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真的是来年的初春,娘从柜子底下翻出包钱的粗布手绢来,小心翼翼捧了,一层一层地剥开,仔细数出一沓钱,递给爹爹。
爹爹双手接过,放进内里口袋,使劲按了按,便推了小土车出门去了。
出门之前,我猜到他去买猪,劝他道:“爹啊,咱们还是别养猪了。远的不说,就说咱们年前的那窝猪,闹了猪瘟总是不好,又是吃药,又是打针的,花钱不说,还糟心。如果不是俺三姨夫帮衬,砸咱自己手里,可是赔掉腚了呢!”
爹爹说:“理儿,倒是这么个理儿,但是话可不能这么说,这居家过日子哪有那么一帆风顺的!都有个磕磕绊绊,不能因为猪生病就不养猪了,就好比吃饭噎着了,还能从此不吃饭了么?”
我仔细咂摸一番,无可反驳,立刻拍马屁道:“真是听‘爹’一席话,胜读十年书,爹爹讲的好有道理”,开心地笑一笑,目送他走了。
爹爹出门往北,自然是要去找老杨大爷,原因再简单不过,唯有他那里才有最好的长白猪崽。
2
说起老杨大爷,这几年,他混得可是不赖呢!真真是十里八乡的富裕户,又是一条老光棍儿,没什么花销,当真像那存钱的匣子一样,只进不出,所以大把大把的票子越攒越多,私底下,大家都喊他“杨百万”。
钱多了,自然扎眼,也自然会有人盯着,譬如老杨大爷的几个兄弟,特别是老二家的那个侄子,很是会察言观色,有事没事儿地便会跑到他那里献殷勤。
这个年轻人,我是见过的,虽则只有一面。
约摸着两年前的深冬,爹爹带我去老杨大爷所承包的苹果园里捉野兔,回来时候,恰好经过他的院子,我听到屋子里很是热闹,又寻思着,之前许多次经过他的院子,却从来没有进去过,实在是一大憾事,现今机会就摆在眼前,便嚷着爹爹带我进去看看。
爹爹也好长时间没见他了,便应了。
爹爹在前,推门而进,我紧紧跟在身后,发现屋里光线很是不好,后墙仅有一扇小窗透些光亮进来,虽是午后,其余地方都是黑魆魆的,正中间有一小小的方桌,老杨大爷坐了正首,大家众星捧月一般围了他团团坐。
其中有一个年轻的小伙子,也就二十啷当岁,白净面皮儿,瘦高个儿,端茶倒水很是勤快,言谈话语很是亲切,仿若自己是这里的东道一样,我一眼就看出来这人和老杨关系不一般。只是,我凭着小孩子的直觉,老是以为这小伙子靠不住,也说不上为什么,或许,是因他眼睛里带着一股不易被人觉察的狡黠,甚至是奸邪。
回去的路上,我便问爹爹,“爹爹,那个小伙子是谁啊?”
爹爹说:“那个是老杨他侄儿。”
“以前怎么没见过呢!”
“现在的年轻人,平常都在外面打工,腊月里头才回来,轻易见不着,”
“我记得之前他屋子里很冷清的,不太有人。”
“是啊,以前你老杨大爷穷啊,都怕挨着了,躲还来不及,谁肯向前呢?”
“看他现在这个样子,富得流油,不像啊?”
“咋个不像?老杨家里弟兄好几个,根本娶不上媳妇儿,老杨看着父母难混,就单独搬出来住了,选了这么一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荒凉地儿。要不然,谁会大老远地来这里住呢?”
“那为什么现在又有这么多人来找他?”
“现在有钱了呗,自然而然地来琢磨他的人就多了,并不是冲着他来,而是冲着他的钱来。那些人鼻子灵得很呢!”说着,爹爹长长地叹了口气,又接着说道:“如今的世道,人都是这个样子,用着人的时候,靠前;用不着人的时候,退后呢!”
