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晚上九点,天黑了个透彻。
透过被雨水模糊了的玻璃,我依稀看见戈壁浩渺,无边的夜色里没有一丝光亮。厉风发出阵阵嚎叫回旋在天地间,仿佛千万头野兽齐声怒号,教人毛骨悚然。
“卧槽!”司机一声粗口,踩了刹车。
前档玻璃前出现了一个女人,她披散着湿漉漉的长发,脸色苍白,宛若鬼魅。
车又开动了。
我回头望去,她依旧站在路中间,有雨珠从她的身上滴落,化成一摊黑色的水。
我将目光从女人身上收回来,调整了一个舒适的坐姿,闭上眼睛正欲小憩,突然巨大的声响在耳边炸裂,与此同时,一股力量拽起我的身体朝破裂的窗户扔去……
“啊!”
剧烈的晃动中,我睁开眼睛。
“女士们,先生们,飞机受强对流影响,引起颠簸,请您回到自己的座椅,系好安全带……”
我摸了摸腰上紧扣的安全带,暗暗松了口气。
颠簸很快过去,窗外晴空万里,隐约可见脚下群山连绵,我发了一会呆,直到饭菜的香味蹿进鼻子。我放下小桌板,瞥见空姐将餐盒递给了邻座,他接过,很自然地放到了我的桌上。我愣了下,说了声谢谢。
空姐推着小车再次路过时,我小心翼翼地端起餐盒,生怕沾上油水。“给我吧。”邻座从我正要举高的手里接过餐盒,同他的叠在一起,交给了空姐。
邻座是个贴着晕机贴的青年,长得不错。我不禁打量起他来:白白净净的,五官却很英气,眉毛黑浓,鼻梁高挺……我喝了口矿泉水,顺手把瓶子塞进前座的网兜里,纠结着要不要说点什么。
“你去银川旅游?”
他点了点头,“你也是?”
“对。”
“准备玩几天?”
“六七天。”
又是一阵颠簸,他蹙起眉头,脸色更显苍白,我们简单的交谈便到此为止。我并不习惯在不熟的人面前畅所欲言,即便那人相貌堂堂。
2
我在银川玩了三天,第四天一早,我穿着及踝的古风长裙,踏上开往中卫的火车。午后,我赶到集合地点,准备前往腾格里沙漠。
“这里是宁夏跟内蒙的交界。”司机一边介绍一边停下小巴车,“我们到沙漠边缘了,等下换车去营地。”
打开车门,明晃晃的阳光扑面而来,司机领着我们六个游客走到一辆黑色越野车旁。
“小赵啊,人交给你了。”
越野车里的人应了声。我们陆续上车,中年夫妻带着儿子坐在最后一排,小情侣在中间那排坐下,我瞥了眼腻腻歪歪的小情侣,男的吊儿郎当,女的丰满火辣,决定还是选副驾驶的位置。
“各位系好安全带。”
司机小赵三十岁左右,皮肤黝黑,声音有些低沉。
“小赵!小赵!”
旁边的车下来一个人,三步并两步地跑来,敲了敲驾驶位的玻璃:“小赵,帮忙带个人呗?”
小赵没作声。
那人急了:“我今天就拉了两人,老王帮带一个,还剩一个小伙子。我瞅你这车不是还有空位?团费你和老王分,我这着急回家给孩子过生日。”
小赵皱了皱眉头,最终还是答应了:“好吧。”
“太谢谢你了!我等下就把他的参团协议发给你。”那人说着,回头招了招手,“上这辆车。”
戴着墨镜的年轻人在小情侣旁边坐下,车立即启动了。
沙丘起伏,绵延不绝,车时而腾起,时而下冲,一路漂移,刺激无比。身后不时传来年轻女人的尖叫,以及男人“宝宝别怕”的安抚声。望着眼前一览无余的大漠风光,我由衷庆幸自己选了个好位置。
车行两小时,到达位于湖边的营地。所谓营地,不过是沙丘脚下的一片平缓沙地。我伸长脖子,看到湖的另一边有截铁皮围挡,没有顶更没有门,那或许是厕所?
算了,既来之则安之。我一边安慰自己,一边从包里拿出微单、披巾、墨镜、草帽……
“大家都过来一下。”
我循声望去,司机小赵已经摆好了折叠桌椅,桶装水也架了上去。
“我介绍一下,露营的安排。”小赵看人齐了,说道:“等会自由活动,我这里有滑沙板可以借用,五点开始搭帐篷,之后吃饭,晚上有篝火和烧烤。大家还有什么疑问吗?”
“哇!篝火!”男孩拍拍手,显然很兴奋。
“师傅怎么称呼啊?”
“我叫赵靖,大家叫我小赵就行。”赵靖看了看手上的名单,“大家也不妨自我介绍一下。”
“我叫刘大伟,四川人,这是我老婆儿子。”壮硕的中年男人抢先说。
“我叫刘浩天,今年十三岁。”男孩肉乎乎的,个头比他妈妈还高不少。
“陈淑善。”
“姚丽,从上海来。”
“我叫张晓光。”穿着花T恤的男子说着,揽过姚丽的肩膀,补充道:“丽丽是我女朋友。”
最后一个上车的人摘下墨镜,“林与风,陕西西安人。”
竟然是他。
“江乘月,安徽人。”我说。
“那好,大家自由活动吧。”
刘浩天急忙跟过去,叫道:“我要三个滑板。”
这时,太阳隐入云层,倒是不怎么晒了。刘浩天拖着滑板往沙丘上跑,刘家夫妇跟在后面。张晓光和姚丽往小湖去了,我调试着微单,林与风朝我走来。
“是你啊。”
“真巧。”我笑了笑。
“裙子很美。”
深蓝色的裙摆和绣着璎珞纹的红系带在风中飘动,我拢了拢身上的薄纱披巾,“挺适合沙漠的。”
林与风提出帮我拍照。看他的单反很专业,想来摄影技术不会差,我欣然应允。又闲聊了一会,赵靖喊我们集合。
搭好帐篷,太阳仍躲在云层里。我眼巴巴地望着暮色渐起,日落却迟迟不至,终于,天完全暗了下来。没有日落,没有星星,篝火也失去了意义,大家很快便散了。我怏怏地回到帐篷里,玩着没有信号的手机。
风在耳边唱歌,我躺在硬邦邦的地上,毫无睡意,我想走到外面,张开手臂向后一倒,和沙子们来个亲密接触,哪怕这里的沙并不柔软。
“好想躺在沙里。”我喃喃自语。
“那么明天你就没了。”风将帐篷外的一声轻笑送到我的耳旁。
我终于忍受不了逼仄的空间,拉开拉链钻了出去。新鲜的空气夹杂着细小的沙粒扑面而来,借着天地间唯一的光源——摆在越野车旁的探照灯,我看见一个模糊的身影。
“你也没睡?”
