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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小老虎,写于2012年冬,根据真实故事改编。
秋后的小河清澈见底,河底水草绿莹莹的顺水流漂去,河岸的留恋,河水的不情愿,都使水草就这么漂流摆动着,一漂就是几十年。老人说,七十年代,小河也是这么清澈,水流比现在要大些,附近杨村的女儿媳妇们都来这里挑水洗衣做饭,从清早到夜晚,从不间断。在这络绎不绝的来往人群中中,独有个模样周正、皮肤白皙的高挑汉子,每逢中午休息时分,总能看到他来来回回忙碌的身影。汉子姓姚,单名一个元字,因出生在1950年的元旦而得此名,又与“遥远”一词谐音,父母希望他将来放眼远方,走向遥远。而在五岁之前,他并不叫这个名字,到底叫个什么直到离开人世他也没有知道。
1955年夏天,三十多里外的镇上唱大戏,五岁的姚元也随亲生母亲起个大早凑热闹去了。土台子上搭几根柱子撑起的帐篷就是戏台,虽简陋但也像模像样,戏台上大花脸身穿花花绿绿的戏服,是姚元从没见过的鲜艳颜色。琳琅满目的小玩具让他走走停停,不舍的落下每一个新鲜玩意儿,平生第一次见风车、拨浪鼓。香甜的糖果更让他像尝尽人间美味般一路嬉笑吟唱。傍晚时分,大戏终于结束,意犹未尽的姚元妈妈还沉浸在《杨门女将》的悲壮情节中。老老少少都陆续离开,直到戏场没剩下几个人,她才发现孩子不见了。找遍整个戏场都没姚元人影,找来同行的几个妇女,翻遍了整个镇子都没找见姚元。之后的几天到几年,姚元父亲跑遍了远近几个县市,可再没见过自己可爱的儿子。
话说那天姚元留恋在小吃摊前,妈妈还在有滋有味的欣赏着台上的好戏,人贩子见这孩子生的白白净净,甚是可爱,随起邪念,用几个糖果骗过来便转卖了去。待到母亲发现时,姚元早已被拐到了连他亲生父亲都没到过的地方。后来,姚元被卖到了几百里外的杨村姚之栋家,也就是他现在的家。姚元这个名字也是到姚家养父母给取的,五岁孩子不记得回家的路,哭闹几日也就作罢,养父母好吃好喝带他,很快也就忘了找亲妈这回事儿,乖乖当起了姚家小少爷。话说这姚家比平常人家要富裕些。姚之栋是村支书,办事公道,也深受村民尊敬。只是成家十多年一直膝下无子,夫妻俩都接受过新式教育,思想开明,便托人领养了孩子。养母刘贺梅对姚元胜亲生的好,整日抱在怀里,顶在头上哄他开心。姚之栋也喜爱这孩子,但父爱总要来的严厉些,所以姚元与母亲更亲近些。
在父母疼爱中,姚元长成了个大小伙子,模样清秀,身材高挑,勤快能干,在生产队里是出了名的好后生。经常替母亲去河里挑水,也使很多姑娘们爱慕心头。姚元二十岁那年,经媒人介绍认识了邻村的姑娘崔琦,两人一见如故、相见恨晚,很快步入了婚姻的殿堂,婚后一家人和和美美、幸福美满。
姚元为人很好,只是遇事是个急脑子,一次与村东的张家媳妇一块修水渠,发挥绅士风度,帮衬妇女家多干了些活,不料却被张家公公抓住不放,硬说姚元图谋不轨,姚元本无此意,在众人面前被诬陷出了丑,随即怒火冲天,竟一冲动打了张家公公,张家公公虽成重伤,但自知无理,也没再纠缠,只是从此,两家结仇,多年不解。
姚元媳妇崔琪知书达理,孝敬老人,很受人喜欢。嫁给姚元不久就怀上了孩子,姚家上上下下高兴的不得了,张灯结彩来庆贺。姚元也越干越有劲,没多久就当是了生产队队长。也许是有了小家的缘故,姚元平日里对养父母稍有疏远。再后来,为了迎接儿子出生,姚元不好再向父母要钱养活妻小,就提出另立门户。姚氏夫妻虽嘴上答应,却在心底了产生了前所未有的恐慌,虽没跟儿子提过领养的事,但从街坊邻居口里,大概早知道自己不是亲生的,这刚结婚不久就提出分家,将来哪还会为自己养老送终。带着疑虑,分家的事就一拖再拖,直到有一天,人祸降临姚元。