我默默点点头,脑子里突然冒出古文里的一句俚语——“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
对于侄儿,老杨大爷那么精明的一个人,过的桥比他走的路都过,吃的盐比他吃过的面粉都多,自然把这事儿看得一清二楚,无非就是把自己熬走了,好继承大把的遗产,却也是没有办法,谁让自己是条老光棍儿呢?谁让当时兄弟们多,日子难混,以至于说不起媳妇儿,才从村子里搬到这荒郊野外呢?
正所谓“饱暖思淫欲,饥寒起盗心”,手里头有俩钱之后,老杨大爷一直有讨个女人的想法,只是自己已经年过六十,确实不好找。
这第一呢,怕别人笑话,笑话自己老不正经;第二呢,周边村子都熟得很,当真没有合适的;这第三呢,就是他的这些兄弟,他们的孩子都到了说亲娶妻的年纪,全都对他的这大把的财产虎视眈眈,生怕这洼子肥水流了外人田,因而极力反对他找女人。
老杨大爷很是闷闷不乐,想着忙活了大半辈子,偌大的家业,将来都是与了别人的,又没有娶过媳妇儿,尝过女人的滋味儿,可不是枉来世上走一遭么?
一想到这里,他就懊恼,气愤,抬脚跺地震天响……
然而,事情在一个平淡无奇的午后发生了巨大的转机。
3
那天,他闲着没事儿,沿着田里的小道儿来回溜达,不曾想碰到了一个女人,一个活生生的女人!
老杨深深地被这女人迷住了,直勾勾地盯着她,这女人四十多岁,中等个头,胸部鼓鼓囊囊如塞了两个大气球,腰又圆又粗,胯很大,后挺着两瓣壮硕的大腚锤子。
他像一只几辈子都没有见过荤腥儿的猫一样,一下子被这女人胀鼓鼓的充满肉欲的身子馋坏了,饱经岁月沧桑的脸被憋得通红,脖子呼噜呼噜如牛喘,喉头像一条被人刺破的大肉虫子一样疯狂蠕动,一口一口的唾沫止不住地往肚里吞,他觉得渴极了,嗓子像干涸多年的黄土地一样在烈日下滋滋冒烟,此时,他恨不得将这女人赤身裸体地剥光,然后整个囫囵生吞下去。
然而,老杨又怕吓着她,死命压抑着就要撑破身体的欲望,嘴巴一颤一颤地对她缓缓说道:“妹子,你……你……咋个……会在这里?”
那女人撩一下耳边的头发,露出圆盆一样丰满的脸蛋儿,喊了一声大哥,光是这一口大哥,太好听了,把老杨一下子弄得酥酥的,软软的,仿佛身子如熬化了的饴糖化开去,然后悲中带笑地说,自己是河对过王庄的,男人经常打她,不得已,才提了包袱卷儿,逃出来,四处流浪。
老杨才不信,他觉得这女人是天上掉下来的,是老天爷可怜他,特意从天上扔下一个娘们儿,不,不是扔,是放,是轻轻地放到他跟前儿,就如一片羽毛轻轻滑过绸缎一样。
老杨寻思着,这场景,当真应了那句古话,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这女人不就是现成的,现成的媳妇儿么?
