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出好戏

一出好戏

1

神妖大战已过去了五百年，花果山上的火仍在燃烧。

孙悟空自五百年前被佛祖一掌打下，就再没人见过他。

那场大战不知死了多少神仙妖怪，没死的即便是玉帝和佛祖不下封口令，也没人再愿提起。

所有人都对时间心怀敬畏，因为惟它可遗忘一切。

2

青城山下有条河，河边有个清水村，村子不大，拢共不过三四十户人家。

那天晴空万里，微风徐徐，王小虎走在上山路上，目光坚毅。

这条路他虽已走过多次，但都是跟着猎户张大叔，自己走还是头一遭，因为他才五岁，奶奶不许他一个人上山。

可如今奶奶生了重病，张大叔去镇上卖山货几天没回来了，村里的郎中爷爷说山顶上有种草药治这病有奇效，为了奶奶，他也顾不了这许多了。

传闻山上有黑熊，王小虎从没见过，跟张大叔打的也尽是些野猪、野兔、野鸡、袍子啥的，不过为了保险起见，他还是带了把匕首在腰间。

快到山腰时，听到一声熊吼，心道坏了，我这是啥体质，这么容易招黑，跟张大叔十几次都没事，自己刚出来就碰着。

有心回去，又担心奶奶，硬着头皮往前走，心道万一俺俩走的不是一条道呢。

快到山顶，如他所愿，那熊跟座小山似的，直勾勾地看他，眼都不眨，他“妈呀”一声，撒丫子就往回撤，那黑熊看似笨拙，行动起来竟异常迅猛，闷哼一声就以排山倒海之势袭来，王小虎眼看要命丧当场，忽听一声清亮的口哨声，紧接着就是一阵地动山摇。

王小虎在块山石旁躲了许久不见动静，悄悄探出头来，看到黑熊趴在地上生死未卜，旁边有只猴子拿根细草边掏耳朵边笑吟吟地看他。

王小虎谢猴子搭救，猴子摆摆手说想收拾这熊很久了，因为它老是吼来吼去的影响猴子睡觉，说着猴子打了个哈欠，王小虎说看你困的，要不我先不打扰你了，猴子问王小虎着急忙慌的干嘛去，王小虎如实相告，还问猴子可见过那草药，猴子听完王小虎描述说远在天边近在眼前，王小虎问哪呢，哪呢，猴子一指脚下，王小虎倒吸口凉气。

那草药就在山顶往下一点的峭壁上，王小虎摸遍全身找不到绳子，快急哭了，猴子赶在他眼泪落下之前麻利地攀岩下去摘了草药，交到王小虎手里。

王小虎强烈要求给猴子磕一个，说就这一会他跟奶奶都被猴子救了，不行个大礼不足以表达感激之情，猴子说朋友之间不兴这个，要真想感谢就常来陪他唠嗑，一个人在这深山老林怪无聊的，王小虎问这山上就你一只猴，家里人呢，猴子说他也不清楚，一下生就在这了，王小虎点点头道，你跟我偶像的出身差不多，猴子问王小虎他偶像是谁，王小虎说花果山水帘洞美猴王齐天大圣孙悟空，猴子说没听过，不过名字挺长，听起来怪唬人的。

3

王小虎从那之后经常上山找猴子玩，给他讲山下的新鲜事。

比如隔壁李大婶家的大黄狗下了三只狗仔，两只花的一只黄的，下的时候不知道怎么回事大黄难产死了，刚巧李大婶家的猫也下仔了，那三只狗仔就跟着猫仔们一块吃奶，王小虎问猴子狗吃猫奶不会中毒吧，猴子说不会，人不是还喝牛奶呢吗，越喝越精神。

王小虎觉得猴子说的有道理，接着给他讲，张大叔从镇上回来了，给他带了糖葫芦，说镇上来了个和尚，约莫二十多岁年纪，奇怪的是，那和尚一不化缘，二不念经，天天跑天桥上去说书，说的还是禁书。

猴子问什么禁书，王小虎说是西游的故事，猴子问西游是什么故事，王小虎说就是唐僧带着孙悟空、猪八戒、沙和尚和白龙马去西天取经的故事，猴子说孙悟空不是你偶像吗，怎么就成禁书了，王小虎说孙悟空确实是我偶像，可也是禁书，官府不让说，我除了跟你说，跟别人可不敢说，猴子问为啥只敢给俺说，王小虎说我也不知道，反正我啥都乐意跟你说。

猴子说，被你说的俺都想听听西游的故事了，王小虎说你听不着了，猴子问为什么，王小虎说张大叔说和尚说书的时候被官府给带走了，这会大概在牢里蹲着呢，猴子说，可惜了，有机会一定要听听。

