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着事情,时间过得也就飞快。待到再回神时,窗外天都黑了。朝露叹了口气,对月愁苦无垠,只得认命。她随即唤来了蒯丹,趁着夜色让他把自己背去了客居小楼。
上原料定了她今晚会来。打从他让蒯丹给她带那一番话的时候,他就知道朝露一定会来。且照着那女人爱面子的脾性,必定会挑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才来。是以他好整以暇地先打了个盹,待到此时已是精神饱满地准备受那冤家的上门道歉了。
门板被叩响,南沙军的帅神采奕奕地开了门。他衣冠齐整,没有半点准备就寝的样子,好似在嚣张地宣告自己就是等着她来道歉的。
朝露被蒯丹放在了软榻上,脸色颇为难看,她把自己的近卫远远地支走了,也没考虑待会儿自己要怎么回去。
门板复又被合上了,屋内燃着烛火,窗纸上只剩了两个人的影子。
朝露先酝酿了一下感情,因为她怕自己一个没忍住就拿拳头去招呼这个冤家。
此时,冤家正襟危坐,那副暗暗得意的嘴脸仿似就在等着受她的道歉了。
“昨晚我叫你滚……”
朝露咬牙切齿,怎么都不像是要去给人家道歉的。
上原幽幽唔了一声,“我听见了,明早就走。你腿脚不便,不用特意来送我。”
朝露:“……”
南沙军的帅想揍他。
看着她脸上一阵青一阵白,上原唯觉心中舒坦。正所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而昨晚这一顿当众羞辱,他只隔了一日就把仇给报了。但这还不够,眦睚必报如他,朝露的这点儿难堪并不足以让这件事情就这么轻易地过去。
“心意我领了,你早些回去歇息。我明日一早就要上路,也得歇了。”
上原说着便起身,准备开门去叫人把屋里这位腿脚不便的再抬回去。朝露知道他是在故意刁难自己,也知道这是他的最后通牒。即便此刻她恨得牙痒想要扑上去咬死上原,也只得忍辱负重地道歉先把人给留下。
“昨晚是我不对!”朝露一咬牙,皮笑肉不笑地道,“我不该当着大家的面让你滚,也不该在大庭广众下说要拿鞭子抽你。”
上原在门板前停下了脚步,他背对着朝露,嘴角忍不住上扬。
彪悍泼辣的飒三娘肯低头认错,还有比这更让人心情舒畅的事情吗?
上原爽到了,心中郁结了一日的怨气也随之散去。但他没有回头,语气也依旧是冷淡疏离,“朝露,你的道歉听起来似乎并不那么情愿。”
如果她的鞭子在手,此刻大约已经一鞭子抽过去了。
这男人简直是蹬鼻子上脸,得寸进尺!
南沙军的帅继而道:“你心直口快,是性情使然。这些年来,我一直都让着你,许多事情都不与你计较。沙家军是我们南丘军一手供养起来的。所以……朝露,没有我,你行吗?”他这才回过身,缓步踱到她跟前,脸上挂着兄长般的严厉,“我好歹是一军之帅,却被你当众羞辱。亏得我们从小相识,我知你脾性。昨夜倘若换做是其他人来说这番话,我早让他满地找牙了。”
上原说这番话的时候,双手撑在软塌的两边,将她禁锢在软榻之上,俯身直视着她。
朝露被他怔住了。自父亲和两个哥哥命陨战场后,就没有人再用过这种神情和口吻同她说话。她心中顿时生出了一番不是滋味,搅得她胃里翻腾着难受,头也不自觉地垂了下来,乖得好似个正在受训的孩子。
顽劣如朝露,上原也没见过她这般乖巧的模样。本想要再训她几句,好让她长长记性,却也一瞬心软作了罢苛责她的念头。
他直起身子放缓了语气,“蒯丹说你的腿要麻一阵子,到底有多严重?”
朝露嗫喏道:“也不是特别严重,就是暂时没有知觉了而已。”
“你营中军医没说要多久才能好吗?”