父亲是村支书,姚元是第一生产队队长,父子两人都在村里身担要职,不免有人妒忌,特别是与姚家素来有仇的张家。秋收后多连阴雨,家家户户都闲在家里歇息,一天午后,雨下的很大,作为生产队长,姚元冒雨跑到仓库检查粮食有无发霉状况,恰巧遇到张家儿子张新,张新随即起了陷害仇家的邪念。当天晚上就带几个狐朋狗友悄悄跑去仓库偷玉米,一连灌了十多袋,足有一千余斤。第二天村支书姚之栋开大会讨论此事,张新提出看到姚元大雨中进了仓库。姚老素来秉公办事,既然有人证在,必须得从姚元查起,再加上之前对儿子忠心的怀疑,就任由公安局带走了姚元,在看守所的日子,姚元本等着父亲来为自己伸冤,岂料召来的却是狗腿子的毒打,十多日过去了,终究还是没有等来父亲的身影。狗腿子们骂他“外地的野种,姚支书早想除了你这个不孝的东西”。听了这些,姚元似乎明白了些,爹爹是个明白人,最了解儿子的为人,这么多天都不为伸冤一定是为了分家的事。随着自己渐渐长大,爹爹的顾虑他也看在眼里,知在心里。但这么多年的亲情他怎么就忍心看着自己蹲监狱。在那个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的文革时代,小偷是个很赖的名声,如果自己伸不了冤,将来妻子儿子都要跟着受罪。抵制不了狗腿子的毒打,更难以承受这患难中的离别,气急之下又犯了冲动的毛病,竟用根鞋绳结束了自己年轻的生命。养母的乖儿子,妻子的好丈夫,儿子的准爸爸,全在这一气之间消逝去了。就在姚元冲冲离开后的几天,公安查出了偷玉米的张新,姚之栋悔恨当初一己私心,只想借此消消儿子独立门户的气焰,怎料他竟想不开抹了脖子。崔琦刚成新媳妇就变成了新寡妇,想着将要出世的孩子,竟也一蹶不振起来。
姚元死后的三个月,儿子降生了,添丁的喜悦为姚家带来些许精神气。带着对丈夫的思念,看着颇像丈夫的儿子,崔琦也就此准备守着儿子孤寡一生。她为儿子取名姚强,希望他长大强壮些,不要像父亲一样轻易认输。婆婆为了能留住儿媳,精心伺候月子,变戏法似的哄她开心。崔琦看着婆婆的对自己的好,也处处随她的意思,虽然没了姚元,一家人也其乐融融。过着平淡的的日子,清清淡淡也是福。
姚强一天天的长大,崔琦的心却一天沉似一天。眼看满周岁了,却连个简单的逗笑都不懂,眼睛里总少些灵气,爷爷姚之栋也渐渐着急起来。趁春天村里事少带孙子去城里大医院检查,老医生说孩子天生微脑瘫,可能是母体妊娠期受刺激所致。崔琪怀孕后期经历了丈夫住牢、自杀,精神极度崩溃,孩子随正常生产却患上了这先天病。崔琦又一次倒下了,整日以泪洗面。记得12岁生日,算命先生用八个字预测了崔琦的一生,“水泛熄火,哀苦一生”。怎知竟真应验了瞎子的预言。刚刚走进婚姻殿堂,就经历了丈夫自杀,儿子痴呆。娘家父母心疼女儿,都劝她改嫁。崔琦有时候也想:应该为自己考虑,趁着年轻……看着发小们现在的幸福生活,崔琪也觉得应该狠心做个决定了,也许真会柳暗花明又一村。她终于下定决心离开,丢下傻儿子,只身改嫁到了邻村汪家。姚氏老夫妇自知没什么可留住媳妇的,也就由她去了。老两口如今都五十有五,若是阎罗王叫唤的晚,许能把孙子带大,可要是过两年撒手去了,傻孙子可靠谁活呢。
妈妈走后的两个月,家里多了个刚满周岁的妹妹,女娃娃生的乖巧,爱笑,强子很喜欢抱抱她,就像当初妈妈抱自己一样亲切。女娃娃是她亲娘的第六个女儿,亲爸一心想要个儿子,就托人送出去了。自从儿媳妇离开后,姚之栋一直很担心孙子的未来,随其了再领养个女孙的想法。恰巧机会就来了,或许女娃娃长大了真的可以照看傻哥哥,为自己养老送终。有了精巧孩子,老两口也都精神不少。一家四口、祖孙三代开始了闪着点点希望的平淡生活。