我眯了眯眼睛,是他。
“太闷了,睡不着。”我说。
林与风忽然叹了口气:“没有星星。”
我抬起头,猝不及防的,无边的黑暗向我奔涌而来,仿佛下一秒就能将我吞噬。“但愿有日出吧。”
“用小赵师傅的话说——这很难讲。”
今天能看到日落吗?很难讲,沙漠天气变化大。
还能看到星星吗?很难讲。
明天总该有日出吧?这也很难讲……
我不由摇了摇头,道:“我们运气也太差了。”
“你看过星空吗?”
“支教的时候见过,但是,乡下肯定比不上沙漠。”
“是啊,沙漠没有光污染,能见度不同。”
我抬起头,与黑夜对视了一瞬。
“我先回了,争取早起。”
湖(2019.7摄于腾格里)3
清晨。
我克制着未尽的睡意,掀开帐篷,满怀期待地迎接沙漠的日出。天微微泛蓝,有些亮了,但是有云。趁大家都还没起,我赶紧去铁皮围挡那解决了一下生理问题。回到营地时,林与风正从帐篷里出来。
“有日出吗?”
我摇摇头。
他并不甘心,带着单反爬上了沙丘。
简单洗漱完,我搬来一个大半截腿都埋进了沙里的折叠凳,慢条斯理地梳起头发。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我做好防晒,准备再涂点BB霜,忽然,头顶感到些许凉意,我一惊,抬头见水滴从空中飘落。
我无奈躲回帐篷,看雨哗哗地下。
“沙漠竟然下雨了!”隔壁帐篷一角被人拉开,露出姚丽的脑袋。
“说明我们运气好,别人想看还看不到呢。”张晓光笑嘻嘻地说。
另一边,刘家的帐篷里也有了说话声。赵靖的帐篷离得远,还没有什么动静。
林与风回来时,不仅T恤湿透,脸上也布满了水珠。他站在雨中,目光逡巡一圈,脸色比遇到气流颠簸时还要苍白。
“你怎么了?”
“他死了。”
我以为自己听错了。姚丽惊呼:“谁死了?”
刘大伟刚上完厕所回来,一脸茫然,“出什么事了?”
“赵靖死了。”林与风冷静了许多,他指着小湖的方向,“我去那边拍照,看见了赵靖,他的胸口,插着一把刀。”
淅淅沥沥的雨里,一行人心事重重地走到赵靖的帐篷前,刘大伟率先掀开篷布,除了铺在地上的防潮垫和卷成一团的睡袋,里面别无他物。
张晓光凑上前,嘀咕了一句:“真没人啊。”
“啥子都没有,去湖那边看看吧。”刘大伟脸色沉沉。
“咦?”张晓光抖了抖睡袋,掉出一个白色药瓶,他捡了起来,“盐酸地芬尼多片,什么玩意?”
“没得说明?”刘大伟问。
张晓光摇头。
我勉强保持着不动声色,冷汗却浸湿了后背。
“这是凶手留下的吗?”姚丽探着头问。
“不知道,没准是赵靖自己的。”张晓光转向林与风,“走吧,去湖边。”
林与风带路,刘家三口紧随其后。姚丽紧紧拉着张晓光的手,我走在最后。我们路过湖边,又前行了几百米,爬上林与风说的沙丘,再慢慢下到背坡,一个蓄着液体的人形浅坑出现在视野中。
林与风停下脚步,双脚仿佛被钉进了地里。
“这什么都没有啊。”张晓光一头雾水,“你不会耍我们吧?”
“可那个坑……”姚丽拉着张晓光走近了一点,“血!是血!”
坑里,雨水泥水与血水混在一起,呈现出诡异的色调。顺着背坡往下,一串脚印在雨水的冲刷下变得越来越模糊。
如果不是林与风相机里的照片,我宁愿相信,赵靖只是失踪了。
回到营地,我们分了食物,每人两瓶矿泉水,一袋吐司,一瓶牛奶。原本,吃过早餐我们就该走了。
“凶手拿走了车钥匙。”刘大伟陈述着残酷的事实,“他想困住我们。”
“打不通,还是打不通。”砰的一声,姚丽把手机甩出老远,“不是说没信号也能打110吗?”
“理论上可以。但是,在沙漠腹地,基站完全覆盖不到。”林与风说。
张晓光捡回手机,对姚丽说:“我们不能在这等死!”
“对!我记得刚坐上越野车的时候是有信号的,只要往沙漠边缘走,就肯定能打通报警电话!”
“越野车开了两个多小时。”我默默算了一下距离,“我们走不出去的。”
林与风继续给姚丽泼冷水,“按照60公里的时速计算,越野车至少行驶了120公里。而在沙漠中,人的步行时速只有3公里。”
“4、40个小时?”姚丽一惊,“这得走两天啊。不过,也不是非得走到沙漠边缘,也许中途就有信号了。”
“没有向导,甚至没有太阳,很容易迷路。”
我按下手表的启动按钮,在嘀的一声轻响后,点击6点下方的compass,指针转动起来,我却犹豫了。
“九点半了。”我抬起头, “按照计划,我们会在十一点到沙漠边缘换车。如果一直等不到我们,旅行社应该会派车来找。”
“不如就在这里等着吧。”刘大伟看着妻儿,叹了口气。
姚丽拧着眉头,问出了众人心中的疑虑,“为什么是我们?”
