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狗

作者: 走鱼尾 | 来源:发表于2022-10-07 10:53 被阅读0次

    我这次回来,发觉邻居家养了一只土狗。这并不稀奇,邻居家经常养狗,我家从来不养。而邻居又经常不在家,所以他们的狗就整天待在我家里,然后晚上回自家门口的狗窝里睡觉。他们的狗很有特点,黄色且温顺。这温顺是对我家而言的,见到别人,它们总要狂吠几句。偶尔咬人,不过在咬之前,它们通常一声不吭,咬完也一声不吭,而是灰溜溜跑掉了。

    这次的狗大约也是这样,不过偏瘦,据说是竹林里的野狗。那时候它还小,可以教化,邻居就把它抱回了家。不过身为野狗,总会有一些遗传基因,每当我离开家的范围,这狗就装作不认识我,对着我狂吠,跳上前来撕咬我的裤腿,或者用牙轻咬腿上的皮肉。我得承认它大多数时候掌握好了分寸,但有一次它在我的腿上划出了一个牙印,从此我看见它都会捡一块石头,或者折一根枝条,这时候它就跟在我家一样乖了。

    它总能让我想起领居家以前养的狗,它们都非常乖巧,最后死于非命。不过每条都能活好几年,那时候我在读书,可能春天的时候狗不见了,夏天我才真正反应过来,然后忧伤好一阵。它们都有名字,但这条狗没有名字,或者说我不知道它的名字,只能以土狗相称。这名称也不是我说的,是小野说的,小野是最近我认识的一个网友。和之前的狗一样,它几乎全身通黄,只有腿是白的,而且在眉心处有一个小白点。小野说过,“它就像一个二郎神。”我指正她,“应当是哮天犬。”我们都对此忍俊不禁。

    前一阵子,我辞去了上海的网文编辑工作,准备回家做事。在做编辑工作以前,我从未读过网络文学,而且认为网络文学过于轻浮,不如在图书馆随便转悠。但我小时候读过一些书,总想着以后或许能在这方面有所作为,就去面试了这个岗位。面试官问我没读过网文,又没有这方面的工作经验,为什么要应聘这个岗位。我告诉他,正是因为没读过,所以才能更为客观地评价作者的文字。凭借着对于网文基础知识的学习和专业性思考,成为编辑自然就不在话下。面试官很聪明,就像我们经常听到的那些想出巧妙面试问题的面试官那样聪明,他觉得我的话很有道理,说明我对此有所思考,最后便录用了我。我不知道自己工作得好不好,但没人指出过大问题,那就是勉强可以。我承认,我比平常人对文字的敏感性多一点点,而这一点点就足以让我坐在那儿,和一些作者大谈特谈。

    其中一位作者是个神经质,他说自己有神经衰弱,得经常喝药,不然就什么都写不出来。我对他喝药不感兴趣,对他写出来才感兴趣,所以我让他多喝药,多写文,然后赚钱,走上人生巅峰。他一脸疑惑地看着我,他总是一脸疑惑,我见过很多次,我觉得是他的人生感悟太多,才导致每天如此疑惑。不管怎样,最后他告诉我,他要回家了,回家去种地,他家其实有几十亩地,他回家去做这些事情,一年还可以收入几十万。我告诉他,我家也有地,但我还是坐在这里,这是为什么呢?是因为梦想。你不能放弃梦想。我没告诉他的是,我家的地只有几亩而已,根本赚不了什么钱。他满脸困惑地说,我就是想回去,我在这里受够了,我要回去吹晚风,晚风总是很舒服。我则告诉他,外滩也可以吹晚风,而且是大名鼎鼎的黄浦江的风。然后他才说出,他被自己写的东西困扰了。他的最新作品描写了一位厌倦城市生活的高端白领,辞职在农村创业,每天在青山绿水间修行,并且收获了如花似玉的姑娘与上千亩金黄麦田。他觉得自己也能在农村找到幸福,就像他的故事那样。我劝他不要这样,因为这样我又会少一个作者,他的知名度可以让我好过一点。但我告诉他的是,那些都是幻想,你受不了农村生活,那里没有姑娘,姑娘都来上海了,她们穿着裙子,游荡在很多男人身旁。你应该当这样的男人,而不是回到那个孤独的地方,那地方只有老人与粪便,你的生命会因此加速衰老。最后他说,为什么不尝试点不一样的呢?如果我不喜欢现在的生活,我便可以换一种,即便那种可能更坏。我没有试图限制自己的欲望。我说,很好,很有文艺青年的气质,但这不能当饭吃,你不是诗人,你只是一个写小说的,写小说的满大街都是,他们都有小说梦,但写出来的东西没人看,你的有人看,你得抓住机会。然后他就走了。

