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参与书香澜梦第22期“父母”专题活动，文责自负】
我和女儿在天津的时候，正逢老家的空气都39.6℃。我托人给父母备了能抢到的一部分药，嘱咐他们锁门居家躲避病毒。
老妈隔几天就打来电话，也没什么事，只是来来回回那一句：“你们俩怎么待得这么老实？好几天也不说句话？”
次数多了，我是好气又好笑：“你就直接问我俩阳没阳得了！”
估计是听我中气十足，老太太声音立马变轻松：“我不那么问呗！我就问问你为什么好几天不说话。不行啊？”六十多岁的老太太，居然带了小姑娘的任性和娇羞。
其实，我一直也很少打电话，都是周末回家去看看他们。来天津后，我就交代两个妹妹，让她们经常问问父母的情况。省际交通半瘫痪，我问了也是徒劳，还上火。
而且，平时老太太自己玩得不亦乐乎，没怎么搭理过我啊。这是年纪大了？还是不习惯我太久没回家？
只好一遍遍跟她解释：“小丫头全天上课，家里隔音不好，我怕说话会打扰她。”
之后，也注意隔两天就跟她聊几句，省得她对我兴师问罪完，自己还委屈得不行。
放下手机，突然感觉有点不可思议。什么时候开始，我们的母女关系居然变得这样和谐？
回头想想，这一路走来，我们俩的母女情可以说是一言难尽，几乎能凑齐了爱恨情仇这四个字。
01
对母亲最早的记忆，是在外婆的院中。她摁住我，招呼二姨过来给我剪头发。我被夹在她臂下，徒劳地哭喊、翻滚、踢打。
从来都是被一家人捧着手掌心上，我何曾有过这样被强迫的体验？我怒不可遏，却又无可奈何。
那天，我守在门口，一边哭一边骂。任她和二姨好话说尽，就是不放她们进门吃饭。二姨是一路道歉一路哄，她却几次横眉立目。
第一次交锋，我就牢牢记住：所有的姨里面，就她最讨厌！
再一次记住母亲，是她赶马车拉土。妹妹坐在车上，得意地冲我嘟嘴皱鼻子。我知道她在炫耀，却拦不住自己艳羡的目光。默默站在路边，我看着她们来了又回。
趁母亲停车跟外婆说话，我提出也想坐车。她瞪眼不耐烦：“我不是在玩儿！你们俩都在车上，我顾得上谁？”
呵呵，你顾得上妹妹，我知道。我都知道。
那天，我没有哭闹，只是噼里啪啦掉眼泪。外婆替她解释，说她不会赶车，万一马受惊翻车，她没有能力同时救两个。我点头，告诉外婆我不想坐车了。转过身，依然泪眼婆娑。
那时候，我已经懂得，她不是姨，而是妈。可是为什么，我的妈妈，她不要我？
再大一些，我开始拒绝跟外婆去父母家。不能靠近，那就远离。我听见外婆叹气：你再这样顾不上她，她以后就跟你们亲不了了！
于是她强行邀我跟他们一起吃饺子。我小时候肠胃弱，每次吃完饺子，都要再喝半碗汤。这些，她不知道。她收碗筷，我倔强地抓住不放。
小姨来接我的时候，僵持尚在进行中。她惊奇地瞪圆了眼，看我主动把碗递给小姨，再接过汤，哧溜哧溜喝得满足。
我看见有什么从她眼中一闪而过。长大后我才知道，那是悔，还有失落。
舅舅去天津卖柿子，给我买回一个皮娃娃，长长的睫毛，会眨眼睛。我视如珍宝，即便是最好的朋友，也不被允许摸娃娃的脸。
回家，被舅妈悄悄拉进他们的房间。隔了门，我听见母亲在训斥舅舅：“日子还过不过？你开一个月的拖拉机，挣的钱够买这个娃娃不？”
我环住舅妈的脖子耳语：“我不想要这个妈妈。她真讨厌！”
可是，外婆告诉我，上学以后，我就要天天回父母家。能上学，就是大孩子了，我要学着帮忙扫地做饭。
我伏在外婆腿上，泪如雨下。
无论我如何抗拒，那一天还是到了。外婆细细数说我的各种习惯，命令母亲记住，并保证执行。我躲在舅妈屋里，靠在她怀中，感受最后的温暖。
说来好笑，同住一个村子，直线距离不过六七百米，于我，却似生离死别。
02
小学六年，虽不情愿，我却还是成了母亲最得力的干将。我负担了几乎全部的家务，每个期末，还能带回一张第一名的奖状。
看到奖状，母亲的眼睛会格外亮。她说，只要我能考上，她就想办法供我读书。
我想，她应该还是爱我的吧。那些年的分离，大概是她真的顾不过来。我认真考虑过原谅她，接受她，只是，习惯性的疏远依然是我们俩之间难以逾越的高墙。
初二那年，班里来了几个复读生，我的位置受到了挑战。正逢同村的玲约我放学后一起写作业，于是就跟母亲说了要晚回家。
后来，母亲告诉我，有传言说我在早恋。二姨怒气冲天训斥她：如果管不了，就给她找个班上！
她说，她几次跑到学校偷看。每次看，我和玲都各据一角，教室后排还有一个男生。三个人没有任何交流，都在低头写作业。
她说，她只相信自己的眼睛。
但是我记得，最热的中午，她拉我去下地锄草。我紫外线过敏，晒得头昏脑胀，她在一边絮絮叨叨：“如果不好好上学，想其它乱七八糟的事，你以后只能下地干活儿……”
想来，她对自己的眼睛还是有一定程度的怀疑吧。比较起来，她更相信我的懒惰。
我代表学校参加知识竞赛，第一次去县城，第一次看见硕大的黄杏。一边惊叹，一边跟同学借钱买了二斤。我要给外婆尝尝。
