朗。每到过年都煎香酥的玉兰片、猫耳朵,都煮瓜子炒花生。外婆家的盐姜晒得又咸又硬,还是受欢迎。
在我的眼里,外婆就是那个总是眼里闪着泪花,泪眼婆娑的老太太,她瘪瘪的嘴唇,整齐干净的头发,清瘦的身影,像一颗老去的柳树。
老了的外婆,不哭不笑的时候,像刻画的木板,空洞的眼神,欲言又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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