郎有情,妾有意,老杨顺理成章地将女人接进了家门,那女人仿若熟门熟路地走将进来,放下了包袱卷儿,两个人就这样光明正大地过起了日子。
实事求是地讲,这女人还真是过日子的一把好手,当真是食物不论,力气不惜,死心塌地跟着老杨过日子。
去年夏天,清晨上学的时候,我着实见过那个女人,彼时,老杨大爷正用小土车推了满满的小山包一样的水草,前面便是那个女人,努着身子拉车。
她满脸汗水,气喘吁吁,头发打绺儿似的黏在前额上,薄薄的上衣早已湿透,紧紧地贴在身上,勾勒出匀称健硕的身段,最让人感叹的是她的腰身,像一段粗得恰到好处的杨树桩,那使不完的劲儿源源不断地从树心里淌出来……
我并不知道他们打水草做什么,以前,娘用它们来喂牲口,可是老杨大爷家并不曾有骡马。我隐隐约约觉得应该是用来喂猪,可是,我却不曾见过村里人这样喂猪,他们用的都是麸皮和草糠。
等回到家里,我跟爹爹说了。
爹爹说,你琢磨得很对啊,这水草就是用来喂猪的,原来是一种牧草,不过是长在水里或者水边的,当年粮食不够的时候,有人特意从外地引进来的优良品种。
爹爹说,这水草长得可泼辣了,稍微一扑棱,就是一大片儿,河道里满满的都是。
爹爹还说,别看这水草在小西河长得这好,可是换了别的地儿,压根儿长不成。所以啊,大家一看这水草,就知道小西河;一提小西河,就知道这水草。
听爹爹这么一讲,再经过小西河的时候,我就留心观察起这水草来。
这小西河,其实并不是一条河,而称之为灌渠更贴切些,宽不过三四米,雨季丰水期的时候,水深也超不过两米,平时压根儿不存水,中间只有步子那么宽的一条溪流,因此可以顺坡直接上下。
下到河底,我发现整条河道,真是如爹爹所说的那样,从底儿到沿儿满满的都是这牧草,随手薅起一把,贴近了看,牧草长长的蔓上挂了一串串的叶片,形似麦穗鱼,油油亮亮的,上面还覆了一层透明的蜡状薄膜,长得确实极其野蛮,虽然满坡都是,但就算是顺藤摸瓜般去寻,也难以找到主根在哪里。
从那之后的几天,我经常能够看到他们夫唱妇随地在那里打猪草,两人虽则汗水湿透了脊背,但笑容洋溢在脸上,如晚风拂过的金色向阳花。
我不禁羡慕起他们这平凡的生活来,这可不就是《天仙配》中的神仙眷侣么?怪不得,会有那么多天神思凡,果真是只羡鸳鸯不羡仙了。
我想这老杨大爷养猪可真是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怎么能够不发财呢?行情好,自然不必提;论地利,屋后就是小西河,小西河里又都是猪草,仅此一项,就不知道省下多少饲料钱;再说人和,有这么能吃苦,且一心一意跟着过日子的媳妇儿,那日子怎么能不红火呢?
我心里真的是为老杨大爷他们高兴,一则,老杨大爷打了大半辈子光棍儿,终于有了媳妇儿,人生也算得圆满;二则,这女人从河那边逃出来,又遇到了老杨大爷这样的良人,也算是交了好运了。
有天,闲来无事,我便把这想法讲给爹爹听。
可是,爹爹很是冷眼,他对这件事情看得很透,觉得这并不是什么好事,闹不好老杨大爷是被人诓骗了。爹爹的理由很简单,以他几十年的人世修为来讲,天上根本不会掉馅饼,只会掉砖头
我涉世尚浅,当然不信。
可是之后发生的事情,简直就是一场闹剧,老杨大爷非但没有保住财产,就连命都搭进去了。
4
老杨大爷的院子里凭空多出来一个女人,这么一个大活人,不时地抛头露面,还跟着老杨赶集上店,河对岸的王庄本就离得不远,照理说,她家里人早就应该得到了风声,可是竟然没有一个人找过来,实在是令人啧啧称奇。
日子长了,老杨大爷找媳妇儿的消息自然不胫而走,村里好事儿的老娘们三五成群地去看,看完之后,回来嚼舌头根子,说这女人不正经,就她那腰,早晚得把老杨折腾散架喽。
可是,两人都不在乎,也想得开,嘴长在别人脸上,爱怎么说,就怎么说。
更奇怪的是,老杨大爷两口子过得好好的,照理说,他的那些兄弟们见他讨了女人,有了归宿,应该拍手叫好才对,可是,他们却第一个不干了,吵吵闹闹得到他家里要赶这女人走。
先前,老杨大爷是光棍不假,却不是一个人过日子的,他那院子本来就偏僻,常常有乞丐到他那里要饭或者搭伙。
这样的乞丐并不止一个,每每夏天养猪忙的时候,他不但管吃管住,还会给他们发点工钱。
闲空儿的时候,乞丐们提了一只蛇皮袋,去周边村子讨饭,要了馒头饼子,除了自己吃,剩下的也按斤卖给老杨,彼此相处得很融洽。
那女人没有来之前,老杨大爷那里就有一个搭伙的乞丐,老杨主外他主内,两人推小车铡猪草,剁油渣包饺子,其乐融融,跟两口子过日子没啥区别。
这女人来了,或撵或不撵的,那乞丐倒也知趣儿,挪地方走人,这倒也是,总不能三口儿一块儿过吧。
起初,大家都以为这女人和老杨长不了,老杨已经六十多,那女的也就四十出头,那玩意儿早就是一只死鸟了,有道是“三十如狼,四十如虎,五十坐地能吸土”,那女的又正值欲望最为强盛的年纪,哪能长久呢?