    他走的第二天,我也辞职回家了。老板问我为什么走,我搬出了那个作者的话。老板疑惑地问我,你又不是作者,你搞什么飞机?我想了一下,告诉他,我是一个编辑,在某种程度上,编辑就是作者。他略加思考,可能觉得有道理,就同意了。不过我不是文艺青年,我回家不是为了找姑娘和种麦子,而是嗅到了商机。那天晚上,我在一个视频软件上看了很多农村视频,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看这些农村视频,可能是真的想探究一下,那里是否会有金黄的麦子与娇嫩的姑娘。而这些视频会让我想起家乡,那里山很高,坡很陡,到处是散发臭味的老人与猪圈,而江水平静,无数条小路通往江边,适合大吵一架后,直接出门投江。这些视频并不会让我的思乡之情十分浓烈。但是我从中发现,农村视频的兴盛将是时代的大势所趋,而现在趋势还未算猛烈,我或许能刚好抓住这个机会。于是便连夜看了上百个视频,并不是为了打趣,而是观察拍视频的方法、内容以及噱头。这样大半个夜晚下来,我对此已成竹在胸,几乎能拍出有趣的视频了。于是我在当天便辞职,准备归家。

    我承认我是一个满腹投机心理的人,俗称为小人,这没什么不好,可能会被一些呆板之士所讽刺,但我只是凭自己的本身搞钱罢了。我收拾行李回到家,父母以为我在外面混不下去了,没办法才回家,我可以看出他们脸上各种阴暗的脸色,厌恶以及为难。之前我告诉他们我找了个编辑工作,工作还可以,但他们明显不信,觉得我肯定在外面赌博骗钱了才能说出这么有底气的话。我没有太多解释的欲望,如同这次回家,我告诉他们我回来创业,他们说我创个屁,我便觉得没有解释的必要了。我怀疑他们是怕我把他们买棺材板子的钱赔进去,只好补充说了一句,我不会用他们的钱。他们也就一如往常地对我,有时候我真觉得能够回到小时候。

    我回家之后,网购了一个相机。我花了很久的时间来摆弄这玩意儿,最后差不多弄懂了,便开始了第一步的拍摄计划。我回家的时候正好是夏天,夏天的农村总是有很多内容可以拍摄,这找起来并不困难。于是我打算去地里找蝉蜕,总有很多蝉蜕挂在树上,大人们会顺手摘下,收集一大袋子,然后等小贩来收。但是蝉蜕比较轻,通常他们几年才能收集一斤,再去卖上一百块钱,这会让他们那阵子比较开心。而我需要拍视频,幸运的话,一个视频就可能挣一百块钱,甚至更多。所以那天我起了个大早,来到江边,拍了陡峭的山路,浑浊的江水,沿岸的顽石。三峡沿岸适合种柑橘树,所以我家乡就有很多柑橘树,柑橘树上会幸运地爬满蝉蜕,我在柑橘林中间穿行,寻找这些蝉蜕,并且拍下摘它们的视频。这个工作很简单,一会儿的功夫我拍下了七八条视频,收获了一部分蝉蜕。然后我把父母以前摘的蝉蜕兑进去,这就成了一大袋,足以蛊惑人心。父亲当时见我拿走他们的蝉蜕,满脸狐疑,我告诉他我会把它们还回来,并且更多,他才安心放我离去。

    这些工作做完,剩下的便是开头与收尾工作。根据视频的类型,我需要露脸。但我不能穿在城市里穿的衣服,所以我找了我爸的衣服,穿上,戴上一顶草帽,这就符合这片土地的气质了。而我长相相对比较干净,去掉小人的心思,施以微笑,便也有山清水秀之容,符合人物设定。因此我拿起相机,对着自己拍了十几条,这个过程令人厌烦,因为得说重复的话。但是这个环节存在问题,因为我并不敢正视视频里的自己,我会觉得那个人猥琐,像个小人。可能其他人不这么觉得。每当我在镜头前笑起来,我觉得自己的脸十分扭曲,而如若不笑,我便发现自己死气沉沉。最后在精挑细选下,我只好留下几个扭曲度与死气度中和得恰到好处的视频作为我的素材。之后我再把这些视频剪辑好,配上文字,施以合适的封面,发布,便大功告成。我对着自己制作的视频欣赏再三,觉得十分完美。

