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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栗田口附近时,冲田抬起手,用手背套捂住了嘴,鲜红的血迅速浸透了单薄的织物。
“看来我活不长了。”
一想到此,右侧华顶山上的翠绿在总司的眼里突然鲜艳无比。
——司马辽太郎《燃烧吧!剑》
第一次想到死是什么时候?
不记得是几岁,也不记得原因了。记得的只有那时哭得很厉害,然后用指甲掐着手心,并试图让自己停止呼吸。结果当然既没有掐死自己,也没有憋死自己。
而C第一次对于死亡鲜明的想象,是到了高中的时候了。C的教室在顶楼,座位又靠窗,C上课理所当然地走神,只要一转头,便能俯视一片翠绿的竹林。
——如果从这里跳下去,就会被竹子尖锐的顶端刺穿五脏六腑……
是因为学业?是因为家庭?后来和咨询师回溯这段记忆时,C说不清楚,咨询师也讲不明白。可C终于记得那一片翠绿,和想象里被竹子刺穿的触感,大概就像被竹签刺穿的殷红的肉。
C也记得某次在晚自习崩溃大哭,然后在草稿纸上一条条写自己不能死的原因:我不能死,因为网购的新汉服还没有到;我不能死,因为宿舍里还养着一条白色的金鱼;我不能死,因为在看的小说还没看完……
虽然大概也有一条“我不能死,因为爸爸妈妈会难过”,但是你看,C对于死和生的理解都是如此肤浅可笑,于是直到高中毕业,也终于没能被那片翠绿刺穿。
什么时候意识到自己有病?
不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习惯性自我评价低,哪怕听到表扬都觉得只是自己骗了对方;不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极端在意别人眼光,一边极端渴望和人交流又一边不懂怎样与他人互动;不记得从什么时候起,会因为莫名其妙的小事纠结半天集中不了注意力,哪怕关手机也能发呆发一早上——当然,更多的是,不记得从什么时候起,不记得因为什么原因,C总会一次又一次认为,自己的存在等同于不可回收的有害垃圾,只有消失才是最好的归宿。
C当然尝试过各种方法,去过学校的咨询室,一去就是几个学期;跑过步,不止一次一口气跑十公里;大吃大喝过,和朋友出去玩过,在夸张的大笑之后,一个人回到宿舍躺在床上,连下床去洗澡的力气都没有。
后来某次在跑步时,C接到了家人的电话,明明是关心,C却只觉得莫名焦躁,勉强敷衍完挂掉电话,面对着初秋过分灿烂的阳光,C只觉得自己又做错了事,又或者什么也不觉得,单纯地再次想哭。
——也许去医院做个检查,就能证明自己根本没病,只是想多了。
结果一去医院,C就确诊了。
接着就是吃药和副作用,一天二十四小时,C能躺二十小时,还有怎么都吃不饱的暴饮暴食,半年C胖了二十斤。
然而C以为,或者相信,这只是由于考试带来的短暂压力,于是考试结束后就自己断了药,并试着用更多的事情麻痹自己:论文,打工,射箭,学琴,写作,C都试过,可仍然会每晚每晚地躺在床上动不了,脑子里只有自己如何把凳子搬到阳台上,然后踩在凳子上,一脚跨过栏杆,即使依然没有付诸实践。
时间到了初春,某天C在学校新修的餐厅打字,望着楼下绿油油亮晶晶的植被,无端想起书里的冲田总司又一次吐血后,觉得山上的植被无比翠绿的一段了。
当然,冲田总司是身患绝症不幸夭折的天才剑客,C是带着现代人所谓心理疾病,一直想死,又一直没有死成的凡夫俗子。两者其实没什么可比性。
矫情。
C给自己下了判语,却对这个瞬间记忆得无比清晰。每次回想时,C的眼前都会浮现出那片绿油油的植被,然后再骂一次自己矫情。
C一直觉得,全天下所有患者,或者所有人,都有自己难过和想死的理由,只有自己是无病呻吟的矫情。
也许为了排解痛苦,也许为了让自己更像是患者,C也试过划自己的手。不同的是,当C找遍房间中所有工具,发现最尖锐的只有眉刀。
大多数时候,眉刀划在手上根本出不了血,只能留下一道道类似指甲抓过的痕迹,那时C终于能够哭出来,为了自己连自残都做不到的可笑境界。又有的时候,几乎像中了头彩一样,轻轻一划就会冒出鲜红的血液,C于是陷入一种怪异的安宁,可能是惊异于自己体内竟然还能有如此鲜艳的颜色,也可能是惊异于自己竟然还有能做好的事。
而C依然是胆小的,所以每次划完都会用酒精棉片消毒,随之而来的刺痛会让C终于得到平静。