我心头一颤。凶手杀死最熟悉地形的赵靖,只是为了困住我们吗?但我们这些人,此前并不认识,总不至于是变态随机作案吧?那可真是倒了八辈子霉。
空气静默片刻,林与风开口:“凶手应该就在附近。”
“也有可能,凶手在我们之中。”张晓光说。
“尸体消失,线索也断了。”
“在你之后回到营地的人是谁?”
“刘大伟。”
“你们什么意思?”刘大伟脸上的肉微微抖动着,“我就是去上了个厕所。”
“我知道了!凶手一直在观察我们,他看见林与风靠近了抛尸地,所以跟上去,伺机毁尸灭迹。”姚丽煞有介事地分析。
“第一个发现尸体的人很可能就是凶手。”刘浩天睁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说:“我看过好多警察抓坏人的电视。”
张晓光点点头:“有点道理。”
林与风笑:“如果是我,我为什么要告诉你们赵靖死了?再大费周章地藏起尸体?”
“那谁知道,杀人犯的心理总是异于常人的。”刘大伟杠了一句。
雨(2019.7摄于腾格里)4
雨渐渐停了。
人们的说话声里充斥着猜疑、试探,我听得心烦意乱,便走出了帐篷。不远处的越野车像一头沉默的野兽,蹲守在茫茫大漠中,我走到车旁,发现折叠桌上的纸箱里空空如也,赵靖的那份早餐不见了。我想笑又想哭,多出的两瓶水是不够分的,有人捷足先登也在意料之中。
凶手会是谁呢?
我转身,望着背靠沙丘、一字排开的五顶帐篷,从左往右依次住着,赵靖、林与风、我、张晓光与姚丽、刘大伟一家。而小湖和铁皮围挡,在赵靖帐篷的左侧,越野车则停在赵靖帐篷的前方。
“江乘月。”
林与风换了件短袖白衬衫,皎如玉树,立于黄沙。
我抛开繁杂的思绪,问:“有事吗?”
“你知道那瓶药是什么。”
不是疑问句,是陈述句,我瞬间戒备起来。
“盐酸什么片?我不知道。”
“你为什么不告诉其他人?”林与风稍稍走近我,蝶翼般的睫毛轻轻颤了颤,我的心也莫名颤了一下,不知是紧张,还是其他。
我为什么不告诉其他人?因为我对睫毛长长的男生没有抵抗力?不对!是因为我不知道除了林与风,是否还有其他人晕车,如果有,刘家三人一起,姚丽张晓光两人一起,难保不会互相包庇。
林与风见我沉默,轻轻笑了笑:“晕车药是凶手留下的。或是无意,或是有意。”
“你觉得谁是凶手?”我问林与风。
“在八人之中。”
我登时无语,说了等于没说。林与风盯着赵靖的帐篷,不知在想些什么。我看了下手表,12点了。
“江乘月,你们快过来!”
听见姚丽叫我,我有些纳闷地朝他们走去,林与风也跟了上来。刚走到我的帐篷门口,姚丽突然凑过来抓住我的胳膊,我正要问她干什么,就听到身后传来一声闷响。
我回过头。林与风捂着后颈跌坐在沙地里,而张晓光的手上,拿着一把瘸了腿的折叠凳。
他埋伏在我的帐篷里!
我既惊且怒:“你疯了吗?”
张晓光扔掉折叠凳,掸掸手,道:“我可是干了件大好事。”
姚丽松开我,挽过张晓光的胳膊,笑着说:“我老公就是厉害。”
“姐姐,那个哥哥是坏人。”刘浩天不知道什么时候跑到我旁边,献宝似的递来一本书,“你看!”
盐酸地芬尼多片几个字赫然映入眼帘。我心里一咯噔:“究竟怎么回事?”
“刘浩天翻出一本探险书,里面提到了晕车药,说巧也巧,林与风整理行李的时候,我见到他包里有晕车贴。”张晓光看向林与风,挑了挑眉,道:“怎么样,没冤枉你吧?”
林与风擦了把鼻血,没说话。
“林与风晕车,不代表他就是凶手吧。”我审视着张晓光。
“你还记得林筱雅吗?”
我浑身一颤,几乎站立不住。
“看来我猜的没错,凶手就是林筱雅的哥哥。”
三年前,林筱雅被困于那片荒凉戈壁。
“乘月,我好期待青甘大环线啊!”
“你要和家人去云南?我哥也去不成,算了算了,我自己去。”
“乘月,我刚去了茶卡,简直是人间仙境,你不来铁定亏了!”
“我在去敦煌的路上,十点应该能到,这边信号太差了,先挂了啊。”
自那之后,我再没能打通筱雅的电话。
“你们是那两辆车上的人?”我目光如刀。
“你可别用这种眼神看我,林筱雅又不是我害死的。”张晓光摸了摸鼻子,拉着姚丽坐进帐篷。
“当年的新闻我记得,和林筱雅约好的同学临时改变计划,于是她一个人去了敦煌。那个同学,就是你吧?说到底,我们都是无心之失。”陈淑善走过来拉儿子的手,“跟妈妈回去。”
“是啊,谁能预料到后面发生的事。”姚丽颇有些忿忿不平。
“你们是什么时候想到的?”
“猜出林与风晕车那会,我就想到了林筱雅。一问,刘大哥他们也是那天晚上去的敦煌。”张晓光说着,脸上露出一抹得意的神情。
“那天晚上……2016年7月9号。”我念出那个镌刻在记忆深处的日子,任凭泪水肆意。
“今天是2019年7月9号!”刘浩天叫道。
“哎呀还真是!”张晓光一拍大腿,道:“果然是替林筱雅报复我们。”
“你们为什么会来露营?”
“微博转发中了奖,不去白不去啊,结果是个圈套。”姚丽后悔不迭,“早知道就不来了。”
“我们家也是中奖,看来凶手早就买好了旅游票,等着我们上钩呢。”刘大伟的声音传来。
“他为什么杀了司机而不杀我们?”