    我对开门红是很有希望的。我看过一些人的视频,从头开始看,觉得平平无奇,甚至十分庸俗,但这恰好符合许多人的胃口。一些人喜欢卖情怀,一个接一个,几句话说完就迫不及待地开始升华主题,最后竟获得了十分优秀的效果。人们总是需要被感动,等着被感动,然后就被感动了,他们热泪盈眶,感触颇多。我也想拍出这种廉价抒情的视频,但奈何我无法抒情,我对这一切没有情怀,只好拍一些客观实际的内容,让人们多看看这个世界。然而这就导致了我的视频无人问津。

    我会忍不住时刻关注发布视频的播放量,一个小时看一次,增加量寥寥无几。这让我很困惑,在等待两天后,当我眼中的完美只有几百播放量时,我便觉得这一切都是扯淡了。但我告诉自己,这是个巧合,并接连尝试了几次。我拍了柑橘的落果,拍摘李子摘梨,拍晴空万里与江水波涛,但最后的结果无一不是三位数的播放量。我意识到自己的思想过于超前,或者是落后,这无法为我带来经济收益。在看清楚真相后,我便对此失去了兴趣,拍视频也不再成为一种崇高与严肃的事情。刚好那天父母养的猪跑出来,我看着他们费尽心思把它们撵进猪圈,觉得十分无趣,便拍了视频发到网上,这个视频让我收获了几万播放量,我就觉得这一切更扯淡了。

    而在这几万个观看者中,就有一人是小野。她关注了我,并给我留言,“这个猪猪好可爱啊”。我回复她,“还行吧”。然后她就把我的视频都看了一遍,并且作出了评论。我以为她对我的视频感兴趣,便挨个回复了。之后的几天,没有任何消息,然后到了一天傍晚,她给我发了私信。

    “你们老家那边有没有一种青色的油炸的食物?我也不知道叫什么,吃起很香,像是一种谷物?”

    以前我还会与一些作者联系,现在回到家,便没有人再给我发消息。看到这条信息,我愣了一下,抬起头思考了好一会儿,才慢慢打出字。

    “应该没有。你说具体一点吧。”

    “我也不知道怎么具体,我只知道它很好吃。”

    “但是我不知道它很好吃,我也没见过它。其实我这里根本就没有谷物,漫山遍野都是树,各种各样的树,有桃树、梨树、李子树、樱桃树,还有大片的柑橘树与松树,就是没有任何谷物。”

    “好吧。”之后她就没再发消息。

    当时隔壁那条土狗正躺在我的面前,大口喘气,吐着舌头。我看了它一会儿,它也偶尔看我一眼,到最后它发现我一直在看着它,显得有点恐慌,就夹着尾巴走了。随后我就在百度上查找信息,在各种软件上查找信息,但是一无所获。然后我给那个家里有几十亩地的作者发去消息,询问这种谷物,十分幸运,他对此略有所知。

    “这种谷物叫做臭麦,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叫做臭麦,可能是取名人觉得它闻起来臭,但我并不这么认为。在我们这里,它俗称土狗刨,因为土狗很喜欢吃它们,当然是吃生的。据说这种麦子闻起来有一股屎味,所以其实应该叫屎麦,但可能念起来不好听,便被叫做了臭麦。不过他们没说清楚是什么屎味,是人屎或者狗屎,应该有个区分才对。总而言之它有一点臭,鼻子灵一点就能闻到,我鼻子不灵,所以闻不到,但狗的鼻子灵,所以农村里的土狗就很喜欢吃它们。等到夏天,它长成青色,就可以收获,放进锅里油炸,呈金黄色,尝上一口,你就会觉得吃出了整个春天的味道,后果是你拉出来的东西和你吃进去的东西几乎一模一样,如此想来它其实更应该叫做屎麦。当然,也可以等它变黄,看起来就像普通的麦子一样,这种臭麦收获后,就可以用来酿酒。不过我没喝过,不知道会不会好喝。”

    “那这酒叫什么?臭酒,还是屎酒?喝完有什么后果吗?会因为喝醉而去吃屎吗?”

