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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奶奶
我的奶奶在我心中是一个传奇。
我老家在浠水县洗马区一个叫黄泥坳的地方,那里很偏僻,据说解放前都没见过日本鬼子,因为鬼子根本不知道这个地方。
在黄泥坳不远的地方有个叫堰桥的地方,那里是我奶奶的娘家。我奶奶生于1921年,有两个娘家,一个是生母,一个是养母。虽然有两个母亲,却没有一个是爱她的。听爸爸说,奶奶未出生就死了父亲,她是她妈妈的第三个孩子,也是第二个女孩 ,她妈妈生下她第四天就把她送给一个姓黄的教书先生家做童养媳。这个黄先生只有一子, 别无其他子女了,而且一家三口都是痨病壳子。黄先生为人和善,对奶奶很好,但她老婆却很恶毒,常拿缝鞋底的锥子戳年幼的奶奶,大约她儿子十二三岁就死了,她才对奶奶好些,把奶奶当女儿,指望着养老。在奶奶十七岁的时候,她的养父母先后去世,她料理完后事就被黄姓人家族人赶出来了。无家可归的奶奶回到生母家,然而奶奶生母并不接纳她,觉得她晦气,她的大哥大嫂偷偷留下她, 奶奶才有了栖身之地。
虽然住在兄嫂家里但是还是被她母亲指桑骂槐,无奈之下,她大哥大嫂跟她说了门亲事,那个人就是我爷爷。我爷爷大奶奶十几岁,是个刚死了老婆的鳏夫,有三个孩子了,他前妻是坐月子得了产褥风死的。但是他有几十亩地加几十头牛,算是有钱人,所以奶奶的哥哥才把她许给爷爷,也是希望奶奶能过上好日子。奶奶一嫁过去就是后娘,其实她那时才19岁不到,她的继女已经13岁了,两个继子分别为6岁和3岁。俗话说后娘不好当,奶奶嫁过去不久,3岁的孩子就得了肺炎死了,人们都说是后娘虐待死的,奶奶从来不跟人解释。大约在我十几岁时,我弟弟得了很严重的流感,奶奶听说了从老家过来看弟弟,那时弟弟好了很多,已经活蹦乱跳了,奶奶很高兴,对妈妈说“现在的医生水平高,什么病都能治好,小三那时要是有现在的条件就不会没了。”
奶奶也的确过了几年好日子,说是好日子其实也就是温饱。爷爷脾气暴躁,对奶奶并不好。爷爷的父母很早就去世了,她是独子,原本有点殷实的家境被族人一哄而抢,他变得一无所有。成年后爷爷与他的娃娃亲成了家,得到他老丈人的资助,再加上本人勤劳聪明很快就成了村里最有钱的人了。他对前妻感情很深,找奶奶续旋就是找个管家帮忙料理家务。逢年过节爷爷会去前妻娘家送节,每次会带上奶奶充当他老丈人的女儿。然而却从来没有去奶奶自己的娘家送节,几十年来都是奶奶自己回娘家看望她的大哥大嫂还有那个不疼她的生母。这样的不公平奶奶从来没有抱怨,倒是爸爸他们几兄弟有想法,后来爷爷去世了,他前妻家的老人也没了才中断这种礼尚往来。
1952年土地改革,我爷爷奶奶家的所有土地和牛都充公了,连同家里的粮食被服也让村民一哄而抢。奶奶说,家里粮仓被村民一担担的挑走,眼见已经露底了,爷爷急得给他们磕头,求人不要挑了,一家老小大半年没吃的会饿死的。那些人想了想就进房里打开柜门拿走所有被絮,一床被子也不留。奶奶说这些话的时候很平淡,似乎是别人家的故事。这些话她也只是跟我爸爸他们兄弟姐妹们说说,我也是在旁边听到了一些。因为家里没有棉被,冬天就只能睡稻草,奶奶很讲卫生,怕稻草容易长虫就习惯把竹席铺在草上,认为这样就干净了。可是竹席是冰凉的,奶奶怕孩子们惊得受不了就自己先睡上去,等竹席不冰了再让孩子睡,这样一晚上她要倒腾几次,等孩子们都安置好了才自己睡。我爸爸他们兄弟姐妹几个都是在那时落下了支气管炎的病根,每年冬天是他们兄弟姐妹们最难受的季节,我们小时候只要一咳嗽,爸爸他们就会很着急,生怕我们这一代被遗传了这个病。每每这时爸爸就会讲奶奶捂热竹席的故事,说到伤心处会嗓子哽咽,我们几个就不出声听爸爸讲完。