四处寻找外婆回来，发现藏在碗柜里的果子少了很多。母亲笑：“你不是给我买的啊？”
我悲愤地大吼：“这是给我姥姥买的！谁让你随便吃的？你怎么这么讨厌？”
串门儿的邻居目瞪口呆，母亲脸上的尴尬也越来越明显。我把她们没吃的几个重新装回袋子，头也不回直奔外婆家。
冷静下来，心里是忐忑的。母亲是个要面子的人，我实在不该当着邻居的面给她如此难堪。
回到家，母亲兀自忙碌，只是沉默了许多。我犹豫再三，终究没能拉下脸道歉。我劝自己：果子是给外婆吃了，她会理解。
多年以后再提起，母亲哈哈一笑：“你替我孝敬老人，我高兴还来不及。难堪什么？那是我妈！”
我看她的眼，却无法辨别真假。但愿，她是真的没有伤心过吧！
因为生病，我的高考成绩只压了本科最低线，最终被一个师范类学校录取。我沮丧，又不知道该怨恨谁，便关了门谁也不理。
那一年，父亲的生意已经做不下去，家里没有足够的钱支付我的学费。母亲四处奔走借钱，屡屡碰壁。
我听见三姑劝母亲：“一个女孩，迟早也是别人家的。你犯得着给她花这么多钱？”
母亲沉默，然后幽幽地叹：“万一，以后她不用过这种围着锅台转的日子呢！我必须给她这个机会。”
03
与母亲尽释前嫌，是在大学毕业前。躺在宿舍，盯着墙角发呆。突然一个念头闪过：“这么多年了，我还跟她较什么劲儿啊？”
当我坐到她身旁，第一次跟她聊宿舍姐妹的趣事，我看见，她一边哈哈笑，一边扭头迅速抹去眼角的亮光。
带男友回家，母亲热情招待。我偷偷问她：“看这人怎么样？”
母亲欲言又止，然后又笑：“我相信你的眼光，你觉得好，就肯定好。”
我不禁黯然。终究，我们之间还是有沟壑未平。妹妹带回对象，她直言反对，道理一条一条摆得明确，甚至不惜动手与妹妹拉扯阻拦。到我这里，她却如此敷衍。
我不甘。再问：“他不可能完美，你不会看他没有任何缺点吧？”
母亲再次犹豫，试探地看我：“跟你站一起，他显得不高。嗯，有点瘦小不？”
男友父母要过来商量结婚的事，母亲提前惊慌。她把老家的规矩一一解释给我听，时不时停下来问我行不行。小心，且卑微。
我只能苦笑，告诉她我不懂这些，学生高考前，我也没精力处理这些事。“你全权代理，怎么简单怎么来。”
母亲血压高。进产房前，我反复叮嘱弟弟不要通知她，等我出来再说。
离开手术室，老公扶着她快步迎上来。她泪眼婆娑：“你就不害怕啊？我的傻闺女，提前也不说叫我来。”
她说，她突然心慌，想想我预产期快到了，就打电话过来。弟弟磕磕巴巴想撒谎，最终还是投降说了实话。
要出院那天，母亲也说要回家。老公苦留不住，也有些不满。婆婆粗心爱偷懒，为避免矛盾，他想让母亲多陪我几天。
我的第一反应是护短：“她脸红成那样，肯定是血压高了。你让她伺候我，还是让我伺候她？”
婆婆催生二胎，各种兴风作浪。老妈想息事宁人，劝我：“再要一个吧，我们俩帮你带。”
我一时口快：“当初你都不能伺候月子，让我生那些窝囊气；现在你能看？你爱给谁看给谁看，别跟我说二胎的事！”
她讷讷争辩：“手术前我没看见你，等的时候我就上火，血压就高了。我是怕倒在你家添麻烦，才非要回家……”
我瞬间熄灭了全部气焰：“我不可能什么都顺从婆婆，否则以后的日子更不好过。我清楚自己的状态，知道自己没有能力养二胎。”
04
手机闪，有信息提示。打开，母亲发来语音：“十五直接开车过来吃饭吧，给你包油渣萝卜的饺子。你小姨家的油渣，我都给你要来了。”炫耀和期盼同样明显。
“你四姨还给了萝卜和腌鹅蛋。四根大萝卜，都给你留着呢。你要是不想做饭，就买大饼，吃鹅蛋。”安排得明明白白，还透着一丝无奈。
母亲最不习惯的，大概就是我突然拒绝做饭。从上小学开始，我就承包了一日三餐。这一做，就是三十年。每次节假日家庭聚餐，我都是主厨。累，也幸福。
前几年因为一些变故，我情绪不好，第一次提出来要“退休”。母亲不以为然：“回来不做饭，还让人怎么想你？”
我强打精神跟她逗：“我回不回来，跟你想不想有关系吗？”
母亲接受了我不做饭的现实，反过来替我考虑如何解决蹭饭问题。她给我设计各种不劳而获的路径：
“买点菜，拿去艳萍家。她不会做，你表姐夫不是会做吗？”
“你表嫂说她天天做饭，就是叫你你不去。以后下班你不要回家，直接去她家吃饭。吃完饭你们俩溜溜弯儿，再回家睡觉多好！”
“你大姑回县城住了，她说她给你打电话了，没人接。你记上她的号码。她再打，你就过去吃。给她买点蛋糕，她爱吃。”
“你走高速回来吃饭，来回一个小时就够。”
……
她提的建议，我都笑着答应。活到四十多岁，我终于等到了来自母亲的宠溺。这，算不算意外的惊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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