    “那我就不清楚了,因为我也没见过,只是听大人闲聊时讲起过。不过曾经有个人,据说是喝多了这个酒,半夜跑出去,被野狗咬死了。没人知道他出去做了什么。”

    “好的,我知道了,多谢你。”说完,我便将这些信息,删去与屎相关的部分,再转化成自己的话,发给了小野,然后坐等她回消息。

    过了十几秒,果然有消息来了,不过是几十亩作者的。他问我,“听说你也回家了,你回家干嘛呢?”

    我没搭理他。十几秒后,又一条消息来了。还是几十亩作者的。

    “你是不是也觉得我说的很对?”

    我索性把手机放到了一边,朝着远处瞎看。那只土狗,现在正在远处的山坡上坐着,我不知道它待在那儿干嘛,我也不知道我待在这儿干嘛。我本应该早就走了,离开这个山包,随便找个地方,像进入一个漩涡一样,跳进去。但我现在还是坐在这里,哪儿都不想去。父母还是在平常眼光中充满了警惕与怀疑,我在这儿到底是在干嘛呢?把亲情直接耗光,然后就可以潇洒跑路?或者待在家里故意气他们,把他们熬出头,继承这破旧的房子与几亩田地?如果我去外面,又能去哪儿呢?回到上海,告诉那个老板,我又想回来当编辑了?或者随便找个职位,每天看着城市里人来人往,他们又在那儿干嘛呢?他们都很忙碌,我也会很忙碌,但是现在我很闲,闲到坐在这儿一动不动,对着远处的土狗出神。那条狗到底死在那儿干嘛呢?

    小野给我回消息的时候,我刚好糊弄完那位几十亩作者。

    “十分感谢你。原来是叫这个名字啊,有点意思。”

    “确实很有意思,不过我不建议你多吃。”然而我还是在头脑中想象她如果多吃的情景,样貌并不清晰。

    “为什么呢?”

    “因为吃多了会上火,上火了会上瘾,然后像土狗一样拼命地吃,这也是它叫土狗刨的原因。”

    “哈哈哈这有什么,我超喜欢土狗了。它们很可爱,像它们也没啥不好的。”

    我瞟了一眼远处的土狗,它已经不在那儿了,我依旧坐在原地。“这有什么可爱的。有趣的品种那么多,土狗毫无竞争力。”

    “正是因为它们显得很弱,才会更加可爱。你需要观察它们。”

    “我家就有一只土狗,我看它很可悲。”

    “哦,是吗?我可以看看吗?我会让你找到它身上的可爱点的。绝对,哈哈。”

    “明天吧,我给它拍几张照,拍视频也可以。看看你颠倒黑白的鉴赏能力如何。”

    “哈哈,好的。”

    对话到此结束,我感觉十分愉快。上次和女生这么说话已经是很久以前了,那时候我还很年轻,比现在年轻两岁。两年前,我刚从一个普通大学毕业,女朋友觉得我没前途,弃我而去。当然她没有直接说,但我可以感受,当很多本应该亲密的瞬间因话语的委婉变得索然无味时,答案就已经在心里浮现。很多次她会问,你之后是要去哪儿呢?

    我回答,我不知道。

    你该不会是想回你那个穷山沟吧?我不会去那儿的。

    我不会回去,那里没什么可留恋的。

    那你究竟是要去哪儿呢?

    在这种情况下,分手是很简单的。两个人突然心意相通,认真做了一件事,几秒钟过后就可以分道扬镳了。同样这也没什么可留恋的。在那之后,我还与一个女作者聊过,主要是工作上的事情,偶尔我会帮她解决一些小问题。有一天,她说发现自己丈夫出轨了,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我告诉她,你也应该出轨,报复你的丈夫。她觉得这是一个好主意,便相信了我说的话。不过令我意外的是,她并没有把我列入她的出轨对象,这和我想象的不太一样,她的事情因此变得索然无味起来。后来我看见她,她说,谢谢你的好主意,我已经离婚了,很自由。因为出轨,我还获得了美好的性生活,现在会有许多人对着我朋友圈里的照片望梅止渴。我告诉她,这很好,还好我看不到你的朋友圈。