解放前,我爷爷奶奶家有三个帮工,一个是我爷爷的妹妹家也就是我姑婆家的邻居,是个孤寡老头,老婆儿女都死了,只有一个侄子跑出去当兵,也不知是死是活。我姑婆同情他就把他介绍给爷爷放牛,奶奶一向尊老爱幼,每天吃饭总让老人先吃,有肉汤也总先给老人端一碗。老人在奶奶家过了几年温暖的日子。解放后老人的侄子回来了,把老人接回家了,后来还当了县武装部长。在以后的历次运动中,我爷爷都能有脱险,没被打成地主,要知道那时的浠水县,凡地主就被枪毙,我大姑姑的公公就是被枪毙的。这多亏了老人的帮忙。有一次,一个工作组秘密潜到县城找老人取证,那时的老人已经有些糊涂了,但听说来者意图之后大发雷霆,义正言辞地说,‘’他们一家人从未把我当长工,是把我当成他家的老人看,比自己儿子还亲。‘’然后叫他侄子把工作组的人赶走,自此后就没人再调查了,哪怕文化大革命时期。
第二个帮工是个残障人,鸡胸驼背跛脚,走路是靠特制的滑板,用手帮忙撑着地面推着滑板前行。他是英山人,无名,也不知自己年龄,只是看形象应该成年了,人们叫他狗儿,他乞讨到我们村,父母双亡,有两个兄长,兄嫂嫌弃他没有劳动能力,谁也不管他。奶奶同情他收留了他,让他做我伯父的伴读,解放前我家经济条件还行,伯父是爷爷的希望,指望他多读书光耀门楣。他每天的任务是陪伯父上学、放学。奶奶把他打扮得干干净净,村里不知道多少人羡慕他。他比我伯父要大许多,伯父和我爸爸称他狗儿哥。爸爸说,解放后政府要解救他们这样的长工,要求他返回原籍英山。那时,我爷爷奶奶家已经自不顾睱,自己一家老小不但政治上受打压,家庭经济上也被管制,只好送狗儿回他兄嫂家。可是没多久他又回来了,哭着告诉奶奶他兄嫂打骂他,赶他走。奶奶又心疼又无奈,心疼狗儿遭虐待,无奈自己已经无力收留。最后奶奶找了村委会,请求留下狗儿,村里同意了,但不给口粮,要奶奶自己想办法。奶奶只好接受村里的决意,留下狗儿住家里,此时伯父已去朝鲜战场(冒明顶替,村支书外甥临时不敢去了),我爸爸才6.7岁,狗儿再无事情可做,只是到了晒谷的季节可以帮忙看晒场。1956年,爷爷在一次批斗中摔断了腿又没有及时医治,落得终身残疾,家里没有劳动力了,全靠奶奶一人支撑,不久爸爸不得不辍学,挣得的工分不及人家一半,日子异常艰难。从那时起狗儿就经常不在家,只是隔几天回来一次,洗个澡换身衣服就走。每次狗儿回来总会带些吃的回家,分给爸爸他们兄弟吃,这时奶奶就会骂他又偷人家东西,警告他不许出去,但奶奶一出工他就跑了。久而久之奶奶也管不了了。而后他再回来总是神不知鬼不觉叫爸爸去山上躲着吃烤鸡,吃完了嘱咐他不能说出去,说出去了以后就没吃的了。这个威胁对那个极度贫困的年代的小孩是具有很大震慑力的,以致奶奶一直不知道爸爸常常吃鸡,三年自然灾害人人饿得浮肿 ,唯有爸爸长得结结实实,爷爷爷奶奶和村里人一直纳闷。爸爸说起这事心里很感激狗儿哥,虽然也觉得偷鸡不光彩。
1965年时,爸爸已成年,是村里最强壮的劳动力,狗儿可以不用出去流浪了,但他却得了那时全国流行的麻风病。村里人不让他住在村里。奶奶挨家挨户求情,希望人们让他住进祠堂,最终人们被感动允许狗儿住在祠堂,但不能进村。罹患麻风病的狗儿全身溃烂,由于他不是本地人,所以常常拿不到药,奶奶要步行几十里山路去他家所在地的政府请求批药。每次来回只能当天去当天回,不然狗儿就没人照顾,所以奶奶总是凌晨出发,晚上转点才回,幸亏奶奶身子骨刚强,走路带风,不然只怕一天回不来。
麻风病全身溃烂,散发出难闻的气味,奶奶每天要给他换几次衣服,还要送三次饭,家里还有一个瘫痪在床的爷爷,生活及其艰辛。但奶奶从无怨言,悉心照顾着两个人,村里人都说奶奶是累傻了,不知道叫苦。一年多以后,狗儿还是走了,他走的时候是什么样子,说了什么话我不知道。因为这个故事奶奶从没提起,是妈妈告诉我的。妈妈说她嫁过来以后村里人跟她聊天说的,人们对她既敬佩又感叹。妈妈跟奶奶是典型的中国式婆媳,他们都好强,针尖对麦芒。但是妈妈很敬佩奶奶,她常说,“你奶奶做了太多好事,老天报答她,所以她晚年幸福,儿女孝顺。她对我不好,老天爷不会惩罚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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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还讲了一个故事,是她听别人说的。