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镇口有个老太,卖麦芽糖的。
只要爱甜食,谁都想和她套套近乎。
老太眼角有颗痣,姓宁,脾气却没这个宁静的意思,小孩见她都怕得很。给几块钱就是多少糖,老主顾都不会多送你一点儿。
麦芽糖讲究功夫,讲究细致,她一个年过半百的老太,好像能把五味都融进麦芽糖里似的,极吸引人。
糖是糖,是甜的。
我向来都不喜欢宁老太,但我喜欢她的糖。
我家里穷,实在没钱买这个糖,又没法学那些男孩去做工,只好和村里几个淘气包商量,说明天去她作坊里偷上两块。
小孩子的偷,怎么能算是偷呢。
结果第一次就被她抓个正着。
男孩跑得快,丢下我就跑。我急得跺脚,眼泪哗哗地掉下来,心想惨了,宁老太得好好治我了。
霎时,藤条竹鞭的想象冒了出来,我不禁出了一身冷汗。
宁老太果然阴着脸,拿着藤条出来了。
我怯怯地道宁老太,对不起。
她怒吼一句,女孩子家家的,偷鸡摸狗算什么本事,啊?
我被她吼得眼冒金星。
她刚抓起我的胳膊,将那藤条悬在空中,却仿佛时间静止般,停滞在空中。
咦,这是怎么了。
我鼓起所有勇气看向她。
她死盯着我手腕上的胎记看,眼神恍惚而惊愕。
宁老太低语道,你叫什么。
我这胎记是生来就有的,有点乌黑发青,像是绳索缠了好几圈留下的痕迹,算命的说,这是上辈子大喜大悲的痕迹。
于是娘给我取名叫楠。
于是我颤道,楠,我全名是吴楠。
谐音是无难。
不过长辈老对我娘指指点点,说这名字可真是好啊,无难,无男,怪不得连个男孩都生不出。
所以我娘死了。
宁老太突然放下了手中的藤条,只是紧紧抓着我的手。
我被她吓坏了,眼泪依旧哗哗地往下掉。
后来我什么也不记得了,只记得她破天荒地塞给我一包麦芽糖,最后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问我了一句:
“你尝尝,甜不甜。”
糖是甜的,我愧疚地尝着糖,心里依旧不解,怎么这宁老太,还会对人好不成?
不过,好像有点太甜了呀,我想,要是再淡那么一点点,就好了。
其实说我们小孩不懂,那是不对的。
村里的大人,见她都绕着走,又从来不说原因。
小孩接近她也只是为了糖。
要不是她的麦芽糖成为了特色,能吸引不少旅人,估计早就被镇长劝搬了。
我娘走了后,我是一直寄住在二舅的家里。他早年丧妻,有个比我小的男孩,人腿脚不方便,但至少还是个善良的人。
这世道,善良有什么用呢,邻居这样嗤笑着,一个怕老婆的废物,还不是穷得连米都买不起?
我喜欢宁老太的糖,好像也有点喜欢她了。
我这样说,是因为从她那儿回来之后,那群不要脸的淘气包,听说我不仅没挨打,还白拿了一包糖,气得哇哇直叫,直接就在放学路上堵了我。
喂,打头的那个男孩子笑道,用了什么法子,说说呗?
我撅着嘴,我说,她就是喜欢我,怎么了!?