    而现在,这样一个女人,或许称为女孩更好,闯入我的视线里,总会让我有一些特别的兴奋感产生。虽然我对她一无所知,但有时候一无所知更好。想到这里,我便理解了那些痴迷于网聊的人,他们对这世界一无所知,但在聊天里,网络的另一头给人无限空间去遐想。我带着这一份遐想,走上床,最后进入了深蓝色的梦境。

    第二天,我找到那只土狗,给它拍了照,还拍了视频。我将照片私信给她,视频无法私信,便发布在主页上,一万多个人看。这一万多个人将看到一条狰狞的马路,一只黄色的土狗在上面来回奔跑,着魔似的,疯狂追逐空气。每一个转弯都伴随着急刹,在倒数第二个急刹中,这只土狗将一跟头栽倒,下巴着地,不过它似乎没有时间悲伤,也或许是为了掩饰自己的尴尬,对此没有过多反应,将头抬起的同时,仍在发力的后肢将自己弹射出去。如果换一个品种,我想这也是一个幽默且帅气的场面。但对于一个黄色的土狗而言,人们看见了反而会嘲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嘲笑产生,如同我不知道它的帅气到底是去哪儿了。

    不过小野对此很感兴趣。她看了我的照片,说了句“好可爱啊这土狗”;看了我的视频,又评论了一句“汪汪”,这我是不知道该怎么回的,就找了个微笑的表情发过去。从这以后,我们几乎形成了一种固定的模式,每当我发一个土狗的视频,她看见后,就评论一句,或者直接找我聊一会儿。有时候会聊的很多,什么都涉及一点。但涉及不深,因为她对聊天内容掌握的恰到好处,有时候我的语言有点突兀了,她就当做没看见,我自然也不会继续追问。不过我还是获得了一些基础信息,比如她叫小野,上海人。最初我估计年龄大概18到22岁,因为她说自己拿到了满绩点,我想她应该读大学;后来我才知道上海的高中也有绩点,这样我就拿不准了,不过倒也并不坏。

    我告诉过她我在上海混过一阵子,当过网文编辑,但她好像对此没兴趣。我问了一下,才知道她不看网文。那她看什么呢?她说,诗歌。看什么诗歌呢?她说,唐诗。我告诉她,我也看诗歌,不过只看口语诗,因为其他诗我都看不懂。口语诗是什么?古诗你也看不懂?口语诗就是口语诗,古诗我不看。那可真是遗憾呢。还好吧。这大概是我们聊的最多的一次,年轻的人聊起文学或者诗歌总会有很多兴趣产生,这样的兴趣一般会涉及到人,所以我会觉得我与小野又远了一点。她像是我在梦里走路时发现的飘落池塘的小花,但是之后我再也看不见小花,更多时候,连池塘都是望尘莫及的。

    如此过了一些时日,我拍了大概十几个视频,每个视频都有一些人看,但播放量没有达到提升我兴趣的地步,我对此也从稍微注意到漠不关心。更多的是希望这个神秘的女性多说几句话,有时候我会厌恶自己这种想法与行为,但厌恶之后依旧沉迷其中。我经常做梦,梦里我对着她手淫,她转过头来,看着我手淫,我看不清她的相貌,只发现在一阵尖叫声中她逃走了。到最后,高潮的感觉涌来,这样醒来总在半夜,我起身擦干净自己,去换一条内裤,便又安稳地睡下,之后不会做梦,睡得较为香甜。

    就在前几天,我继续拍了一个饭后喂狗的视频。我吃完饭,将米饭兑着骨头汤,倒在了门口的一个破碗里。在我吃饭的时候,土狗会在旁边躺下,有东西扔给它吃,它就懒洋洋地走过去吃掉。它不吃鱼,这我是头一次见,我怀疑它被卡过喉咙。这次吃完饭后,我端着兑好的米饭走出去,它围在我身边,摇着尾巴。我将米饭倒进破碗里,它就摇着尾巴跳起来,未等我手完全抽离,它就迫不及待地吃起来。我记录了这一过程,并从头到尾地拍摄了它吃东西的视频。最后它把碗底舔的干干净净,抬起头看了我一眼后,就一脸满足地离开了。

    小野看见我的视频后,问我,你为什么给它喂饭吃?我迟疑了一下,回复道,不喂饭,那应该喂什么呢?狗粮啊,她这么说。这挺像城里人说的话,不过更像一些专家的精准发言。我回复她,土狗吃不了狗粮,它们吃惯米饭了。她说,原来如此。几秒钟后,她继续说,它吃东西的样子很可爱的哦。我说,确实。然后她就突然开始问我了,不过没有直接问,而是说了一句,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问吧,什么我都能回。

    你,谈过恋爱吗?