姚强这个名字渐渐被“傻强子”代替了。其实傻强子也不是真傻得一无所知,如果说常人有十个心眼,强子可能只有三个。强子身材魁梧,比其他孩子要壮实些,说话有些含糊不清,有时候还结巴,整日混在孩子堆里,总是被骗来当小马骑,但有一次,强子的反应让人们都大吃一惊:“这个傻强子护妹妹时倒不傻了?”有几个男娃娃打了妹妹姚敏,强子二话不说打了那几个男娃娃,还用他那蹩脚的口音大喊“不许再欺负敏敏!不然我……我还打”。强子随傻,但爱妹妹的心却不傻。敏敏七岁了,开始去村西头儿的小学校读一年级,强子经常去接妹妹放学,有时候也会在上课时间溜去学校玩耍。这样久了,强子便冒出了上学的念头,姚之栋也觉得让他识几个字不是坏事。新学期到了,傻强子也背起了奶奶缝的花布书包,和妹妹摇摇晃晃一路小跑去了小学校,爷爷在后边快步小跑才跟得上。校长对村支书家长很客气,但对于强子的情况也很无奈,毕竟他在班里会影响老师上课,更影响其他孩子的学习,也会引起其他家长的不满。村支书一再请求,校长才答应让强子试几天。
小学校只有五个老师,校长文凭最高,小中专,代五年级。其他四个都是村里高中或初中毕业回来的。每个老师带一个班,人数最多的当属一年级,每年能收到三十多个新学生,到五年级就只剩下十几个了,原来有些孩子稍大点就辍学回家帮大人干活了。
强子被安排在临近黑板的角落里,他不知道上课时间要坐到这里,经常乱跑乱笑,一节课能进进出出十多次。强子第十天上学就学会说“a”,一回家就跟爷爷奶奶“啊”个不停,奶奶夸强子长本事了,高兴的不得了,还给他煮鸡蛋吃。对于强子在学校的表现,校长很无奈,一天傍晚放学,校长和强子一块去见村支书,姚之栋听其来意,自知强子成不了气候,也就没在为难校长,主动提出退学,也省了好多尴尬。次天早上,强子又早早起床去学校,奶奶没能拦住,可到学校老师不让进教室,孩子们也都嘲笑“傻强子,老师不要你这个傻子了!”强子被哄回家,仰头不解的问爷爷,爷爷说“哪有不要你了,老师说你最棒了,要给你多放几天假。”后来,遇见嘲笑自己的小朋友,强子总是这么自豪的夸自己“老师给我放假了!”再后来,强子问爷爷:“老师怎么老不给我开学?”爷爷回答说:“快了快了”。傻强子一直在等着这“快了”,等了好久好久,直到渐渐忘记。
强子十六岁那年秋天,奶奶突犯脑溢血去世了,对于奶奶的死,强子并没有太多的悲伤,他不能理解死的意义,只是听了“以后再也见不到奶奶”,强子还是忍不住哭了。这几日家里陆陆续续来了很多人,他们都跪在奶奶灵柩前痛哭一阵。奶奶死后的第七天,家里人特别多,而且摆了很多用纸糊的花绿小人、小房子、小马。最后,奶奶被装进个大黑匣子里,用七个杨钉子钉住,在唢呐声响中,被埋进了庄稼地的墓坑里。爷爷这几日也不知道怎么了,无精打采的,话也少了很多,妹妹说爷爷累了……,姚之栋是个重感情的人,就算妻子没有为自己生下一儿半女,他也从来没有任何怨言。年轻时,有人建议他停妻再娶,可他选择了领养孩子。都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也许他对妻子的爱远过于所谓的三纲五常中的孝。奶奶出殡那天,强子哭得一塌糊涂,怎么看都不像个傻子。送走奶奶,强子才觉得家里一下子空了许多,没有人再唠叨他早点回家吃饭,没有人再讲小故事哄他睡觉。有一天晚上,强子梦到了奶奶,奶奶穿着漂亮的唐装,强子问:“奶奶去哪了,怎么这么久才回来?”。奶奶回答说“给强子买好吃的去了呀,你最爱吃的棉花糖。”奶奶说还要给强子和妹妹买好多新衣服,让强子听爷爷和妹妹的话,说完,眨眼间就不见了。第二天醒来,桌上真的有朵棉花糖,光滑的木棒上插着一朵大大的白色花朵糖,跟梦里奶奶送的一摸一样。强子讲给好多人听,却没有一个人相信。
后来,爷爷也辞去了村支书的职务,专心照顾俩孩子。强子喜欢热闹,谁家有红白喜事,总少不了他的身影,有次邻居红事上,强子又在等着吃好饭菜。几个闲的无聊的妇女问他“你妈来看你都拿了点啥?”,强子不懂什么意思,因为在他十六年的生活字典里,好像从来没有“妈妈”这个词汇,爷爷奶奶从未讲过父母的事。奶奶去世后,有个中年女人经常来看望强子,每次都带好吃的好玩的。强子觉得这个女人像奶奶一样亲近,所以也特别盼望她来。后来,渐渐知道了,这就是妈妈。