王小虎说，我也没听过呢，你要有这机会记得带上我，猴子说，成。

王小虎接着跟猴子讲听村里人说隔壁山上来个几个妖怪，一头猪精，一条鲤鱼精，还有一匹马精，他们三个跟结拜兄弟似的，杀人放火，打家劫舍，无恶不作。

猴子听的皱眉，说你这说的是妖怪吗，俺怎么听着像是土匪，他们做的这些坏事你都亲眼所见，王小虎说没有，我都是听人说的，猴子说有些事没亲眼见过还是别太早下结论的好，王小虎说，我突然觉得你像哲学家，猴子问，啥是哲学家，王小虎说就是善于做思想工作，猴子说，你这么一说，俺感觉哲学家不是什么好话。

王小虎走的时候猴子给他带了不少山果，再来时除了奶奶给做的好吃的之外还带来了两个好消息，一个是那和尚被人救走了，不知道是谁，反正大牢里充斥着鱼腥味，地上还落了些马鬃和猪毛，还有一个是村里来了个戏班子，专门演西游，那戏演的，怎么说呢，就跟真西游一样式儿的，只是有一点瑕疵，猴子问什么瑕疵，王小虎说缺了孙悟空。

猴子问，西游连书都给禁了，演戏官府能让啊？王小虎说，天高皇帝远，谁会去管，就算真有心管，也架不住观众们热情高涨，猴子说，你说的俺都想看了，王小虎说我就是冲这个来的，你跟不跟我去看？猴子问俺也能去？王小虎说为啥不能，艺术不分三六九等，猴子说，这话真不像是你这个年纪能说出来的，你比俺像哲学家，王小虎说，我就知道你得骂回来。

4

猴子第一次下山，看什么都新鲜，摸摸这个，看看那个，到的时候戏都开场了。

那天演的是《三打白骨精》，猴子从没听过西游的故事，边看边问王小虎，王小虎跟他说这个是唐僧，那个是白骨精，还有猪八戒、沙僧和白龙马，猴子问是不是还缺了个人，王小虎问你怎么知道，猴子挠挠头说俺也不知道，就感觉不大对劲，王小虎说是的是的，我给你说过这戏有瑕疵，要是孙悟空在就好了，正说着，后面有人作个“嘘”的手势说，剧透一时爽，那啥火葬场。

第二天演的是《除妖乌鸡国》，王小虎跟猴子坐到一边可劲讲哪个是妖怪，哪个是国王，哪个是王后和王子，最后文殊菩萨把青毛狮子带走的时候，猴子气的攥紧了拳头说神仙的坐骑就能拍拍屁股走人咋地，王小虎一把捂住他嘴，笑着对围观群众说，入戏太深。

第三天演《大战红孩儿》，猴子被那三昧真火唬的一愣一愣，第四天是《三调芭蕉扇》，第五天是《误入小雷音》，故事一波三折，猴子如痴如醉，他没发觉，每当他在台下兴高采烈鼓掌的时候，台上的唐僧总会目不转睛地望着他，眼里闪着奇异的光。

那天，猴子早早搬着小板凳等着看《四探无底洞》，一通鼓点响过，角色悉数登场，正演到精彩处，忽然一队官兵上来，见人就打，见东西就砸，台上一片狼藉，台下观众哗然，猴子问他们要干什么，为首的大手一挥道，这个戏班，目无法纪，敢演禁戏，依法严惩，猴子问依的什么法，为首的道老子就是法，猴子笑了，说俺在山上的时候也是这么想的，说着，猴子一个箭步跃上戏台，目光炯炯，盯着官兵，为首的被他看得心里发毛，问，你还敢动手咋地，猴子道，俺连黑熊都能打死，不知你受不受得住俺一拳，话没说完就给了为首的两个电炮，众官兵看头挨了揍，把猴子团团围住，这时，那扮演唐僧的和尚忽然冲到台前说，各位观众，今天加演一场《大闹天宫》。

忽然间，天空雷动，大雨倾盆，台上打成一片，台下无人离开。

5

猴子被投进地牢，放眼望去，一片漆黑，不见五指。

黑暗中传来声音问孙悟空你可知罪，猴子诧异，问孙悟空在哪，忽然灯光大亮，猴子看去，这地牢竟是个公堂模样，正当中坐着个官，边擦汗边庆幸猴子还不知自己身份，要不然回答俺老孙何罪之有就麻烦了。

猴子问戏班被带哪儿去了，话音刚落唐僧师徒鱼贯而出，却不像猴子想象中狼狈不堪，反而个个红光满面，志得意满。

猴子惊诧，还没开口，那唐僧就说孙悟空，你知道我们找你找得有多苦，足足找了五百年，猴子脑袋都大了，问，你说俺是孙悟空？唐僧道，我们好不容易想到这个主意，在玉帝他老人家的英明领导下，不但将你一举擒获，你的那些师父师弟们很快也难逃法网？