    我思考了很久,最后冒出“谈过”两个字。这样的问题直接但是令人激动,让我心脏搏动骤增,我有点按奈不住内心的一些想法,强压着手舞足蹈的架势,思考两种回答的后果。如果说没谈过,我肯定就变成土狗了。上海的女性应该不至于太传统,说谈过应该没问题,反而提升自身魅力。不过,她又为何要这么问呢?我想不清楚,但还是将“谈过”两个字发了出去。

    怎么了。几秒钟后,我继续问。

    什么时候谈的?

    五年前吧。那时候我还在读大学。

    是你追求人家的吗?

    算是吧。怎么了?

    人家也对你有意思?

    我不知道。可能她需要一个男朋友吧。

    行吧,那你会在追求的途中,做出一些,过激的行为吗?

    不会。但是这种行为很常见,至少在电视剧里很常见,人们都知道这是耍流氓,但还是忍不住去看。因为有好的结果,甜蜜发生。如果没有好的结果,那就只剩下耍流氓了。怎么了?

    没事,我随便问问。

    我的兴奋劲已经过了,或者说消失了,因为对话下面有一种我并不了解的东西,而且似乎不是我期望的那种东西。但是心脏的快速搏动仍然在发生,这让我很难受。我迫不及待想知道背后的真相。

    你尽可以说来,说什么都可以。

    我被一个男生强吻了。

    什么样的男生?

    个子高高的,长得有些帅气。

    不,我问的是品格。

    这我不太清楚。

    你认识他吗?

    认识。

    你们什么关系呢?

    他最近在追我,我没有感觉,就没有搭理。但是今天,他看见我,就跑过来吻了我一下。

    吻的哪里?

    嘴唇。

    为什么要吻嘴唇呢?

    这……我也不知道。大家不都是吻的嘴唇吗?

    吻了多久呢?

    可能四五秒吧。

    为什么会那么久?

    因为我有点惊讶,没有反应过来。

    然后呢?

    然后我就跑了。

    你没有扇他一巴掌吗?

    什么?

    我说,你没有扇他一巴掌吗?

    没有,为什么?

    因为他吻了你。而且电视剧里都这么演。

    话是这么说,但我当时只想着逃跑。

    我几乎是面无表情、心无杂念地完成了这些对话,因为一种麻木感从大脑的中枢神经,经过每一个分叉,贯穿了整个身体。我似乎不能动弹,但我也没有尝试过,因为我全无做出其他多余动作的欲望。我不确定自己是否心如绞痛,因为快速搏动依旧在继续,在一些事情正在发生的过程中,我没有太多时间顾及自身。

    隔了一会儿,我继续问她,那你现在准备怎么做呢?

    我没有太多想法。

    你应该曝光他,将他耍流氓的行为公之于众。

    我不想这么做。

    那你想怎样?

    我不知道,我不想伤害他。

    他强吻你,你却不想伤害他?发完这句话,一阵鸡皮疙瘩伴随着寒颤袭来,我发现自己的胳膊变得很丑陋。

    嗯……

    那你想怎样?你不是对他没感觉吗?

    之前是没感觉,但现在,我有点热。我总是能想起他的脸,他开始变得不一样了。

    在一个强吻之后?

    可能是吧,我也不清楚。

    好吧,那一切随你。

    说完我走回卧室,摔在床上,闭目养神了一会儿。在这个过程中,我想起一些短视频里介绍的偶像剧,主角光环让俊男靓女们走到一起,不管经历了什么事情,只要互相看到了脸,或者接了个吻,好的故事就此就展开了。我还想起了,多年前与父亲看一个民国剧,一个男人把一个女人强吻了,过了几天,女人找男人理论,说自己吃了亏,于是又把男人强吻了,这才算是扯平。以前我觉得这些事情都发生在电视剧里,现在才知道现实中也会发生。我对此展开思考,最终在睁眼前意识到,很多时候是文化的传播改变了现实世界。以小说为例,小说里的故事本来从未发生,但小说家一时激动,产生无数臆想,编纂出一些故事,这些故事经过传播,人们相信它们在世界的某些地方发生,便会潜移默化地这样行事。时尚被虚构地制造,观念被想象引导。在这一层面上,小说家才是推动社会发展的源头。