“凶手变态啊!他想让我们感受绝望,就像林筱雅一样。”张晓光揣摩着凶手的心理活动,故意压低了声音,“然后在我们最绝望的时候,给我们致命一击。”
“接下来怎么办?”姚丽问。
“等救援呗,旅行社也该发现我们失联了。”
“他呢?”刘大伟指着还没缓过来的林与风。
“哦对,不能让他跑了。”张晓光跳起来,跑去越野车底下翻腾了一会,找到几条捆东西的绳子。
“刘大哥,来搭把手。”
“我不是凶手,也不认识你们说的林筱雅。”林与风静静地看着两人。
张晓光和刘大伟并不搭理他。林与风双拳难敌四手,何况还被敲了一棍 ,唯有为人鱼肉。
林与风被捆,大家紧绷的心弦松了不少,纷纷拿出自带的零食享用午餐。我翻出一盒自热火锅,没有半点胃口。用过餐,张晓光和姚丽拉上了帐篷的拉链,大概午睡去了。刘大伟陪刘浩天上山下坡地玩滑板,倒是不亦乐乎。陈淑文望着父子俩的身影,脸上愁云未散。
“你真的不认识林筱雅?”
“不认识。”林与风神色平静,不似作伪。
“筱雅的哥哥……”我惊坐而起,冲到林与风面前,伸手解开他的扣子。
“你干什么?”林与风耳尖泛起淡淡的红,无奈手脚被缚,动弹不得,只能任我扒开衬衫的领口。
望着林与风白洁如玉的胸膛,我莫名松了口气。
“怎么了?”
“筱雅的哥哥胸上有块胎记。”我补充了一句,“筱雅告诉我的。”
“她哥哥,今年多大?”
“二十六七吧,大她一两岁的样子。”
林与风皱起眉思索着什么。
我忽然想到,张晓光看起来也是这个年纪,而林筱雅的事是张晓光最先提出的……再或者,真正的筱雅哥哥一直躲在暗处,林与风是他用来麻痹我们的替罪羊?
“江乘月。”
“啊?”我一抬头,正对上林与风漆黑如墨的眸子。
“小心点,可能还会出事。”
茫茫大漠,风雨初歇。失去自由的林与风坐在被浸湿的沙地上,鼻血未干,领口散乱,衣裤都沾染了污渍,却不见丝毫惊慌,倒是有几分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的气度。
“要不,我帮你解开绳子?”我低声问。
“不行。”
我伸出的手尴尬地停在了半空。
“我是第一个发现尸体的人,也是他们所知的唯一一个晕车的人,而你,是林筱雅的同学。”林与风舔了一下有些干裂的嘴唇,接着说:“你若私自放了我,他们必会认为,我们是一伙的。”
“那你坚持得住吗?”我指了指后脑勺。
“还行,已经不晕了。”
“我帮你拿瓶水吧。”算是答谢他在飞机上帮我端餐盒,我心道。
我把林与风的包拿了过来,取出一瓶矿泉水,蹲下身子喂他。不觉间,我的目光顺着林与风因吞咽而轻轻颤动的喉结下移,没想到他看着瘦,胸肌还是有的……
“美色误人哟!”
身后响起张晓光阴阳怪气的声音,我手一抖,差点呛着林与风。“你说什么?”我扭过头,瞪着张晓光。
“啧啧啧。”张晓光走近林与风,踱着步绕了一圈,摇了摇头:“他都这样了,你还下得去手啊?”
我把矿泉水瓶插进地里,站起来,摆出一副严肃的表情,说:“首先,猥琐的人才会联想龌龊的事。其次,林筱雅哥哥的胸口有一块胎记,林与风没有。”
张晓光看看林与风,又看看我,目光充满怀疑。
5
下午三点。
大家聚在一起讨论案情。为证清白,所有人都拿出了身份证,看上去没有任何问题。林与风和林筱雅都是西安人,但是,林与风和林筱雅同年,且胸口没有胎记。我的话他们将信将疑,最终各退一步——林与风暂时释放但需接受监视。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这片沙漠依然只有我们七人和一辆不能动的越野车。我时刻幻想着,一辆车开进我的视野里,救我于这看不到尽头的荒漠之中。
当年,筱雅也如此渴望过吧。从渴望到失望,再从希望到绝望。
“怎么还没有人来救我们?要不出去看看?”姚丽坐不住了。
张晓光不同意。
“那你就待在营地等死吧!”姚丽丢出这句话,气呼呼地拿上挎包往营地的右侧走,那是车驶进来的方向。
“你回来!”
姚丽理都不理,反倒走得更快了。
我看着姚丽踩下的脚印一路绵延,直到拐过一个弯,消失了。
“你不去追她?”
“她走不了多远。”张晓光拧开瓶盖,灌了一大口水。
我戳开牛奶盒,小口小口地喝着。刚刚清点了一下,我只剩一瓶半的矿泉水了,好在酸奶带得多,还有三杯。饼干面包之类的维持三四天都没有问题。
水才是最头疼的。对了!我一拍脑门,赶紧把包里空着的的大号水杯找了出来,做贼似地朝折叠桌走去。万幸,桶装水还剩小半。虽然是用来洗漱的自来水,但聊胜于无,趁这会大家还瞧不上它,先接满再说。
放好水杯,我拿出了中午没吃的那盒自热火锅,撕开包装,接了自来水加热。咕噜咕噜的声音响起,辣油的香味飘了很远,我吞了吞口水,开始大快朵颐。美食是可以治愈人的,即便在死亡的阴影之下。
沙漠里,时间过得很慢。吃饱喝足过后我无事可做,唯有眼巴巴地望着远方,祈祷救援车辆出现。忽然,天空变得黑沉。狂风骤起,一团厚重的黄云裹挟着飞沙越变越大,来势汹汹地向我们迫近,烟尘滚滚,遮天蔽日,如同末日来临。
“快趴下!”
恍惚听见林与风的吼声,我立即趴到地上,身体止不住的战栗。风沙无孔不入,即便我用披巾遮住了整张脸,也阻挡不了沙尘往鼻子、耳朵里蹿。我双目紧闭,屏住呼吸,默默祈求这场风暴早点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风声渐息,我小心翼翼地抬起头,发现帐篷被吹得七零八落。我站起来抖了抖衣服上的沙粒,觉得浑身都疼。
“我靠这沙尘暴也太吓人了。”
“大家都还好吧?”