我自己都没想到,脱口而出的话居然可以这么自豪。
结果那群男孩就怒了,嚷嚷着不要脸,三四个男孩把我围了起来,举起拳头就——
“个小不要脸的,滚开。”
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把他们吓坏了。这群男孩,倒也是识相,头也不回地逃走了。
我转身,万般委屈忽然涌了出来,化为了大滴大滴的泪。我不敢向她撒娇,只是在原地唤道,宁老太……
她一个箭步上前,捏着我的脸,似乎想检查下我有没有受伤,但又掌控不好力度,直到我的脸被她掐出了一道红印子,她才恍然大悟地撤去。
宁老太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于是她又从口袋里拿出一包糖,说送你吧。
我连忙摆手,可她力道确实大,一包糖又稳稳地落在了我口袋里。
我忽然想起她上次的问题,于是我鼓起勇气道,但是,糖有点太甜了,要是再淡一点儿……
她猛地回头说,你再说一遍。
我重复道,糖太甜了。
我无法形容她那时的神情,却好像透过我的眼,在看另一个人。
她问,糖太甜了,要加些什么呢。
我摇摇头。
她眼里的希望终于熄灭了,尽管我不知道她在期待些什么。
人事跟着时间在转,她的糖还是甜的,还是比我想象中多甜了一度。
她依旧时不时地给我塞糖吃,好像这是她表达情感的唯一方式。那群孩子见状,再不敢找我什么麻烦。
那日我出嫁了,她穷得叮当响一老太,却不知哪里凑了钱,竟送了我一副金手镯。
她硬塞在我怀里,像是第一次送我的那包麦芽糖那般沉重。
我惊道,宁老太,不用不用。
她只是硬气地道,我当年没结成婚,这副手镯,我藏了四五十年,不送给你也是得跟我进墓里的。
旁边的人都嫌听了晦气,我却知道,她是真的爱我。
新郎挽着我的手,要带我离开这个小镇。我明知他那是个好人,却不知怎的,有些舍不得这座小镇。
它好在哪里呀。
它生我,却不欢迎我;它养我,却夺走我的至爱。
但或许是有宁老太偏甜的麦芽糖,有那不变的五味。
宁老太没有再回头看我,只身一人回了自己的作坊,我觉得她的身影更加瘦小了。
但也许,是我长大了。
很多年后,我和丈夫,带着孩子回了这座镇。
我见到了我的表弟和他的妻子,还有他们的孩子。
我还见到了当年欺负我的那群淘气包,打头的那个大声笑道,他当年可是发誓要娶我的。
可我好像再也找不到宁老太。
我让丈夫和孩子留在原地,然后只身一人去了她的作坊,那里空空如也,但似乎刚搬不久。
一个搬家的工人从里边走出来,我连忙拦住他说,哎,大哥,请问一下,这里住着的人去哪里了?
死了,他冷冰冰地说,尸首都臭了,早两天扔进河里了,不过这里倒是还有点晦气的东西——
他指了指一个不大不小的木盒子。
我忍住自己的悲愤,对他说了声谢谢。
盒子里有什么呢?
不过是一叠乱糟糟的纸币,几个发簪,再加上一张相片罢了。
相片上是两个女人,穿着旗袍,面容姣好。我端详了一下,左边那个大概是宁老太,因为眼角有颗好认的泪痣。
那么右边那位是谁呢?
我将相片翻了过来:
“宁和楠。”
我的手一抖,相框砸在地上,哐当一下,那位搬家工人又斜眼看向我。
切,两个女人,恶心。他说道,活该被淹死。
我震惊地问,什么。
他抬头望天,我才注意道,他的年龄也很大了。他只是点了根烟,然后说,当年要拆散她们俩,那个叫楠的,被村里几个人捆起来,手腕上死死地绑了根绳,接了块大石头,就丢进河里了。
我忽然想起我手臂上的胎记。
那么多的好。
相框砸碎了,我看过去,里面掉出来一封封的信:
“嘿,楠。我把我的糖做甜一度,要是你回来了,赶紧骂我的糖太甜了,我好知道那是你。”
“你看,就好比水是淡的,盐是咸的,而你是甜的。”
“我再也不奢求我幸福。可我想看那个小时候的你,想看你长大,想照顾你,想看你嫁人,要给你带上金镯子。”
“往后余生,我只要你幸福,好吗。”
我不相信的事情太多了。我不相信转生,不相信命,我有爱我的丈夫和孩子。
可那一刻,我似乎看到很多年前,有个穿着旗袍的女人,向我走来。
我笑着想,那是梦。
你说呀,宁。这世间,道不尽人生五味,共存相生。
物如此,事犹是,人亦然。
——文/郁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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