强子与村里的老老少少都很熟悉,自从知道自己有妈妈后,强子也经常去邻村妈妈家串门。这一路上招呼打个不停,人缘好的不得了。除了去妈妈家,强子也喜欢在村子里毫无目的的逛,哪有人,就往哪凑。强子身材高大,有着一身的好力气,总被骗去给人干农活。村东的老郑爱说笑,强子喜欢喊他舅舅,这个舅舅就经常哄着强子给自己扛活儿,但也会留他在家里吃饭,给点小小补助。谈笑间,老郑说强子的爸爸是自杀的,多半是因为强子爷爷的逼迫。强子发誓要替爸爸报仇,要亲手杀了爷爷,说时劲头可大了,这一回头就忘了,就像忘了奶奶的死一样快。
八十年代后期,下海经商风靡一时,强子还跟风创业了——卖大米糕,一天下午,强子提了个黑乎乎的小提篮,篮子里有个油乎乎的塑料袋,袋里就是他的创业产品大米糕,罗列了二三十块,大人们都嫌弃他脏,没人买。话说这强子还挺聪明,跑到村西的小学校门口,大声的吆喝,小学生们都知道是傻强子,下课都围了过来,一毛钱一块,强子的米糕很快就被抢购完了,最后只卖了一块五毛钱,指定又被毛孩子们骗了,但强子还是很高兴,只要卖完了就意味着创业成功了。
经常往妈妈村里跑,渐渐的也与那儿的老老少少熟悉起来。他们更喜欢逗强子,“傻强子,我们为你爸报仇吧,去打死你爷爷!”强子大吼“你们敢!” ,像小时候保护妹妹一样果断。可这样的玩笑开多了,强子便害怕起来,生怕谁去杀了爷爷。傻子自己吓自己,慢慢的竟然神经了,整日拎着个长棍子跑来跑去,嘴里还大喊着“谁敢打我爷爷!”有一次打了邻家小孩儿,爷爷怕他整出大事来,就关他在家里不让出来。这之后很久,村子像少了些什么,安静的有些可怕,老人们都说是因为少了强子。再见到强子,是在一年后的春天,他头发长过肩,一溜一溜的油腻腻的,脸也清瘦了许多,唯一不变的是手里的那根长棍。强子这次出来依旧喊着谁敢打我爷爷,只是声音再不如以前洪亮,他真的病了……
强子妹妹敏敏摸样出众,读到初中二年级就辍学了。自小没父母管教,生活很不检点,还不到二十岁,就与村里的几个小流氓有了关系,这让老支书爷爷面子上很过意不去。本想着招个孙女婿倒插门,可孙女的名声早就坏透了远近村庄。只好随了她的意思,早早的嫁出去了。男方比敏敏大十多岁,家在县城附近,据说专干偷鸡摸狗的坏事。妹妹出嫁那天,强子想去送妹妹,许是嫌弃他丢人,许是怕他打人,妹妹最终也没看哥哥一眼,也没让他去送。出嫁后,也很少来看强子和爷爷。
妹妹走后,家里只剩下间歇性神经病的傻强子和年过七旬的老爷爷。爷爷老了,也病了,冬日里在屋里不怎么出来。强子时而伺候爷爷,时而疯疯癫癫乱跑乱打。腊月的一天清晨,有人去强子家借东西,才发现已经身体冰冷的爷爷。爷爷死的很惨,头颅被棍棒敲扁了,脸上全是乌黑的血迹,已经分辨不出五官的摸样。警察在房顶上找到了强子,强子还在疯疯癫癫的拿着那根带着血迹的混子胡乱挥舞着,是强子夜里发疯打死了爷爷,还真应验了他儿时为父报仇的誓言。毕竟是杀人凶手,强子被带到了看守所,强子被穿着制服的公安吓的缩在角落里,半夜里发病,口吐白沫,身体抽搐,没几日也去世了。强子死时24岁,正是他的本命年。强子和他爸爸一样,都死在看守所里。强子妈妈坐在儿子的坟前,烧着纸钱想着儿子的一生:未出生就死了爹,生来又是个傻子,末了又亲手杀了养育自己的爷爷,也许也就是苦的宿命吧。
在姚之栋夫妻的坟前,又多了一个小坟头,里面躺着强子。强子的葬礼没有花花绿绿的小人,没有吹楼唢呐,只是在妈妈和妹妹的哭泣声中,静静的去了。强子在那边见到了爷爷,爷爷脸上血淋淋的,很吓人,但爷爷说不怪他;也见到了奶奶,奶奶又给了他棉花糖,和那次的一摸一样;还有个陌生男人夹在爷爷奶奶中间,有人说自己和他长的很像,后来,奶奶说:这就是爸爸!
作者:小老虎,写于2012年冬,根据真实故事改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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