猴子问你们不就是孙悟空的师父师弟吗，怎么现在流行自己抓自己了吗？唐僧仰天大笑道，孙悟空，让你看看我们是谁，说罢，摇身一变，竟是十八罗汉，那坐在当中的官冲罗汉道诸位佛爷辛苦了，若不是你们鼎力相助，还抓不到这妖猴，罗汉们双手合十道那也得玉帝您老人家领导有方才行。玉帝摆摆手道都是佛祖的功劳，玉帝旁边一老者道依老夫所见，神佛合璧，天下无敌。玉帝翘起大拇指说还是老君会说话。

6

猴子基本上弄清了状况，虽然对自己是孙悟空的设定有些怀疑，但凭他们组团诳自己就能得出两个结论，一是这帮家伙没一个好人，二是孙悟空确实厉害，单名字就足以把他们吓的牙打颤。

猴子说，我前两日听人说有个在天桥说书的和尚被人逮了后来又被救走，没猜错的话，他们才是孙悟空真正的师父师弟，我说的对吧？玉帝给了他一个肯定的眼神，缓缓道，五百年前，神妖大战，妖猴孙悟空中了佛祖一掌后了无音讯，传闻五百年后会转世于此，神佛震动，唐僧师徒更是早早前来找寻，只是，朕怎会如他们所愿，他们以为把唐僧救走再把你救走就能重振西游，颠覆神佛，未免太天真了。

猴子道，他们未必就知道我是孙悟空，你拿我当诱饵又有何意义？玉帝道，他们知道，莫要忘了官兵上台的时候我特意让唐僧说今天加演一场《大闹天宫》，除了孙悟空，又有谁有胆子敢闹天宫？猴子道，你非我说是孙悟空，我也没半毛钱办法，只是我想提醒你，我要真是孙悟空的话怎么会没一点法力，玉帝大笑，你要有法力的话朕敢坐在这吗，朕真是被你的天真给打败了。

猴子冷冷看他笑的前仰后合，道，看来你今天已做好万全之策，就等他们自投罗网了是吧？玉帝边笑边说，正是，朕已放出风去，孙悟空就在此牢，有本事的话就来劫狱，只要他们敢进来，这天上地下朕都已布置人手，设下机关，管保他们进得来出不去，猴子道，你还真贱，虽然第一次见面，我却怎么看你怎么恶心，无怪乎孙悟空他们要跟你打仗，换我我也得揍你。

老君闻言要上去教训猴子，玉帝拦道，让他逞口舌之快，反正等唐僧师徒来了都是个死。

老君不干，道，臣受不了这种屈辱。二话没说，行至猴子身边，扬起拂尘，把那假唐僧给抽飞了。玉帝大惊，老君，你喝多了？

话没说完，就见老君竟变成跟那唐僧一般模样，假八戒、假沙僧、假白龙马砸烂了猴子身上的手铐脚镣，看着玉帝，一脸戏谑。

玉帝心跳加速，捂住胸口，有没有人能回答朕，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唐僧缓缓走向玉帝道，这不明摆着吗？玉帝惊慌失措，快，快来人护驾。一群人挡在玉帝面前，唐僧耸了耸肩膀，无奈道，你趁乱把悟空给逮了，我们也趁乱混了进来，这在武学上应该叫以彼之道还施彼身，讲真的，你有空真该多读书，不然也不会想了个漏洞百出的破计还沾沾自喜。

玉帝气的鼻孔快冒烟了，狠狠道，就算你们能混进这地牢，也没办法出去，要知道，这天上地下……话没说完，八戒捡起地上的镣铐扔了过去，正砸在玉帝脚面，玉帝“哎呀”一声，疼的呲牙咧嘴，八戒道，那个，我说，能不能不要再天上地下的了，我们怎么进来的就怎么出去，你看好了啊，别眨眼，话音刚落，师徒五人走了个干干净净。

玉帝这下子彻底懵逼了，良久才反应过来，他问众人，人呢？众人没回答，忽然远远传来一声呻吟，哎呦，是谁把老臣给打晕了，玉帝，你可要给老臣做主啊。玉帝看去，太上老君手执拂尘脚步踉跄，玉帝使个眼色，众人刚要去扶，玉帝道，你们干嘛，众人道，不是要把老君扶过来吗，玉帝歇斯底里，扶什么扶，谁知道真的假的，给朕狠狠地打。