然后,C爱上了剧场,某种意义上也算是眉刀的替代品,作用同样是让自己暂时从纠缠的情绪中抽离。除了戏剧本身,C迷恋观剧前后的互动过程。观众拿着自己制作的相关周边互相赠送,演员也对每一位观众的感想和礼物露出完美的微笑。每个人都在笑,每个人都是朋友,C可以拍手拍到手掌痛,尖叫叫到嗓子疼,安心让自己沉醉于一场狂欢之中。
“我觉得我已经好了。”
在最盛大的一次狂欢后,C曾经对家人这样说。
然而这样的狂欢真的没有阴霾吗?在看过自己最喜欢的舞剧的第二天,C奔赴另一个城市的另一个剧场,途中短暂地在酒店停留,然后突然失去力气,躺倒在床上动弹不得,连晚饭都没能去吃。
是因为那部舞剧迟来的影响吗?C不清楚,然而那部舞剧确实让C差点落泪。孤僻的王子在想投湖自尽时邂逅了天鹅,并深深迷恋上了其中的首领。根据C的理解,在王子抱膝看着天鹅起舞时,眼中闪烁的光芒,“是一个不懂自己自己想要什么的人第一次发现自己曾经隐约梦见而今确切要去追求的东西,是一个曾经不知自己为什么活的人终于找到了自己能为之活为之死为之付出一切的东西”。
而故事的最后,是天鹅很可能只是王子的幻想,而他也因为幻灭而死去。
自己的世界会有天鹅吗?C回答不上来。在那次发作的最后,是C凝视着手机壁纸,忽然间又有力气了:壁纸上是C第一次拿到稿费后,请画手画的,构思了十几年依然只写了个开头的少年。
少年身着一袭青衣。
不过,因为剧场,C终于谈了一次恋爱。
D也是戏剧爱好者,两人于互联网相遇,并得知彼此都在吃一种作为电池成分的药物。在某个夜里,C看到D说自己又一次想到死,然后笨嘴笨舌地极力劝说,居然也有了一点效果。
大抵因为同病相怜,C开始看待D不一样了,在思考了好几天,做好被拒绝的心理准备后,C在一个下午按耐不住表了白。
结果,那个下午成为了C近几年里最快乐的一个下午。
爱情当然不是万灵药,但就像一切俗套的说法,D确实给C的生活投下了一道光,在C快乐的时候,更在C惯性难过的时候。C永远会记得,当自己某次面对湖面,满脑子都是被冰冷的湖水灌进内脏的感觉时,是D的一条条语音又拉了自己一把。
接着,两人约定在假期一起去E城看半个月的剧,而C半年都在想,那半个月要看什么剧,要穿什么衣服,要吃什么餐厅。
那半个月的开头依然是玫瑰色的,C也会一直记得D刚见到自己时的笑。但渐渐的,C发现D和自己在一起时只是埋头看着手机,对自己的话语也不理不睬。
作为病友,C只觉得D大概是发作了,试着找了几次话题无果后,就不敢在打扰对方。后来半个月结束后,C坐上了南下的火车,一路无聊发了很多消息给D,却一直没有回复。
到了第二天,C刚打开一桶泡面,调料包意外地难撕,并且在撕开时洒了一地。这时,D终于回复了:“我觉得我们在一起没有恋爱的感觉,还是分手吧。”
C想,自己应该哭的,却如何都没有一滴眼泪。除了要炸开般的头痛外,C所记得的,只是暗绿色的脱水蔬菜粒在白色的瓷砖格外刺眼。
再之后呢?
药换了几种似乎定了型,咨询师换了几个也终于固定,剧多看了几场然后遭遇疫情,手上多了几个疤又慢慢消失。
C依然浑浑噩噩地活着,莫名其妙地想死。
也许因为考试失利,也许因为面试失败,也许因为写不出小说,也许什么都不因为。总之,C已经习惯了某个瞬间再次觉得自己是一无可取的垃圾,并且再次想象自己如何把椅子搬到天台边缘,如何踏上椅子一脚迈出栏杆。
在一部音乐剧中,死神是一个英俊的金发角色,一次次诱惑着主角投身死亡。C不止一次想,自己的死神如果是他,自己早已跨过栏杆。又或者,死神根本不关心C,而C只是一厢情愿把对方当成单恋对象。
既然没有死神降临,那么C也只能一次次一条条列出自己不能跨过栏杆的理由:搬凳子上天台必然被家人发现;就算成功也可能砸到人;手机和电脑浏览记录还没删;如果带着手机和电脑一起跳工程量又太大……
“我已经习惯想死了,也知道自己肯定死不掉,只是每次劝自己不要跳楼的时候,都要花很多精力列出原因,还蛮浪费时间的。”
上回去见咨询师时,C这么说。
“不然试着转移注意力?你会腹式呼吸吧,那就把精力专注在呼吸上。”
于是在C又一次想死时,窗外的亚热带常绿阔叶植物依然傻乎乎地郁郁葱葱,不知是象征生,还是象征死,亦或者什么都不象征。
接着C像咨询师说的,试着调整自己的呼吸,呼——吸——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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