“福齐也不确定,说是也许三两天,也许得十天半个月。得等钦原的毒散掉了,才能好。”
“知道了。这里有我,这几日你就安心躺着。”上原看着她沉了口气,“夜深了。来,我送你回去。”
他说着就转过身蹲了下去,示意朝露自己上来。
蒯丹被支走了,眼下如果她不想单脚跳着回去的话,那么也只能爬到上原的背上让他背着走。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上原觉得背上麻了一条腿的朝露轻得有些过分。
今晚朝露破天荒得十分乖顺,此时揽着他的脖颈也没有挣扎。她只是安静地待在了上原的背上,有些贪恋这如父兄在旁般的安全感。
上原背着她,重心都压在了前面,懒得费劲儿走阶梯,索性就仰仗着魔息底蕴从露台上直接跃了下去。急速的坠落感让朝露不自觉地揽得他更紧了。
这几百年,她都是一个人支撑着这支南沙军。没有父兄的呵护,也没有魔都城的支援。唯一愿意与他们这支弃军打交道的只有南丘军的帅。因着父辈的交好,她同上原从小就相识。彼时几年也见不了一次,也就是待到上原子承父业扛起南丘军的大梁后,他们才见得频繁了些。然而,他们见面多半是为了供与偿,还从未有今夜这般交心的谈话。
南丘军的帅似乎不怎么爱走阶梯,就连上楼的时候,他也是直接一跃而上。
朝露从没想到上原竟然会这么强。他的臂弯有力,腿力惊人,即便是驮着个百来斤的大活人也能上下自如。
也许,自己一直都小看他了。
朝露正这样想着,冷不丁地被一声踹门的声响吓了一跳。
大约是因为背着她还护着她,是以才没有空余的手去开门,上原索性就豪迈地一脚把她屋子的门给踹开了。
朝露:“……”
她有点儿心疼自己那扇漏风的破门。
南丘军的帅直接把她放在了床榻上,开始给她脱靴。
这是除了父兄以外第一个给他脱靴的男人,即便是她的贴身近卫蒯丹也没这么干过。朝露有些愣神。此时上原正弯腰背对着她,她也就只能看见他如墙似的背脊。这是男人才会有的强健体格。即便她再怎么试图让自己变得比男人更强大,也不会拥有这样完美有力的身体。
“怎么这么凉?”
对方的一句话打断了她的思绪,她几乎是下意识地问他,“什么?”
“麻的就是这条腿吗?”上原回头,手里却抓着她的右脚,“冰凉冰凉的。”
受累于钦原的毒性,朝露根本感觉不到这条腿,亦感觉不到上原手心的温度。她想要缩回自己的脚,可那条腿就好像不是她自己的一般,完全不受控制。
“钦原毒性猛烈,寻常猛兽被它蛰一下多半连命都没了。你这条腿……”他面露忧色,“血流淤塞,恐是个麻烦。”
朝露很想告诉她,其实自己的两只脚常年都是这般冰冷的。军医说她体寒,是以手脚才不易生热。可这件事情委实太过私密,上原又是个男人,说与他听并不恰当。
“你营中有汤婆子吗?我让弥菓给你灌上一个焐着!”
“原帅,我这里可是柜山。”朝露垂头苦笑道,“连饭都快吃不上了,哪里还有那种奢侈玩意儿。”
“你这样下去也不是个办法。”
上原索性在床榻边沿坐了下来,抓着她的右脚往自己怀里塞。
朝露一惊,“你干嘛呢!”
“本帅屈尊降贵借你焐一会儿,等焐暖和了给你塞进被子里去。你晚上睡觉老实些,别在被窝里耍把式。”
她的整条右腿都没有知觉,可康健的左脚却在那一瞬间紧缩了五指。即便她感觉不到上原怀中的温度,可她还是被那股无形的炙热给烫到了。
她不禁偷偷地看向上原,微弱的烛火下,那张棱角分明的脸上五官更显深邃。她不得不再一次承认上原是个英俊的男人,正值壮年,有着男人的刚毅,却也有温柔的一面。
朝露狼狈地收回了目光。她诧异自己竟会这样去看待眼前的这个男人,遂也意识到自己对他生出了不一样的情愫。
然而,这行不通。
上原于她来说也许是一棵可以依靠的大树,然而朝露知道自己绝不能倚靠上去。她的坚强是因为她无所依,而一旦她有了依靠,就会忍不住想要变得软弱。因为这些年她太累了,她无时无刻不想要卸下肩头的重担,好好地喘一口气。可战场无情,风云瞬息,失之毫厘,葬送的便是兄弟们的性命。她必须立在南沙军阵营的最前列,她不能让自己有弱点,更不能赌上父亲留下的这支沙家军。
“怎么突然脸色这么难看?哪里不舒服吗?”
