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许多年以后,小镇迎来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移动联通和电信这三个死对头此消彼长地在街道两旁不停开着分店,左邻右舍的门口停放着一辆辆暂新的电动车;网吧,美发沙龙,甜品店,宾馆,甚至足浴店,雨后春笋一般通通冒了出来。街道开始越拓越宽,原先栽种在路两边的三角梅如今一茬枯枝也见不着了,至于两旁的菜贩们早就纷纷卷铺盖滚蛋了。
黑胖子的父亲两年前就过了世,长年累月一把老烟枪把肺抽黑了把人也抽没了。他苦心经营了半辈子的铺子隔天就被他儿子典当了出去,换来了两辆八成新的小货车,开始了没日没夜送货的日子。每年年关我回家和母亲去街上置办年货的时候总能碰见他,人还没到声音就大老远传过来了。
“呦,大学生又回家探亲啦!阿姨,您这大包小包的不少东西,提着多累啊,要不要我开车捎您一段?”
母亲总是笑着对他摆摆手,大嗓门喊他,死胖子,你什么时候娶媳妇儿啊?
他顿时就跟他爹一样蔫了,学着赵四的样儿一颠儿一颠儿灰溜溜的走了。
母亲一看,就乐的不行,瞧见没,这是故意瘸给你看呢。
小镇里还发生了另外一件让老百姓津津乐道的事。
为了响应国家的号召,实现产业转型,镇政府把矛头第一个对准了那家十几年的老砖厂。头发已经花白的老厂长为此差点跑断了腿,好烟好酒送了不少,可都被退了回来,这次上面的态度很坚决,不拆不行了。他一看这回是真的无力回天了,便开始骂骂咧咧,以前那些个一起喝酒吃肉勾肩搭背的,现在却要他在文件上签字的所谓老哥们,一个个都成了他嘴里忘恩负义的小人。
其实明眼人早就已经看出来,老砖厂的运营几年前就已经日薄西山了。老员工们纷纷安慰他,一把年纪了,也该回家钓鱼打牌逗孙安享晚年了。至于一些个小年轻们,嘴上更是不饶人,你说你这些年钱也赚了不少,再说了,不还有一批可观的补贴拿,您老就别占着茅坑不拉屎,也该我们上场表演了。
本就是破旧不堪的老厂房,拆除工作并不复杂,挖掘机推土机来回这么一走半天功夫也就完事儿。唯一令工作组头疼的无非是那根摇摇欲坠的老烟囱,离着不远就是新建的国道,方向整错了是要出大事的,为此,还专门请来了市里的爆破专家。
专家组经过了一番测量和计算,安全评估也不存在问题后,基本就敲定了方案。疏散了人群,领头的拍了拍有些许紧张的镇长,笑着说:不打紧,小工程,像这么点大的我今年都玩好几回了,你别说,都有点上瘾了,哈哈哈。镇长摸了下脑门上的汗尴尬的陪着笑。
“…但那时却是我的乐园。 不必说碧绿的菜畦,光滑的石井栏,高大的皂荚树,紫红的桑葚;也不必说鸣蝉在树叶里长吟,肥胖的黄蜂伏在菜花上,轻捷的叫天子忽然从草间直窜向云霄里去了…
午后的课堂里依旧书声琅琅。
“轰!”
漫天的粉尘四散开来,细碎的水泥渣子飞溅到了人行道上,曾经我们镇最高的建筑物此刻就像一堆破烂的积木,缓缓地解体,悠悠地倒下了。
镇上的人们在那一瞬仿佛集体丢了魂魄,街道突然之间鸦雀无声。几条野狗在狂吠,赶着去见老朋友最后一面的老厂长连人带车一个踉跄跌进了臭水沟里。
片刻之后,熙熙攘攘的街道又回来了。
而在此刻,母亲正蹙着眉,一只手捂着腮帮子,在给花浇水。我有些焦躁地说,要不就吃两颗止痛片吧,你这样也不是个事儿。她挥了挥手,很坚决地说,那玩意儿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多吃不好,牙疼这是多少年的老毛病了,劲过了就没事了。对了,你刚才说什么来着?
“哦,姓林的喊我明天去他家吃饭,叔叔阿姨想见见我。”我小心翼翼的说。
“也是了,都这么久了,也该去一趟了,丑媳妇总得见公婆的,哈哈…哎呦!”母亲疼的手一抖,花洒掉在了地上。
我气的一跺脚,赶紧跑进房间,找到了药片又倒了一杯水,不由分说地递到她面前。
母亲苦笑着着吞下药片,对我说:“可是明天。。”
“我知道,我这不是没法的事儿么,人家第一次正式喊未来儿媳去坐坐,我就找事儿搪塞,回头进了家门还不得翻拍中国好媳妇儿啊。”
母亲若有所思的看了我两眼,突然问到,咦,这盆土你怎么还没倒掉?种了老些久楞是连根芽都没冒出来,每次问你,你都支支吾吾半天不肯说,浇水又属你最勤。
“啊?哪个?哦,这里头该是玫瑰种子吧,我图新鲜买的,上网查过了,说是种不出来的,我又老忘,待会儿我拿铲子给边上两盆匀一匀。”
“算了,先留着吧。我有点困了,回房间躺一下,人老了真是怎么都睡不够。”
“小青!你怎么来了,不是说好了后天过来么?”林希明的母亲看到门口的我吃了一惊,又回身嚷嚷道,“老林,哎呀!别看你那破报纸啦!赶紧下楼去菜市场买条鱼去!再晚不新鲜了。”
他父亲有条不紊地把手头的报纸折了两折摆在桌上,走过来对我和蔼的笑了笑,说,来啦。我点了点头,嗯,叔叔好。
林希明从书房走了出来,身上还套着松松垮垮的睡衣,踩着双棉拖,跟个小老头一样。他很疑惑地看着我,随后又舒展了眉头,对他爸说,你坐着吧,我去买就行了。
菜市场离得不远,为了避免尴尬,我挽着林希明的胳膊一起下了楼。隐约听见身后老两口在拌嘴,说什么不像话,哪有让人家姑娘一来就自己跑去买菜的,你少看两眼报纸会死啊?
