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空壳

远处的夕阳散发着仅有的红色的光芒，随后顺着山势缓慢下沉。他看着逐渐空荡的小路，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步伐开始加快，走向漆黑的名为“家”的地方。

房屋空荡，静谧得如同一潭死水，矗立在路旁，可能还不如死水，毕竟石块扔在死水上面，还会荡起一圈涟漪。他掏出钥匙，就着手机的光，翻找半天，随着轻微的声响，房门被打开了。

他走入房间，地板上发出踢踏的声音，这是他故意弄出来的。随后，房间亮起来了，他的影子被拉得特别长。总的来说，地上的影子看起来不错：没有凸出的小肚子，胳膊和大腿都比较细，脸部轮廓线条流畅。

这样的模样，总让他想起年轻时候，高高在上的虚荣感。那时，他的身边常常围绕一大堆女孩子，争相向他表露芳心。他想起了《神雕侠侣》中的杨过，一生红颜知己无数，却还能跟相爱的人，厮守到老。前半点，他自认为做到了，后半点想想就觉得心酸……

他叫吴福，年龄六十，身高一米八，体重正好。刚好踩着退休的门槛，成为彻头彻尾的闲人。退休前，他是一名人民教师，在小镇上度过了平凡而又忙碌的一生，大家对他还是比较尊敬的，抬头不见低头见，总会用“吴老师”称呼，他也笑呵呵地接受着。

虽说当老师一生清贫，却桃李满天下，还因此得到了爱情，在这个薄情的世界里，留下过一丝温情，他总是这样安慰自己。

他的结发妻子，便是来支教的老师。想当年，他一心想着回报家乡，誓要让家乡的小孩走出大山，开开眼界。因而，加班便成了家常便饭，这种奋发向上的劲头，感染了身边的同事，当然领导也对他夸口称赞，少不了给他牵媒拉线。

见过他的姑娘，都对他甚为满意，只不过最后都被他发展为革命友谊，以工作繁忙为由推辞掉了，直到妻子的到来。他认为妻子是这一生见过的最漂亮、最温柔的女人，最让人喜爱的便是说起话来，细声细语的模样，笑起来还会有两个小酒窝，一双大眼睛扑闪扑闪，他发誓见她第一面，便深深爱上了她。

他虽然在学校任教数学，却酷爱文学。见过她的那晚，便翻腾起沈从文写给张兆和的情书，挑选来挑选去，选定了最出名的那句“ 我行过许多地方的桥，看过许多次数的云，喝过许多种类的酒，却只爱过一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人”作为传情达意的开场。

飞蛾一直在灯上飞旋，桌上已堆积了四五个揉成团的纸，黑色的字还在纸上移动，不知是灯光，还是心理作用，他第一次觉得自己的字是那么好看。看着完成的作品，他放下笔，小心翼翼地收起来。

第二日，趁着其他人都没来，他便将情书偷偷塞到她的办公室抽屉里，然后假装忙碌着自己的事情，一整天都心不在焉。他幻想过最坏的结果，两个人从此成为路人，反正她早晚都会离开的。

他不记得那天是如何回的家，只知道飘浮到云端上的感觉让他一生难忘。那天下午，他早就忙完了事情，只不过看到她没走，便一直找其他的事情，磨蹭时间。

“你不走吗？”温柔的声音从头顶传过来。

“嗯？准备走，你呢？要不一起？”

“好。”

那一天，夜色正浓，他双手插兜，仰望远方。

“我有句话想跟你说。”

“你说吧。”

“我马上要走了。”

“喔，我知道，你早晚都要走的。”

“走之前，我想跟你说件事。其实，我中意你，我知道自己配不上你，但我不想留遗憾，所以鼓起勇气说了，好了，我回去了。”

“等等……我给你的信你没看？”

“什么信？”

他突然大声笑起来了，把一切都告诉了她。从那之后，她有了留下了的理由，他多了一份牵挂。

睡梦中的他，被幸福的情景，甜得醒了过来。伸手打开灯，拿过闹钟，一看时间：凌晨三点钟。

披着衣服，来到书房，看着摆放在桌上的相片，不禁老泪纵横。妻子五年前，因为胃癌去世，很久很久都没有来过他的梦里了，对着镜子看着干枯的皮肤，他也惶恐是自己的模样，或许吓到了她。

（二）

儿女都长大了，他也不想去打扰。每日，围着院子，翻翻旧书，打发遗忘的时光，日子如流水般度过。后来，他爱上了广场舞，拥有了一个同样丧偶的李唱当舞伴，想找一个人陪伴的心思便被翻腾出来了。