朝露的神色倏尔冷漠阴沉,好似突然换了个人似的对他说:“夜深了,不劳原帅费心,请回吧!”
上原抱着她的脚愣了住,对于朝露这一瞬间的翻脸他觉得有点儿莫名其妙。虽然他们是冤家路窄,但好歹也算是老相识,即便方才自己不慎踩到了她的尾巴,也应该像昨晚那般发作一顿,何至于如此冷淡疏离!
“朝露……”
“走罢,上原!”她撇过头去不愿看他,“让我自己待一会儿。”
南沙军的帅正经历着魔生的一大危机,老天爷应景地来添乱,给柜山浇上了一场愁雨。
这是今年开春后降下的第一场春雨,比往年都要更早些,让人不禁怀疑去年的天灾会否重演。
雨丝细细绵绵,看得朝露唯觉更加心烦。
她一来担心今年的收成,二来担忧老鸟会来凑热闹。祷过山雨水不及柜山丰沛,那南丘军的帅本就没什么打老鸟的经验,若再加上雨水的搅和,这仗就更难打了。
这世间之事捉摸不定,有时候还偏偏就是怕什么来什么。
东枭好似不过是回赤水南岸的泛天山去搬了趟救兵,只消停了一晚上就又来闹事了。
朝露听闻此噩耗脑壳疼得差点去撞墙。她猜到了翱极极会赶着她受伤的当口落井下石,却没想到他竟然敢这么明目张胆且迫不及待。毕竟,她还没死呢!
南丘军的帅好似也料到了东枭会出这一招,昨日傍晚就神不知鬼不觉地做好了打算、准备好了应对的法子。
是时,他的坐骑火凤凰已经从祷过山赶了过来。南沙军集结完毕,在临时主帅的带领之下即刻奔赴战地。
朝露被一个人留在了营地里,忐忑地等待着上原初战的捷报。她从未如此心焦与不安。她将南沙军与柜山的未来交到了个粮草将军的手中,却在担心着那位粮草将军能否全胳膊全腿得回来。朝露觉得自己大约是中了蛊了,且还病得不轻。遂又觉得若是自家老头泉下有知,估计要没心没肺地笑话她。
雨一直下着,是柜山常有的鬼天气。淅淅沥沥,浇得人也跟着萎靡不振。但这是开春的第一场雨,即便浇得柜山阴冷湿漉,但春意也在雨露的滋润中渐显盎然。
头顶的山毛榉似乎是在一日间便被一层松散的新绿裹了起来。朝露望着窗外,蓦然想起了她与上原初见的那一日。
他们的初见还是在魔都城,是在上原家的祖宅里,也是这样的一个雨日。彼时他们还不过都是孩子,大人们在屋里谈事情,他们这些小的就在院子里的大树下玩耍。
她已经记不清那一日的事情了,只依稀记得自己跑着跑着便栽了跟头。手心上的皮蹭破了,还扑了一身的稀泥巴。上原把她从地上拉了起来,用自己的衣袖给她擦了擦手心,遂还不怕脏地替她扒拉着衣裙上的黑泥。
上原从来都是那么一个细致的人。他很会照顾人,能轻而易举地让人感受到他这份在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温柔。
朝露望着屋外的细雨惆怅一叹。
退一万步来说,即便上原也有这个意思,可她这条命终归还是要葬送在柜山外的这片战场上的。未来不知还剩多久,又何必让他遭这份罪!
南沙军的帅觉得大约是因为自己癸水要来了,所以才会如此多愁善感。不过话又说回来,谁还没点儿欲望呢!不就是那点儿世俗的念想嘛!等癸水来了又走了,大抵也就都冲干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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