“死不了,快去捡行李。”
“这帐篷咋办啊?都塌了。”
“看来今晚要以地为席以天为盖了。”
不少东西被吹到了百米开外的地方,大家跑前跑后,累得气喘吁吁,也没能捡全。我抱着怀里的双肩包,为不知所踪的半瓶水感到痛心。
晚风吹来丝丝凉意,探照灯闪着清冷的白光。帐篷塌了,车身一侧成了我们的避风港湾,大家把捡回来的防潮垫和睡袋铺在了地上,充作今晚的床榻。刘家三口人依偎在一起,张晓光挨着他们拉开了和林与风的距离,我抱紧膝盖蜷缩在车尾的暗影里。
天边,乌云吞噬了最后一丝光亮,黑色统治了世界。我咬着唇,感觉自己随时都会跌进那深不见底的黑暗中。
“林筱雅是怎么死的?”林与风转向我。
我怔愣了好一会,才吐出两个字:“自杀。”
话音刚落,一阵风扬起沙粒迷了我的眼睛。紧接着,女人的哭声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涌进我的耳朵。
“呜呜呜……啊啊啊……呜哇哇……”
“你们,听、听到没有?”
“是、是风声吧,别自己吓自己。”
哭声消失的时候,说话声响起了。
“四表靖晏,丽人独行。天道轮回,善恶有报。大漠无星,晨光不至。䬀浏飕飗,乘月归来。哈哈哈哈哈……要破此劫,要破此劫,以人为祭,哈哈哈哈哈……”
那声音尖利刺耳,分不清是男是女,它在沙漠的夜色里迂回百转、飘飘荡荡,显得尤为瘆人。
“这他妈念的什么玩意?”
“我听到了江乘月的名字!还有、还有丽,姚丽,光是我……”
“一句一个人名,赵靖、姚丽、刘浩天、陈淑善……”
“赵靖死了,丽丽到现在还没回来,难道丽丽也出事了?这是死亡名单?”张晓光叫了起来,“不,不,我不想死。”
“没有林与风的名字吧?”
“那句搜什么留的,没得人名。”
“与风飖飏,䬀浏飕飗。”
“啥子?”
“䬀浏飕飗形容风声,它的上一句是与风飖飏。”我在手机便签打下这八个字,一时间心绪翻涌。
“林与风,为什么你和别人不一样?”张晓光问道,语气颇为不善。
“我并不认识林筱雅,或许这就是原因。”林与风的声音有些冷。
“小林原本不是坐这辆车的,没准还真是……”
“不会有冤魂索命吧?”
“放屁!这世上哪来的鬼?”
“没有鬼,不代表没有凶手啊!对了!他说要破此劫,以人为祭,是以他人代替自己……”张晓光的声音戛然而止。
冷风呼啸着,我不禁打了个寒颤。没想到,夏日的夜竟会这么冷。
张晓光拖着睡垫挪到了对面,刘家夫妇一左一右地护着儿子,我犹豫着要不要离林与风再远一点。
“与风飖飏,䬀浏飕飗曾是我的微博签名。”
我停下挪位的动作,听见林与风继续说:“以前觉得用生僻字很酷。”
“你觉得是巧合吗?”
“不知道,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卷入这些事情。”
“我在筱雅的笔记本上,见过这八个字。”
“什么?”林与风似乎很惊讶。
“筱雅对古文向来不感兴趣,我感到奇怪,可她什么都没说。”
林与风沉默了。我从包里翻出充电宝,连上手机,希望尽快熬过漫漫长夜。
夜(2019.7摄于腾格里)6
“妈妈,妈妈!”
我猛地睁开眼睛。手机上显示是凌晨三点,电已经充满了,我迷迷糊糊地坐起来,发现睡袋上多了一件外套。
除了我,其他人都聚在车头。陈淑善躺在地上,刘浩天一边摇她的胳膊一边哭,刘大伟和张晓光盯着彼此,剑拔弩张,林与风背对我站着。
我不明所以,轻挪着脚步凑了过去,虽有所准备,但当我看清陈淑善的脸时,还是被吓得一哆嗦。她无声无息地躺在睡袋里,面色青紫,嘴唇发绀,眼球突出,舌头外伸,脖子上有道深红的痕迹。
“是你干的!”刘大伟指着张晓光,怒气冲冲。
“就凭一条破绳子?可笑!”
“绳子是你收起来的,现在我老婆被人勒死了,不是你还有谁?”
“刘大伟你有没有脑子?这分明就是栽赃嫁祸,我还说是你……”
我听了一会,大概明白了。刘大伟半夜闹肚子,等他上完厕所回来,陈淑善已经不省人事了,从脖子的痕迹来看,她是被人用绳子勒死的。而此前,用来捆林与风的绳子被张晓光收了起来。
陈淑善娇小瘦弱,想要勒死她,应该不难。但是,凶手能在不惊动其他人的情况下全身而退,也并不容易。
我敲了敲自己的脑袋,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我竟然才醒。假如凶手的目标是我,恐怕在梦里我就一命呜呼了……
“你们觉得呢?”
“你和刘大伟都有嫌疑。”林与风说。
张晓光低声骂了句,又看向我,“你呢?”
“如果是以人为祭,那么,每个人都有作案动机。”
只是,为什么是陈淑善?
“陈淑善是最容易得手的目标。”林与风补充,“在凶手眼里。”
“对!”张晓光难得和林与风意见相同,他瞪着刘大伟,一字一顿地说:“因为陈淑善对凶手不设防。”
“你个哈批!”刘大伟指着张晓光,悲愤交加,“我怎么可能杀自家婆娘哟?”
“我要是杀人,肯定不选陈淑善。”张晓光瞟了我一眼,飞快移开视线。
我头皮一阵发麻。
陈淑善虽是所有人中最瘦弱的,但她身边有丈夫和儿子。与其等待刘大伟离开的时机动手,倒不如另选目标——比方说孤身独眠的我。更何况,杀陈淑善,还要冒着惊醒刘浩天的风险。
“你口说无凭!”刘大伟梗着脖子。
“你除了这条绳子,还有什么证据?是,绳子是我收的,但沙尘暴过后我就没见过它,你他妈才是憨批!”
