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见过最好的情感表达文字是什么?周晓枫说,文无第一,哪有什么最好?不过所有好的情感表达文字都有同一个特点——运用字词简单,表达情感克制,冰山下的汹涌,安静的绝望。
当他最后一次给花儿浇水,准备给她盖上罩子的时候,他只觉得想哭。
“再见啦,”他对花儿说。
可是她没有回答。
“再见啦,”他又说了一遍。
花儿咳嗽起来,但不是由于感冒。
“我以前太傻了,”她终于开口了,“请你原谅我。但愿你能幸福。”
他感到吃惊的是,居然没有一声责备。他举着罩子,茫然不知所措地站在那。他不懂这般恬淡的柔情。
“是的,我会爱你,”花儿对他说,“但由于我的过错,你一点儿也没领会。这没什么要紧。不过你也和我一样傻。但愿你能幸福……把这罩子放在一边吧,我用不着它了。”
“可是风……”
“我并不是那么容易感冒的……夜晚的新鲜空气对我有好处。我是一朵花儿。”
“可是那些虫子和野兽……”
“我既然想认识蝴蝶,就应该受得了两三条毛虫。我觉得这样挺好。要不然有谁来看我呢?你,你到时候已经走得远远的了。至于野兽,我根本不怕,我也有爪子。”
说着,她天真地让他看那四根刺。随后她又说:
“别磨磨蹭蹭的,让人心烦。你已经决定要走了,那就走吧。”
因为她不愿意让他看到自己流泪。她是一朵如此骄傲的花儿……
——<法>圣埃克絮佩里:《小王子》
这可能正是所有真实情感的本来面目。他从来不是简单直白的,而是一直在矛盾中翻滚,若隐若现,载浮载沉。只能等待座家用准确的、有节制的笔法把它捕捞上来,固化为一段文字。
李倩曾说,在描写夫妻之间的思念上,中国文学的巅峰之作,其实是极其简单的两句话。
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转引自周勋初主编:《唐人轶事汇编》
写下这两句话的钱镠,是五代十国时期,吴越国的国王。一个春意盎然的日子,他想念回娘家的王妃,写下了这封书信。他很思念夫人,说田间小路上的花都开了,你也该回家了吧?同时,他又强忍着思念说,你别着急,可以一路看着路边的花,慢慢回来和我相聚。
这个钱镠,并不是李煜式的君王,而是个南征北战的武人。换作其他武人出身的君王,想夫人了,要么派个士兵把她接回来,要么就写“速归!”,但他不是。找到这种既热烈又含蓄的表达方式不容易。
这是在说男女之间的情感和思念,在克制的笔法下,情绪尽现。而即便是在被很多读书人视为禁区的性描写方面,也有直白和节制两种全然不同的写法。
《西厢记》应该是古典文学中描写情爱的巅峰之作了,但它最脍炙人口的句子,不过就是:“饿眼望将穿,馋口涎空咽,空著我透骨髓相思病染,怎当他临去秋波那一转。”词句典雅谈不上,还把爱情和更原始的食欲比拟在了一起。
更著名的一段出现在《西厢记》第四本第一折,写到张生和莺莺的云雨幽会,用词异常胆大,被人斥为“浓盐赤酱”。
我这里软玉温香抱满怀,
呀!阮肇到天台。
春至人间花弄色,
将柳腰款摆,花心轻拆,露滴牡丹开。
但蘸着些儿麻上来,
鱼水得和谐,
嫩蕊娇香蝶恣采。
半推半就,又惊又爱。
檀口温香腮。
——<元>王实甫:《西厢记》
当然,中国古典文学中很干净地描写情爱的文字,也不是没有,但往往还是关起门来的闺房之乐。那么再来看看老舍先生的《骆驼祥子》中,关于虎妞和祥子的一段。
屋内灭了灯。天上很黑。不时有一两个星刺入了银河,或划进黑暗中,带着发红或发白的光尾,轻飘的或硬挺的,直坠或横扫着,有时也点动着,颤抖着,给天上一些光热的动荡,给黑暗一些闪烁的爆裂。有时一两个星,有时好几个星,同时飞落,使静寂的秋空微颤,使万星一时迷乱起来。有时一个单独的巨星横刺入天角,光尾极长,放射着星花;红,渐黄;在最后的挺进,忽然,狂悦似的把天角照白了一条,好像刺开万重的黑暗,透进并逗留一些乳白的光。余光散尽,黑暗似晃动了几下,又包合起来,静静懒懒的群星又复了原位,在秋风上微笑。
——老舍:《骆驼祥子》
这样的性描写,没有半遮半掩,也没有故意冲撞,把“雪夜闭门读禁书”变成了“推窗见景境自来”,显得坦然节制而又绚烂。
阅读之所以能提升人的心性,不就是因为那些好文字能把心底事写成人间事,把人间事写成宇宙洪荒中发生的普普通通的事吗?
作家贾行家讲过汪曾淇晚年的一个变化。
汪曾祺在去世前的几年,大概1990年以后,写了很多篇题材“尴尬”的小说。比如,“1992年的《尴尬》写的是中年农业科学家奇怪的出轨,1993年的《小姨娘》写的是未成年人的性行为,1994年的《辜家豆腐店的女儿》、1995年的《鹿井丹泉》《窥浴》《薛大娘》《钓鱼巷》以及1996年的《小孃孃》,写了包括拉皮条、乱伦在内的各种各样的禁忌的性话题。”这些篇目很少被选入汪曾祺的文集。“不知道他当时的编辑会不会无所适从:这位老先生,怎么老了老了倒开始写这些了?”
贾行家的理解是:“因为这是人性中的东西,它们当然也要构成生命的事件,而且是最底层的事件,这些事件总是被掩盖、被压抑、被无视,最后就用最变态的方式爆发,也就构成了更大的悲剧。而他写的这些性问题,在道德和伦理上很模糊,可是写出来了一种美,一种有生命力的挣扎感,所以这些故事是值得写的。可能正是因为他老了,德高望重,也觉得自己来日无多,才迫切地想要去做这件事:至少在故事里,把人性解放出来。”因此,汪曾祺才自称是“中国式的抒情的人道主义者”。
把私人情感从个体的肉身中抽离出来,让它曝光,让它脱敏,让它被精准地表达,进而成为公共认知的正常部分,这是很多代作家努力的方向。
有一个很著名的故事:日本作家夏目漱石还是英语老师的时候,曾问学生,I love you 该如何翻译。有学生翻译为“我爱你”。夏目漱石说,日本人是不会把“我爱你”挂在嘴边的,不如翻译成“今晚月色真美”。
“今晚月色真美”这是文字进化的一个隐喻。爱在心头,不如月在树梢头。因为天上一轮月,人人看得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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