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声的语言 40 平静
春雨贵如油，可是这昂贵的雨下在墓地就变成最廉价的东西。人们讨厌雨水堆积，更不希望故去的亲人的身边尽是汪洋一片。
姜唯收起花束和水果，将墓后的两棵松树看上几眼，就赶紧离开了。楚沅不喜欢花，也不喜欢混乱，只爱长久的树，总能给与陪伴，哪怕最冰冷的心都不会被树木遗弃。
恬恬坐在陈景然的对面，他们正在一个大水盆里剥大蒜。蒜瓣洁白，新鲜的蒜皮还没有因为缺水而变得薄脆，内皮还很厚实，握在手里有最新鲜的滑嫩。他们要做一种能吃很久的咸菜。
陈悠然在院子里晾衣服，她保持着从前的习惯，不管什么衣服都洗得精心，晾晒也很讲究。两件线织上衣平铺在圆形的纯棉网筛上，滴滴答答的向下漏水。陈景然其实看不惯这种小心翼翼，可时间久了，也就慢慢的接受和喜欢了。
恬恬手里拿着蒜瓣，心里一刻也不停。
她既想邹斌，也想倪鹏。
今天早上，陈景然忽然对她说，有个姓倪的男孩子来看陈悠然。
陈景然一边说话，一边打量着恬恬。她是个大人了，不那么爱说话了，无论什么她都尽量接受，无论是吃还是说话，尽力的坚持着从前在晴山的习惯，笑着听邻居家的大爷叫她千千。她琢磨这孩子心里藏着什么，可是又琢磨不出来，就像恬恬有时候希望知道比她小个十几岁的孩子们的想法，却怎么也知道不了。
“姓倪那孩子跟你差不多大吧？”陈景然问。
“我们是中学的同学。”恬恬抬起头笑得很甜。
“他没上大学吗？还是回来看父母啊？他成家了吗？”
“我不知道，不是很熟。”
“哦，那我就不问了。”陈景然还是看出点苗头，这个姑娘不想说，那就不用在问了。她想以后不管她嫁给谁，总是要嫁的，她也总是要给她一份好嫁妆的。
一想到嫁妆，陈景然的心就又想到他那不争气的混蛋儿子了。
“你哥这几天都没回来了，真不知道那孽障又跑去哪混。”陈景然手里的大蒜滑得抓不住，连着两颗跳回进水盆里。
恬恬怕大姨心里难过，说道：“他都那么大的人了，您还是别操心，让他自己去闯吧。”
“我还能不知道，孩子大了留不住，我们这岁数，也已经老了，管不好了。可是他要是像你，懂事、听话，有什么困难了，有什么想法了跟我说一说，我就不担心了。可是你看他！唉，就说上回跟你妈要房子那事，我都……”
“大姨，那事过去了，你就别往心里去了。”
“怎么了，你妈那房子真给他了？”
“哦，没有。”恬恬眼神不定，不知道该说什么好，“邹斌买了个房子。”
“什么？你那朋友专门给他买了个房子？”
“具体怎么回事我也不太清楚，现在他们两个人都不让我管，不知道他们打算干什么。”
“那邹斌真行啊？”陈景然满脸的疑问，既是问邹斌的人品，也是问恬恬的心。
“大姨，咱们说点别的吧，他们那事我都不愿意管了。实在不行，还有我爸呢。”
一听恬恬提到赵陈，陈景然反而沉默了。
从陈悠然生病，他从来都没来看过。陈悠然偶尔特别清醒，说一些他们的事，给了陈景然一张银行卡，里面每个月都有一笔赵陈的汇款，从没间断过。
“你见过他那儿子吗？”陈景然问。
“没有。还没出生我就上学走了。”
“他这名字挺好听的。”
“是吗，哈哈，我给起的。”恬恬笑了。
“啊？你起的啊？”
“林皖跟我妈是闺蜜，你不认识她吗？她和我爸去我们家吃饭，我心里生气，当时也不知道什么叫天高地厚，就想找茬，就说给他取名叫远，其实心里就是希望他们滚得远远的，没想到我爸就同意了。”
“哈哈，你这孩子。那你现在还想他们滚远远的？”
“无所谓，跟我也没什么关系。”
“我听说你爸身体也不太好。”
“我知道，他每个月也给我打钱，有时候打电话。”
“那他怎么样？他那媳妇好不好，俩人吵架吗？哎，他脾气还那么大吗？”
“不大了吧。哼，估计以前是我妈给惯的。她就跟管儿子似的管我爸，俩人分别跟别人说话都和和气气，只要一对上眼，马上就变，那才快。”
“哈，你说的也对，以前你爸干什么都问问你妈，确实没啥主见。不过要说一点主心骨没有，倒也不是。他就是习惯了事事商量，不敢做主。哎可要是你妈决定了，他有时候心里还不服。现在他老婆不惯着了？”