可是,现实狠狠打了每一个这样想的人一记狠狠的耳光,日子一天天混下去,那女的和老杨越过越好,比那真正的夫妻还颠鸾倒凤,琴瑟和弦。
外人倒还没有什么,又不是杀人放火,两个人你情我愿地过日子,碍不着别人的事儿,自然不会去管。
可是,他那些兄弟们坐不住了,倒不是心疼老杨这个人,若是的话,早就把老杨接回村里享福去了,而是担心那偌大的财产都入了那女的口袋里去。
闹得最厉害的,自然是老二,他家的那个勤快小子刚好到了讨媳妇儿的年纪,满心指望着老杨能够出一份钱,帮衬一下子的,这下可好,煮熟的鸭子,飞了!
兄弟们一商量,合起伙儿来要赶这女人走,理由很简单,这女的才四十多,而老杨六十好几,照常理来讲,肯定是不会嫁给老杨的,除非是图谋不轨,毕竟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么?
老杨是个明白人,自然懂得其中的道理,也知道这女人来得不正经,对他不是那么纯粹,多半是冲着他的钱来的。可是,自己这一辈子没有找过老婆,如今身边有了女人,这滋味儿真是太好了,想放又放不下,管他呢,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5
老杨被兄弟们闹得烦心,晚上睡不着的时候,一个人对着蜡烛发呆,点点荧光照在墙上形成了一个不规则的晕圈。这时候,节气已经过了惊蛰,天气回暖,夜里却冷得很,突然不知道从哪里飞出来一只土黄色的蛾子,绕着老杨飞了几圈,总是不走。
老杨纳闷了,这才刚过惊蛰,春寒料峭,怎么这么早就会有蛾子呢?不耐烦地抬抬手去打,哪知道这只小蛾子好像故意气他一样,扑棱着翅膀竟过来碰他额头。
老杨烦得很,不再理它,任由它乱腾,可是这只小蛾子突然安静下来,并不来跟他闹了。
老杨又一阵子纳闷儿,索性由它去了,自古见怪不怪,其怪自乱。
然而,过了一会儿,那蛾子就又绕着烛火转圈儿,且不时地冲着烛火扑过去,老杨看得好玩,又觉得它傻,这活得好好的,干嘛自个儿作死呢?舒舒服服地躲在墙缝里,等到天暖和了,再出来,不好么?
可是,老杨不是蛾子,蛾子也不是老杨,它依旧不断地扑向烛火,老杨突然起了善心,不想让它白白丢了性命,却拦了几次都拦不住。
老杨打了个哈欠,睏了,刚想吹灭蜡烛去睡觉,不曾想,那蛾子竟毅然决然地一下扑到烛火上,翅膀迅疾点着了,继而是整个身子一下变成了一个耀眼夺目的火球儿,不一会儿,便烧得蜷缩成一点小圈儿,黑炭一样浸在烛油里,紧接着,蜡烛也熄灭了。
老杨寻思着烧死的蛾子,不禁骂道,不知好歹的东西,好心救你,你却自己找死。
后来,他又转念一想,那飞蛾为什么那么执着地去扑火呢?它不知道自己将要面临的是什么嘛?不,它肯定知道。不过话又说回来,它为了自己喜欢的东西而心甘情愿去死,心里一定是极其痛快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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