“别理他们,几十年了都是这么吵过来的,我爸早就学聪明了,打不还手骂不还嘴的,就这么过下来了。”林希明边说边把秤上的两块豆腐放进袋子里,“说起来也挺有意思,当年就是因为一道函数题的不同解法,两人为了在学生面前赚回面子而打上交道的,缘分这东西,说不清。”
我蹲在摊位上挑挑捡捡,惹来老板一阵白眼。
“阿姨牙疼好点了么,我一个铁哥们儿是牙医,要不哪天领她去看看?自己人,不会坑我的。”
我翻了个白眼。
“我妈说今天是个黄道吉日,宜婚配,我爸还骂她老迷信,可我看今天大街上的婚车确实不少啊,不过酒店得有的忙了。”
我怔了怔。
“诶诶,诶!姑娘,你别掐了,再掐我这鱼都要没气儿了!”鱼摊老板神色慌张的冲我喊。
“老板,就这条吧,去下鳞,我们回去自己杀。”林希明伸过手来,一根根掰开了我的手指,那条鱼得了解脱,“噗通”一身摔进了水箱里,周围的鱼被惊得四下逃窜。
他握着我的手,看着我的眼睛说,走吧,回家,我妈做的红烧鲫鱼可香了,你闻到味都得流口水。
“你知道么,她小时候每次路过花店,看见里面的玫瑰就两眼发直,走不动道。还傻傻的问我,青青,你说我结婚的时候要是有满屋子的玫瑰该有多好,我妈得替我高兴坏了,她也喜欢玫瑰,可是我爸就会骂她败家娘们儿,什么狗屁玫瑰你怎么不去吃屎。我那个时候总是笑话她,花店里的玫瑰多俗气啊,我以后自己种,给你种满一屋子,不,要把我们小镇都种满,种在学校的操场上,种在小镇的街道上,种在小猫小狗的尾巴上。这样你走到哪,哪里都是玫瑰,才不要这店里的破玫瑰。她一听激动坏了,问我,真的么?我说当然是真的,但是你得先亲我一口,她脸一下就红到脖子根了。老板就出来赶我们,去去去,小屁孩一边去,别碰烂我的花!哈哈哈。。。傻逼老板笑死我了。。。”
我坐在林希明的床上,蜷着身子像一只烫红了的虾,笑得眼泪都出来了,笑到最后把头深深的埋进了胳膊里。
他站在窗边默默地抽着烟。
厨房里飘来了一阵鱼香,叔叔说,老婆子,多加点辣,儿子说她爱吃。
七
烟囱倒下的第二天,一路黑不溜秋的小轿车从小镇的街道上笔直地穿插过去。方圆的家门口被堵得水泄不通,周围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笑容,方姨更是笑得脸上的褶子都出来了,一个劲地给别人发喜糖,乐得合不拢嘴。她在人群里看到了我母亲,三步并作两步跑了过来,握着她的手,许久,说:姐,来了啊。母亲看了一眼她鬓角的白发,心里有点发酸,说,对的,今天还就得笑,待会儿别哭啊,是好事,哭不好的。
方姨笑得更欢了,不哭不哭,眼泪早就流光了。怎么,小青没来么?
这个时候,人群里又传来一阵喧哗,新娘子出来了。
那一天的方圆很美,她穿着中式的旗袍,乌黑的长发盘到了脖颈,玲珑的曲线下包裹着成熟同性感与美艳。新郎挽着她的手臂,一步步走向婚车。她恍然间回过身来,踮起脚尖,跟小时候一样眉头紧锁,仿佛在人群里找寻着什么。新郎错愕地看着她侧脸,一时竟痴了。
“抱啊!抱起来啊!”
“傻小子,赶紧抱起来啊。”
围观群众起着哄。
新郎官终于缓过神来,弯下腰,不由分说拦腰抱起了新娘。方圆红着脸捶打着他胸口,他倒像是得了更大的鼓励,脸上一片潮红,步伐更加稳健更加有力了。
迎亲的车队渐行渐远,直到淹没在人群里。方姨仍旧倚靠着门框在傻傻的笑,小孩子自发的跑过来,叽叽喳喳地分光了她篮子里的糖果。她突然腿一软,跌坐在门槛上,有气无力的吸了下鼻子,闭上了眼睛,两行眼泪缓缓淌了下来。这个时候的方姨,又回到了十几年前那个早上。
母亲走过去坐在她身边,拍着她肩膀说,中午去我家吃饭吧。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