爷爷奶奶家解放前还有一对母女是从安庆要饭过来的。这个母亲是寡妇 又没有儿子,婆家要卖了母女俩,无奈寡妇带着女儿逃出来要饭,她女儿当时大约七八岁。奶奶收留了她们,女的跟奶奶一起做饭,家里田地多,奶奶一个忙不过来。她的女儿自然是没什么事做的。奶奶待她似姐妹,根本不像主仆。她母女在奶奶家住了几年就解放了,也被解救回原籍。58年全国大炼钢铁,这个母亲又跑回来了,这次是送她女儿避难的。原来,她回原籍后改嫁了,她后来那个男人对她们母女不好,她女儿长成大姑娘了,那男人对她女儿不怀好意,她没有娘家人,只有把她女儿送到奶奶家托付给奶奶。奶奶后来辗转反侧给她女儿说了一门亲,据说就在安庆附近,是考虑到以后母女相见容易。奶奶还送上了一份嫁妆,对奶奶家来说这份嫁妆相当于全家的家当,女孩感激涕零。女孩开始几年还来看奶奶,奶奶怕自己的家庭成分影响女孩,叫她少来往,再加上交通通讯不发达,不多几年来往稀少了,光阴荏苒,奶奶忘了这回事。
奶奶性格开朗豁达,这也许是她有着极强的免疫力的原因。她少年时与有痨病的家人一起生活却幸免于难,后来与麻风病人每天接触也没被感染。我们小孩喜欢奶奶活泼的性格。有一年夏天,奶奶来我家小住,正碰上下暴雨马路积水严重,我们社区的小孩都会兴奋地打水仗,奶奶看到了就告诉弟弟,问弟弟要不要去玩,弟弟妹妹当然答应,我年纪稍长怕妈妈说,犹豫不决,奶奶拉着我说不要紧,不让你妈知道不就行了吗?于是奶奶带着我们去了离家远一点的地方和我们一起打水仗,看见汽车过去,水浪冲刷商店门口水泥台阶,奶奶兴奋地手舞足蹈,教我们迎着波浪洗脚,还跟我们说城市就是好玩,农村就没有水玩,要有也只是池塘,太危险。不知道是谁看见了我们玩水告诉了妈妈,大概那人好奇奶奶的行为,在妈妈那儿说了什么。我们一回去妈妈板着脸不高兴,训斥我没老大的样子,我也听得出来妈妈是在教训奶奶。奶奶像小孩一样笑眯眯地说,“怪我吧,是我带去的,城里的水又不危险,没事……”。妈妈无语,后来跟我说,“你奶奶没个老人样,让人家看见笑话,我都觉得丢人……”。不过我一点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好,嘴里却不敢说。
奶奶喜欢女孩,从不给儿媳们生儿子的压力,反而劝儿子儿媳,男孩女孩一样好,关键是要培养好,多读书,有能力,不比男孩差,反而女孩跟妈亲,比男孩还好些。这一点 妈妈无比感动。当时妈妈生了两个女孩,亲戚邻居遗憾妈妈运气不好,有些人幸灾乐祸,嘲笑妈妈只会生赔钱货。这时,奶奶就会义正言辞地斥责别人多管闲事,告诉他们,从前要孙子是为了修坟墩,现在有什么坟墩?都火化了……
奶奶是这么说的,也是这么做的。中国的风俗,出嫁的女儿大年三十不能回家过除夕,清明节不能祭祖。然而奶奶把这两样在上世纪六十年代就破了。村里人个个嘲笑她离经叛道,特别是家族里的妯娌更是骂他不懂事。爷爷因为反对姑妈回娘家过除夕骂了姑妈,赶她走,奶奶指着躺在床上的爷爷,大声呵斥:“我的女儿回我的家谁也没权力管,我就不信,女孩怎么啦?回个娘家就给娘家带来晦气了?”爷爷自然不敢在多言,他自己还需要人照顾呢!自此后,我家姑姑回娘家过除夕,回娘家祭祖成了方圆几十里的笑话,但奶奶从不在乎别人的议论。妈妈说,她未结婚前常听人说洗马区有一户人家出嫁女儿跟儿子一样祭祖、过年,一直想见识一下这户人家,没想到自己居然嫁到这家来了。性格好强的妈妈很是欣赏奶奶这一点,每次提起这事就连连夸奖,让爸爸很有面子。
多年后,奶奶的儿女全都跳出农门在城里拥有一份不错的工作,这让奶奶在受了几十年的政治压迫后,瞬间扬眉吐气,成为村里最有福气的老人。村里人一直不理解这个怪人怎么就突然翻身了,他们最终得出结论,女儿回娘家过年、祭祖对娘家有福荫。于是,村里人都纷纷效仿奶奶也接女儿回家祭祖。一时间竟成了风气,这也使得我老家在对待女儿的态度上要比其他农村开明很多。上世纪九十年代,我们村出嫁女儿回家祭祖不算稀奇,直到今天,还有许多农村忌讳出嫁女儿回娘家过年祭祖呢!