    想到这点,不知为何我有点开心,便睁开了眼。天花板上有只蜘蛛,它一动不动,附在一根蛛丝上。蛛丝牵在一根铁丝上面,铁丝从天花板的水泥缝中倾斜着往下延伸,半途而废,上面满是锈迹。我盯着蜘蛛看了一会儿,不知道在发什么呆,清醒的时候正好看见一只壁虎倒挂在铁丝末端,伸出舌头吞掉了蜘蛛。我看着它咀嚼,它面无表情,盯着眼前的蛛丝出神。这是我头一次见到壁虎吃掉蜘蛛,有点新奇,但并不意外,至少之前我将它们视为朋友看待的。于是我从床上爬起来,找出手机,打开,给她发去消息。

    我看到了一个壁虎吃掉一只蜘蛛。

    壁虎会吃蜘蛛吗?

    可能吧,我不清楚。

    你觉得我应该怎么办呢?

    我不知道你该怎么办,因为你从来不会听我的。

    你说的没错。

    之后我便跑出门,跑了两公里,在最近的一家小卖部里买了老鼠药。店家问我,家里有老鼠吗?我告诉他,有蜘蛛。蜘蛛?对,还有壁虎。它们会吃老鼠药吗?可能吧,我不清楚。

    到了第二天,我开始等。我也不知道等的到底是什么,因为总有事情发生,我等的事情总是很多。在等来一些事情后,终于,她发来消息。

    我和他在一起了。

    是吗,这很好。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但我觉得这是很好的安排。

    是这样。不知道是谁说的,到女人的心里,通过阴道。

    你说话不要这样下流。

    而你年纪小,通过接吻就可以了。

    是这样吗?我不清楚。

    其实这些都不是我要跟你说的。

    那你要说什么呢?

    我要说的是,土狗死了。

    什么?

    对,那只土狗死了。

    怎么死的?

    我不知道。今天我父亲从外面回来,他说看见土狗躺在附近的一块地里,肚子没有了呼吸。

    为什么会这样?

    可能是地里喷了农药,土狗吃了一些东西。

    它那么可爱,竟然死了。

    土狗死去总是很容易。

    好突然。

    确实很突然。

    诶,我好伤心。

    不要太伤心。

    呜呜呜。

    没事儿,一切都会过去的。

    不过他刚刚亲了我一下,我又开心了。

    谁?

    嘿嘿。

    我说,谁。

    我男朋友啊。

    你又开心了是吗?

    是的!

    很开心是吗?

    对啊。

    那我祝贺你。

    说完我就放下了手机。事情的发展总会出乎我的预料,但其实只是我想少了一层,每次我都能在事后看出历史发生的轨迹皆有迹可循。我本以为她会因此而大哭一场,在十分悲哀的情绪中不断诉说,甚至她会忘掉那次亲吻,将随之而来的想法全部消散。如果我从中安慰,或许会取得比较好的效果。但我忽略了土狗本身,土狗就是土狗,死去很容易,忘记也并不复杂。而人们在年轻的时候总是会忘掉许多东西,这是一个忘掉的年纪,正如我会忘掉自己在追求那个女人时有没有对其强吻过,或者有没有进行尾随等不好听的行为。当这些事情不发生在现实中时,人们总能像上帝一样看众生有趣的经历。

    过了一会儿,手机显示了一条消息。是几十亩作者。

    他说,你上次说的在老家山上找宝藏的事情怎么样了?如果有的话,我也想来找。

    我回复他,宝藏没有了,还是好好种地吧。

    他说,好吧,我这儿地已经搞好了,你要来一起种地吗?

    我说,算了吧,我不去种地。

    他说,不过前两天我遇见一个姑娘,她听了我的想法,觉得很有前景。她想加入我,我就同意了。她长得很好看。

    我说,真好。祝你们幸福。

    说完我放下手机,深呼吸了一口,便去卧室收拾行李。我真的不能再待在这儿了,不然我就会死在这儿。像条土狗一样简单死去。像只蜘蛛被吞掉。像一个吻被复制。像消失的老鼠药。像被删除的视频。像一个人跑到电视剧里,发现自己只不过是猥琐的喽啰。像一个男人喝醉了酒,被野狗咬死在荒野。

    一切都收拾妥当后,终于,我慌慌张张逃出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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