7

玉帝疯了，三界五行誓要将悟空五人捉到，太上老君先是不知道被谁打了一顿，然后又被自己人打了一顿，受的刺激更大，所以他出了个极为变态的点子，而玉帝非但没有阻止，反而一拍即合。

猴子听说天兵天将包围了清水村心道不妙，刚要出去就被唐僧拦住，唐僧道，悟空，为师知你心情，可你法力没有恢复，出去只是送死，猴子道，可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为祸乡邻，唐僧道，怎么会呢，待为师前去会会他们，唐僧话音未落，白龙马已抢先一步冲了出去，远远传来徒儿最小，怎么说也不能让师父以身犯险。

白龙马走后是沙僧，沙僧走后是八戒，当只剩下唐僧和猴子的时候，猴子已经目疵欲裂了，唐僧看着山下血色弥漫，半个村子的人都已身首异处，温柔地对猴子说，悟空，把为师的佛经取来，猴子抬起头，一脸茫然，师父，神仙都靠不住，经又有何用，唐僧道，你先拿来，为师再告诉你这经的用处。悟空取来一个布包，唐僧一抖，经里竟夹着把短刃，唐僧再抖，短刃化成了长剑，猴子看着唐僧，唐僧看向众生，口吐莲花，悟空，为师去了，你好好保重。即使他们再怎样赶尽杀绝，这天地，依然有不肯忘的人残留世间。

猴子看山下长剑过处，哀嚎连天，世人皆知唐僧温顺，却不知腹有佛经的剑最是容不得半点奸邪，可招有尽处，人有力竭，猴子眼睁睁看着唐僧血溅当场，看天兵天将一步步走向王小虎。

8

不。

猴子嘶吼一声冲下山去，却终究还是慢了半步，天兵已将王小虎抓在手里，剑尖在他心口间回旋，似乎只轻轻一送，便能要他小命。

王小虎看到猴子，格外兴奋，他们说你就是孙悟空？猴子不知该如何回答，茫然地回了个“嗯。”那真是太好了，你来了我就有救了，你会救我的，是吗？猴子心乱如麻，看着王小虎，又环视四周。王小虎低头道，可惜你来晚了，奶奶和张大叔都被他们杀了，要不我还能跟他们说我跟孙悟空是朋友。

猴子问天兵天将，你们要怎样才能放了他？天兵笑道，只要你束手就擒，我们自会放他。猴子说，好，我投降。猴子还没说完，王小虎惊诧道，不，不行，你是孙悟空，花果山水帘洞美猴王齐天大圣孙悟空，我的偶像，你怎么可以投降？猴子没说话，缓缓举起双手。王小虎忽然崩溃，你不是孙悟空，你这个骗子，我的偶像是不会投降的，就算敌人再凶险，他只会遇强则强，绝不会投降。

天兵大概是觉得王小虎太吵了，冷冷道，他当然不是你偶像，只是个毫无用处的臭猴子。说罢，长剑狠狠扎进了王小虎心口。

王小虎死了，猴子愣了，他拼命要去抢王小虎尸体，却被天兵天将踢翻在地，狠狠地踩在脚下，猴子眼里流出血泪，咬碎了牙混着血的口水一滴滴落在地上，天兵天将肆无忌惮，笑的嚣张。

9

放眼看去，整个村子尸横遍野，血流成河，那血跟猴子的血混在一起，忽然像是长了眼睛似的，径直往清水河里流去，清水河沾了鲜血，原本潺潺涓流忽然涌起波涛，浪潮奔腾中，一根铁棒冉冉升起，天兵天将无不动容，玉帝从天庭看去，心道不好，如意金箍棒怎会在此出现？

那棒升到半空，忽然一声孤鸣，一棒下去，将踩在猴子身上的天兵天将砸个稀烂，猴子纵身跃起，接过铁棒，金光过后，旌旗猎猎，活脱脱五百年前，齐天大圣美猴王。

玉帝失色，快去西天灵山请如来佛祖。

10

猴子仰天长啸，雷鸣电闪，一棒打出，风云突变。

那日神妖大战，一如五百年前，只这漫天神佛，谁又能胜得了猴子半点。

那一句“吃俺老孙一棒”，实在令人心惊胆寒，更不用说“我要你的命”，能让地覆山巅。

后来，花果山上的火熄了，清水村一如往昔，水碧天蓝。

这茫茫尘世，唐僧师徒，行在人间。

有人说，他们去西天取经，也有人说，西天不是去过了吗，应该是去东边，还有人说，这神佛两界蝇营狗苟，污浊不堪，哪有经配让他们去取。

既然神佛不行了，那就让妖怪来话事吧，反正不都说孙悟空是妖猴么，神仙渡不了的，交给魔来渡。

妖猴一出，举世无双，金箍过处，谁与争锋。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