那日，趁着跳广场舞的机会，他便向她表露了心思。

“老李啊，你一个人多久呢？”

“好像五年了吧，老了，也记不清楚了。”

“是啊，你看这些小年轻，一晚上都不带歇的，做什么都活力四射。”

“是啊，我们奔不动了，每天散散步就挺好。”

“要不，我们两个凑和过过？”

李唱虽然年已半百，听到这话，也不好意思的低下头。只不过，从这天过后，她的舞伴只有老吴，两个人说说笑笑，下雨没事时，还在一起聊以前的八卦。

本以为日子如水一样平淡的流过，谁知道两人的事情被儿子知道了，两个月不着家的儿子赶了回来，一进门就开口大吵。

“你说，你都六十了，还要招惹另一个女人到家，我是要脸的，让叫妈，我是叫不出口的。”

“不用你们叫，我就是找个伴。”老人的语气，明显平缓许多，他也不想跟儿子吵架。

“不行，我们照顾你一个就很吃力了，你也不想想，我一个人赚钱，一大家子花，还要担心你身体，再来一个，我是吃不消！”

“麻烦？老子把你养这么大，现在嫌麻烦？我有退休金，花你一分钱呢？你的如意算盘都打到我头上了，不就担心死后的钱被分吗？有这心思，还不如趁早给我滚！”

屋子又变得空荡了，只有门发出“砰”的一声还在回荡。儿子绝不退步，他也闷不做声。二十多年没有红过脸的父子，突然形同陌路。

那日，李唱跳舞总是心不在焉，因为等到六点，老吴还没出现。

原来，昨日吃饭时，老吴一口饭噎在喉咙里，上不去下不来，喘了几口气，便昏倒了。儿子打电话回家，没人接听，赶回来才发现他晕倒了。

再次醒来，是在医院，他回忆半天，都没把事情想清楚。中午吃饭的时候，李唱过来了，顺便带了一盒鸡汤，简单嘱咐几句，就走了。

从那之后️，李唱再也没出现。听人说，她被儿子接到了省会，享清福去了。他不禁老泪纵横，可后来一想，他跟李唱之间并没有爱情，只是内心孤单了吧！说起来，也真是够笑掉大牙的，一个满头花白的老头子，还妄想第二春，真是太不懂事了！

（三）

那日，路过院子。

有人打趣道：“老吴，你的舞伴呢？”

“她啊，出去了一趟，估计过几天就回来了！”

“过几天，你也舍得说，哈哈。谁不知道，你啊，老李，被他人当枪使。”

“什……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你一个清贫的老头子，人家领导会让你当后爹？”

听到这话的老吴，顿时面红耳赤，脑袋里哄的想起住院那天，李想临走时说的“让老吴以后好好照顾自己，她不在身边陪他聊天，让他要慢慢习惯。有时，还特意说了鸡汤趁热喝，以后会抽时间来看他，谢谢他做的一切”几句话。

李唱的儿子在省里是个领导，不管怎么样，都不会让老母亲再找一个，拂了自己的面子，让自己的母亲成为他人茶余饭后的佐料。还有人说，她的儿子面临选举，德也是考察范围之一，而孝最能赢得大众喜欢。

另一方面，五年，只见过儿子五面的她，曾想过各种方法吸引儿子的注意，可没想到儿子总用各种搪塞过去。无奈之下，只能出此下策，哪怕能呆在儿子身边几个月也好。

想明白这层的老吴，突然哈哈大笑，随即眼角落泪。原来如此，看来自己还不是老的一点用都没有。这不，成全了一位思念成疯的老母亲，也是功德圆满啊！只不过，这颗再次跳动的心，可能再也不会为女人蹦哒了。

这场博弈里，他成了棋子，不过也不算遗憾了。毕竟，不惹出点血雨腥风，她的儿子好像遗忘了这位老母亲。

老吴的儿子怕他无聊，买了一个大电视，教了一会儿，便接听电话去了。回来，看他又在摆弄自己的书，便匆忙离开了。那日，心血来潮想打开电视来看，结果按了半天，也没找到频道，想着找儿子，又怕耽误事儿，一气之下，便扔下不管。半个月了，电视套上面，早已落了厚厚一层灰。

后来，他又一个人每日散步回家，连最新爱上的广场舞也放弃了。夜晚，伴着晃荡的灯光，拿着诗词书，扮演不同的角色，斟两杯茶，相互碰杯。

那晃荡的钥匙串，在空荡的房间特别刺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