眼看着两人要动起手来,林与风开口了:“幕后之人想让我们恐惧、绝望,甚至自相残杀。你们这样,正中他的下怀。”
“没错,我们应该想办法活着走出沙漠,而不是轻信什么以人为祭的鬼话。”我强作镇定。
刘大伟垂下手,摸了摸刘浩天的脑袋,忽然放声大哭起来。风声呼啸,哭声震天,闻者伤心。过了好一会儿,刘大伟胡乱抹了把脸,终于拉上睡袋,盖住了陈淑善骇人的面容。林与风上前帮忙,两人合力将尸体抬到了稍远的地方。
三点四十分。大家各自回到宿处,不约而同地沉默了。我捡起盖在睡袋上的黑色外套,还给林与风,“谢谢。”
他接过,什么也没说。
我把脑袋埋进膝盖里,回想刚刚过去的一天,赵靖出事、姚丽失踪、陈淑善被杀……24小时不到,就已经发生了这么多变故,天亮之后,等待我们的又将是什么呢?当真会有人来救我们吗?我抱着瑟瑟发抖的自己,忍不住落下几滴泪来。
如果这只是一场噩梦,该有多好。
天边泛起鱼肚白,云层里,隐隐透着些许亮光。我撕开湿巾的包装,擦了把脸,洁白的纸面顿时覆上一层黄色的沙粒。我想了想,还是没舍得再拿出一片,毕竟,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它还能润润嘴唇。
“你们打算怎么办?”张晓光眼底冒着青色。
“这……旅行社总该发现我们不见了吧?”刘大伟挠了挠乱蓬蓬的头发,一脸颓唐。
“爸爸,他们会不会找不到我们?”
“不可能,营地在哪他们能不知道?肯定是管理不到位,昨天都没派车来找我们。”
“如果,旅行社有问题呢?”
我一个激灵,抬起头看向林与风。
“什么意思?”张晓光问出了我正要说的话。
“别忘了你们为什么会来到这里。”
张晓光惊呼:“凶手是旅行社的人?”
“这只是我的猜测,也有可能是凶手利用了旅行社。”
我的心一点点地往下沉。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等死?”
“沙漠遇险,最稳妥的办法是原地等待救援。”林与风的声音里透着一丝疲惫,“只是现在,原地不一定能等到救援。走出去,也极有可能迷路。”
“横竖都是死啊。”刘大伟哀叹。
恐惧的气息弥漫开来,萦绕在每一个人的心头。我望向远方,云层破开几条缝隙,洒下丝丝缕缕的光,照耀在金色的沙丘上。忽然,我的视野里,出现了一辆车,一辆银色的皮卡。
“有车!”
大家蜂拥而上,翘首以待这从天而降的希望。终于,皮卡开到我们面前,降下车窗,露出司机的脸。那是个三四十岁的中年男人,戴着棒球帽和遮光镜,皮肤偏黄,胡子拉碴。
“师傅,你是来救我们的吗?”张晓光激动得声音发颤。
“你们是小赵的客人吧?”
“对对对。”张晓光点头如捣蒜。
“那就是了,我们一晚上都没联系上小赵,这不天还没亮,就过来找了。”
“太好了!”
司机瞅了眼赵靖开的那辆越野车,问:“咋滴?车坏了?还有小赵人呢?”
“他出事了……师傅,您先带我们出去吧。”
“那行,你们上车再说。”
张晓光手疾眼快,放好行李,第一个上了车,坐在副驾驶的位置。这是一辆七座皮卡。刘大伟带着儿子占了后排的三个座位,我和林与风坐在中排。陈淑善的尸体不便搬运,仍然留在沙地里。
车子启动了,窗外的营地飞速后退,我紧绷的心弦松了松。
“你们出了啥事啊?”
张晓光大吐苦水,说得口干舌燥,司机连声慨叹,贴心地给他拿了一瓶饮料。
黄沙无垠,尘土飞扬。皮卡拐了几个弯,飞驰在茫茫大漠里,不时跃上高地又冲下缓坡,速度之快,令我这个平时不晕车的人,都有些发昏。
林与风的目光从窗外收回,低下头在手机上打了几个字,递到我面前。
“看太阳,方向似乎不对劲。”
我一脸懵然地望向窗外,初升的太阳悬在半空,那边应该是东方。而皮卡车前进的方向,是太阳偏右的位置。东南?还是东北?对于我这种在城市都不一定分得清东南西北的路痴来说,沙漠辨位,实在是太难了。
对了,手表!我点了下表盘上的compass,指南针转动起来,显示我们正朝着东北方向前进。我心里一咯噔,我们昨天是从东南边缘进入沙漠的。
我抬起手,示意林与风快看。恰巧,皮卡又拐了一个弯,指针微微转动,我们的方向偏近了正北方。刹那间,我想到了林筱雅,她曾等了很久,才等来一辆愿意载她的车,可那辆车却将她送入了绝境……我的额头冒出了冷汗,手也止不住有些发抖。
一只温热的手轻轻握住我的手腕,我垂下眼睑,林与风的手遮住了我腕上的表。
“师傅,能不能麻烦您停下车?”
“什么事啊?”
林与风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有人肚子疼得厉害,需要方便。”
我立马捂住肚子弯下腰,作出疼痛难忍的表情,配上额头冒出的细汗,倒不似作假。
司机回头瞥了一眼,“这是咋了啊?”
“应该是受凉了。”我咬着牙说。
皮卡缓缓停下,我忙打开车门,脚刚落地腿便一软,整个人栽进了黄沙里。
“你没事吧?”林与风将我扶了起来。
“有点虚。”
“我扶你过去。”林与风对司机点了下头,“麻烦您了。”
司机摆摆手,“快去快回。”
黄沙千里,无所遮挡。我和林与风朝着不远处的沙山走去,这片沙丘坡度较陡,皮卡是上不来的,我心下稍定,不觉加快了速度。
山看着不高,却很难爬。沙地又软又松,每踩一下,脚便深陷其中,随着沙粒流动,人不自觉地会往后退。林与风拉着我,上一步退半步,好不容易到了半山腰。
“等等!”