奶奶在一众孙子孙女中最疼我,大概是我从小体弱多病吧。六岁时,爸爸带着妈妈和弟弟妹妹迁居黄石,因为妈妈一个人照顾不了三个孩子 就把我交给奶奶照顾。那是我人生中最幸福的日子,每天早上奶奶会跟我梳很精致的发型,她本不擅长梳妆打扮,但为了把我打扮漂亮不辞辛苦认真向村里的大姑娘小媳妇学习,每他天梳完辫子,掰着我的脸看来看去,自言自语:“好看吗?好看吗?” 而我一点主见也没有,就等着奶奶喊了人来确定是不是好看,这时奶奶朝着村里大声喊一声:“细友、金花,过来看看我家玲子好看吗?”,不多会儿,她们两个大姑娘就会边跑边笑,“今天又梳个什么头?”然后就帮奶奶参考,一会儿这里插朵花那儿别个发卡,左看右看,但奶奶还是抱怨她们主意不好,两个大姑娘就会嗔怪道:“那你还叫我们帮忙?”……每天早上为了我的发型要忙一早上,我也很享受这种待遇,每天盼着梳好辫子出门等待人们的夸奖。
村里来了货郎,人们会不约而同地第一时间喊奶奶过来挑,奶奶总会先挑女孩饰品,还要征求我的意见:“你喜欢吗?”只要我说喜欢,奶奶毫不犹豫地买下。80年代初,中国农村是极度贫困的,一般人家只刚刚温饱,还有许多人在贫困线上。奶奶虽然此时不在再遭受政治压迫,但我的小叔还在外地读书,爸爸他们兄弟姐妹也没有多余的钱给奶奶,奶奶用的钱大部分是自己种地换的,可想而知,那里有闲钱顾着打扮?村里老人常说奶奶乱花钱,但奶奶不介意地说:“养女孩就是打扮的嘛!”久而久之,货郎再来村里就会先去奶奶家,带一些城里才有的小饰品,叫奶奶先挑。奶奶家梳妆台大小屉子原本是放重要小物件的,后天就回归它本来的功能了。不但如此,还多加了两个漂亮的盒子也装满了我的头饰,村里大妈大婶常笑奶奶,“这是要再生几个孙女儿?”
后来爸爸妈妈把我接到身边,因为我在乡下读书学习成绩很差,甚至连书包都玩丟了,爸爸觉得再苦再累也不能把孩子交给老人养。到了城里,我就再也没有快乐了,每天要认真学习,还要带弟妹、做饭,那种无忧无虑,众星捧月的生活再也与我无缘。
后来,我长大了,恋爱了,奶奶知道了从乡下特地跑来看未来孙女婿。那天,奶奶特别着急,好像自己是女婿上门一样,在家里来回走动,不停问妈妈,“这个伢白不白呀?”妈妈调侃地说:“你就喜欢白,女婿挑白的,孙女婿也要白的?”奶奶认真地地说:“皮服白的人性格好,又斯文又好看,黑黢黢的一看就鲁里鲁气的(粗鲁的意思)。”一句话说得妈妈哈哈大笑。
就在我结婚的时候,奶奶病了,胰腺癌,爸爸嘱咐我们不要讲。可是聪明的奶奶还是感觉到了,临别前特地去了我的新房,拉着我的手,“我知道我时间不多了,你可能快有小宝宝了,我走的时候你回不去的,老家那个路太颠簸。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再也见不到了……”
几个月后奶奶走了,我也因为怀孕,妈妈不敢让我回老家送奶奶。办完奶奶的后事,妈妈说,奶奶看到弟弟妹妹们,一直在人群中寻找我,妈妈告诉她我没回来,奶奶像是突然意识到了,“哦,她有小宝宝了,回不来了”。然后奶奶像是断了念头,平静的睡了,一个小时后离开了她顾念的儿孙,一个她看了76年的世界。
奶奶,那个小小个子与世抗争了76年的老人,离开我们已经20年了,20年来,我从未忘记我的奶奶,她慈祥的面孔时常出现在我的脑海里,随着年岁的增长,这种怀念不但没有削弱,反而越来越强烈。我时常把奶奶的像片拿出来给女儿看,给她讲奶奶的故事,讲我对她的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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