“林皖是教琵琶的老师，除了上课什么也不会，脾气好，你不是认识她嘛。”恬恬低着头，一副吃葡萄酸了舌头的样子。
“也行，他们分开了，也都平静了。”
过往如云烟，聚散不定。赵陈对于恬恬来说，更像一个概念。他好，他坏，除了在别人眼中的关系利害，其实与她早就没有了直接的关系。要说责任感，他的那每个月的生活费，确实是他们之间踏实的维系，但也是仅有的维系。
陈景然还想问林皖和孩子，可是话到嘴边没有说出来。必经父母离婚是要伤害孩子的。
“你不去看看你爸？”陈景然将蒜皮从水盆中清理出来，沉在水下的洁白的蒜瓣就像河里的卵石。
“我不知道他想不想见我。”恬恬低着头。
“他最心疼你。儿子虽然有儿子的好，可是儿子长大了都跟父亲有仇似的，不像女儿。他估计也想你。”陈景然端起盆一笑，“要不怎么同意让你给他儿子起名呢！”
倪鹏打着伞站在院外敲门，敲了几下只有小狗“汪汪”叫个不停。陈景然出来看时，他正以为家里没人，要转身离开。陈景然刚把盆里的水倒进花园里，赶紧去开门。
“哎，恬恬在家呢。”陈景然叫住倪鹏。
倪鹏的心里忽然燃起一阵火热，可是瞬间又熄了下去，脸都没红就跟着陈景然进了院。
看着门的小白狗欢快地在倪鹏身边尾随，他闻出了熟悉的味道。
打开门半抬起头的瞬间，恬恬和倪鹏的眼神相对。
她正想着有什么办法能一辈子都不与赵陈见面，可是眼下，她的希望好像春雨一定会停，积水会渗到地下，全都随着倪鹏的出现而破灭了。
“你同学你自己都不认识了吧？”陈景然笑着问恬恬。
倪鹏站在门口脱鞋，露出里面洁白的袜子。恬恬看着那双袜子，想起一次春季田径比赛，倪鹏想了个跑出好成绩的办法，就是用弹力很好的布裹住脚，不穿袜子。结果从赛场上下来，他的两只脚都磨出好些个水泡，想穿袜子也穿不上了。那天他擅长的甜言蜜语都带着一股酸菜味。
一时间，他们都不知道说什么好。
“你俩同岁？”陈景然拿起一个苹果熟练地削皮，“你成家了没有啊？”
“没有呢。”倪鹏双手接过苹果，想是不是应该给恬恬，可是看了看她，又觉得不太好意思。陈景然盯着他看，他只好接着话自报起家门来。
一个包容并温柔的长辈，两个若即若离，割不断却也贴不紧的年轻人。内心澎湃表面沉默，转瞬的现在和永恒的过往。
恬恬想象着自己可能在无知觉的某个时候伟大过，所以才有今天这样的时刻。而倪鹏则充满了对人生的疑问，对自己的不信任。他幻想过的无数个漆黑的夜晚，恬恬满头白发的死了，他也完成了爱情沉重的使命。
陈悠然穿着一件淡米色的编织长裙从卧室里出来，手里拿着邻居家小孩的玩具，刚想看能不能出门给他送去，就看见倪鹏。
“孩子我认识你。”陈悠然十分亲切的看着倪鹏，“以前我跟你妈一起被找家长，就因为你俩……哦，不是，是你跟我闺女俩处对象。”她笑着，好像等着看倪鹏脸红不好意思。
倪鹏回头看一眼恬恬，抿抿嘴说：“现在要是有学上，说不准还得让您去。”
“现在跟我没关系啦，你跟她好，又不是跟我闺女。我闺女都嫁人了，你不知道吧？”
倪鹏一脸茫然的看着恬恬。
“她把我忘了。”恬恬低声说，“以为孙雨虹是她生的。”
恬恬边说边被自己逗笑，倪鹏也低头笑起来。
在稀有的家庭生活中，陈悠然给过她最好的教育，就是告诉她：“孩子，你做的不对。”然后就像把所有装着答案的箱子都锁上，然后将钥匙扔进大海，让她在迷茫中不知所措。如今，她最坚不可摧的否定摆在眼前，恬恬只能一笑而过。谁还能跟一个傻子较劲。
“阿姨，外面下雨，等雨停了您再出去呀。”倪鹏看陈悠然要穿鞋，赶紧阻止她。
“小水牛的玩具车坏了，让我给他修。他奶奶眼神不行，拧个螺丝都费劲。”
“那我帮您送去，您在屋等着。”倪鹏说着双手按着陈悠然的肩膀，十分温柔的把她推回到沙发上，接过她手上的小汽车。“小水牛是何家那小胖孩吗？”
“嗯对。”陈悠然一和恬恬待在一起就觉得浑身不自在，话也说的少了。
从厨房传来切菜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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