是司机的声音。我一惊,回头看见刘大伟父子刚走到沙山脚下。
“大老爷们的,上个厕所没必要遮遮掩掩吧?”
刘大伟顿了一下,拉起刘浩天拼命往上爬。皮卡发动起来,狠狠冲了过去。
“啊!”
刘浩天被推了出去,摔在地上,刘大伟倒在车轮下痛苦地呻吟。
“爸爸!”刘浩天爬起来,哭着跑到刘大伟面前。
刘大伟赶忙推他,“快走。”
皮卡却没有继续撞下去。它停了一会,然后调转车头,按原先的路线开走了。我长舒一口气,双腿仿佛化了冻的豆腐,这下是真真切切的软了。
刘浩天挥别父亲,跌跌撞撞地朝我们走来。
沙丘(19年摄于腾格里)7
我们三人沿着指针显示的东南方向,在沙漠里走了很久。头顶的太阳越来越毒,几乎要将人烤化。我吃力地迈着腿,脚陷进去再拔出来,如此机械反复,留下一串深深浅浅的印记。举目望去,沙丘绵延,无边无际,我不知道自己能否活着走出去。
“不行了。”我顾不得地面滚烫的温度,扔下背包,无力地瘫坐下来,仰起头,喝干了矿泉水瓶里的最后一滴水。
林与风折返回来,“前面有湖,我们去那里休息。”
刘浩天伸长脖子望了望,叫道:“真的有湖!”
“再坚持一下。”
林与风稍稍弯下腰,向我伸出一只手。太阳底下,他裸露在外的胳膊有些发黑,脸也被晒得通红。烈日将他晒伤,却也为他镀上了一圈金色的光晕,忽然间,我的脑海里迸出一句话——落魄至此难掩风华。
我抓住他的手站了起来。
又走了一段路,我终于看清那块蓝宝石的样貌。它被大自然镶嵌在茫茫黄沙之中,蓝莹莹的,闪耀着摄人心魄的光芒。风起,吹皱水面,荡开一圈圈的涟漪。
刘浩天脱了上衣,一个猛子扎进湖里。我蹲坐湖边,掬起一捧水扑到脸上,凉丝丝的,很舒服。
“你是怎么发现的?”歇了一会,我问起林与风刚才的事。
“上车的时候,太阳升起不久,司机却一早就戴着遮阳镜,我便留了心,观察车行方向与太阳的位置变化,不过没有参照物,我并不能确定具体的方向。”林与风看了眼我腕上的手表,“幸好有它。”
阳光下,缀以钻粒的贝母表盘呈现蓝中透白的色泽,仿若云上霓裳。我转了转抛光钛金属的表圈,它环绕表盘四周,似一弯有力的臂膀,无论沙漠还是雪山,都会伴着美人左右。
“你知道它的设计理念吗?”我自问自答,“下一秒钟就出发。我戴着它,走过许多地方。”
“相信这一次它能带你走出困境。”
我郑重地点点头,又问道:“是你告诉刘大伟的?”
“我下车时,给他看了手机。”
“那,张晓光呢?”想起那辆绝尘而去的皮卡,我心里有些不踏实。
“他在副驾驶,我不方便示警。而且他喝了司机递过去的水,好像睡着了。”
“恐怕是凶多吉少了。”我默默给张晓光点了一只蜡烛,又道:“不过他放了刘浩天,也没有对刘大伟斩尽杀绝。”
“他的目的不是直接杀死我们,而是让我们受尽煎熬,在绝望中死去。”
我叹了口气,从包里翻出一瓶酸奶给林与风。我们的行李箱还在皮卡车上,万幸的是,我所有的食物都放在随身背包里。
刘浩天洗好上岸,浑身湿淋淋的走了过来。他年纪虽小,身材却很壮实,除了那张稚气未脱的脸,其他和成年人没什么两样。
“擦干净,穿上衣服。”林与风站起来,递给刘浩天一包纸巾。
“一会就干了。”刘浩天摆摆手,凑到我面前,面露委屈:“姐姐太偏心了,酸奶给哥哥不给我。”
我忍痛把最后一瓶酸奶拿了出来,“给。”
“谢谢姐姐。”刘浩天咧开嘴笑了。
休整过后,我们继续往东南方走,一路上,半辆车的影子都没瞧见。按理说,现在是旅游旺季,不可能没有其他游客。难道路线有问题?
“别担心。”林与风看我愁眉苦脸的,劝道:“我们的营地本就很远,又坐了往反方向的车,多走些路也正常,也许明天就能碰上了。”
“我们的营地……是不是有问题?”
“应该比游客常去的营地远。”
我睁大眼睛,“赵靖有问题?”
“我怀疑,他根本没死。”林与风皱起眉头,颇有些懊恼,“是我大意了,没有查看他的尸体。”
“是敌人太狡猾。”
夕阳西下,天边只余一抹晚霞,氤氲着淡淡的紫色,我们又走了一会,直到沙漠的夜如期而至。今日,天空是深蓝色的,它扑闪着无数双眼睛,照亮了连绵起伏的沙丘。星空暂时驱除了阴霾,我仰起头,沉醉在这星辉斑斓的世界里。
不知不觉,夜已深。刘浩天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林与风坐着闭目养神,我有些内急,打开手机的手电筒悄悄走开了。
“谁?”我刚捋好裙子,就看到一个人影往我这边走,顿时紧张起来。
“姐姐,是我。”
我松了一口气,“你也是来上厕所的?”
刘浩天徐徐走近,突然寒光一闪。我一惊,下意识地抓紧刘浩天的手腕,眼睁睁地看着他手里的刀尖一点点逼近我的胸口……
“为什么?”我惊恐万分,声音发颤。
“姐姐,其实我不想杀你的,但是他说,你或者林与风,有一个人可以代替我爸爸去死。”
“他、他是骗你的!”
“不!我妈妈代替我死了,所以我才活了下来。”刘浩天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姐姐,再见吧。”
我绝望地闭上双目,预想中的疼痛却没有到来。突然一声闷响,有什么东西掉到了地上,我睁开眼,看见林与风和刘浩天缠斗在一起,那把水果刀,落在手机边上。我捡起它们,紧紧盯着两人,刘浩天并不恋战,寻着机会逃之夭夭了。
“你没事吧?”
“你没事吧?”
林与风的嘴角挨了一拳,出了点血,他说只是小伤不碍事。我毫发无损,心中却掀起了滔天巨浪。
“你怎么会来?”
“你和刘浩天都不在,我担心出事。”
“刘浩天,他妈妈……不会是他吧?”
“刘浩天的名字在那份名单上排第三,他嫌疑不小。”
我张了张口,不知该说些什么。
8
今夜注定无眠,不如继续赶路。趁着星光,我和林与风翻过一座沙丘,找到了阔别已久的手机信号。
“警察让我们原地等待救援!”挂断报警电话,我激动地跳了起来。
“太好了。”林与风的眉眼舒展开来。
天蒙蒙亮的时候,我看见穿着制服的警察从车里走下来,忍不住热泪盈眶。“江乘月,我们得救了!”林与风抱了我一下,很快松开了。
警察安排了五辆救援车。我们大致说明了情况,一辆车立即带上我们开往中卫市区,其余四辆继续搜救被困人员。我靠着椅背,眼皮发沉,睡意袭来,梦里我见到了林筱雅。
筱雅站在戈壁的夜色中,忐忑不安地等着一辆路过的车。
“您好,我的车抛锚了,能不能麻烦你们带我去敦煌?”
司机是个年轻男人,很痛快地答应了。副驾驶的女人却吃起了飞醋,数落男人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说什么也不同意筱雅上车。
筱雅尴尬地收回了正准备拉车门的手。
过了许久,天空飘起了细雨。筱雅又拦下一辆车,这次车里是一家三口,筱雅说明了情况,母亲嫌筱雅身上沾了雨水不大乐意,男孩说没关系坐垫脏了可以洗,母亲大骂男孩不听话,男孩敢怒不敢言,憋了一肚子闷气。父亲赶紧打圆场,对筱雅说抱歉。
筱雅失望极了,只得继续等待着。
第三辆车停在筱雅面前,主动捎上了她。筱雅大喜过望,连连道谢,车上的三个男人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车开到岔路,男人们撕破她的裙子,筱雅大声呼救,却无济于事,没能逃脱被轮奸的命运。
衣不蔽体的筱雅被扔下车,她躺在荒凉的戈壁滩上,绝望地等待黎明的到来……
我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洁白的床上,身边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
“你总算醒了。”
我坐起身,打量了一下房间的布置,是在医院,“我怎么了?”
“你发了高烧。”林与风递给我一杯温水,看了下表,“昏睡了十四个小时。”
我一饮而尽,感到有些茫然。
“我刚做完笔录。”林与风将我脑后的枕头垫高了一点,说:“其他人都找到了。”
“他们怎么样?”
林与风拉过椅子坐了下来,缓缓道:“姚丽和张晓光是一起被发现的,都昏迷着。刘大伟的腿估计保不住,刘浩天没什么事,陈淑善的遗体被警察带走了。”
“赵靖呢?”
“不见了,连同那个皮卡司机。你觉得,他们会不会是同一个人?”
“啊?”
“不说这些了。”林与风又帮我倒了杯水,语气柔和若昨夜星光,“你还病着,需要休息。”
“林与风,谢谢你。”
“谢我什么?”
“救命之恩。”
“那你准备怎么报答?”
“我……明天请你吃饭吧。”
林与风挑了挑眉,“原来救命之恩只值一顿饭。”
“挟恩图报,君子不为。”我捏着被角,心里纳罕不已,林与风这会怎么有点像张晓光?
林与风稍稍凑近我,轻笑道:“那我,不介意做一回小人。”
我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双颊渐渐爬上两朵红云。
“不逗你了。”林与风坐直身体,恢复了霁月清风的模样,问我:“晚饭想吃什么?”
“我、我随便点个外卖就行。”我低下头,胸口小鹿乱撞。
次日。
我和林与风去警局配合调查,在走廊碰见了刘浩天。
“好巧啊。”刘浩天主动打招呼。
我冷冷地看着他,“你爸爸没死,我也活着。”
“那又怎么样?”刘浩天浑不在意,“你要问我后悔么?当然不,反正我才13岁,杀了人也不用偿命,再说了,我杀的是我妈妈,又不是别人……”
“你、你真的杀了自己的妈妈?”
“当时我就要死了!我只能杀了她!”刘浩天稚嫩的脸庞因愤怒变得扭曲,“而且就是因为她,我们才被困在沙漠里,我这叫、替天行道……”
望着刘浩天被带走的背影,一股深深的无力感席卷而来,麻痹了我的四肢百骸。别说刘浩天杀我未遂,就算他落实了弑母的罪名,又能怎么样?13岁啊,初生牛犊无知无畏,不用承担任何的法律责任。
不久,警方发布悬赏通告,缉拿在逃嫌疑人赵靖,不,林靖。
五点半的沙漠9
一年后,西安凤栖山墓园。
女孩的嘴角微微扬起,年轻的面容被定格在照片里。她微笑着,注视着每一个来访者。
我将鲜花放到墓碑前,鞠了三个躬。
“筱雅,都结束了。”
不久前,林靖归案。他交待了所有事情,筱雅自杀后,他们的母亲深受打击一病不起,熬了两年多终于撒手人寰。林靖的复仇计划,便从那时开始。那三个男人被判了十五年,但林靖认为,该付出代价的不只是他们。于是,他从网上购买了六个沙漠露营的名额,接着,摇身一变成了旅行社的司机。
林与风的到来是个巧合,又像是冥冥之中注定好的。
林与风发现林靖“尸体”的那座沙丘,是营地附近拍照视野最好的地方。“尸体”消失后,林靖伪装成胡子拉渣的中年男人,躲在暗处窥视我们。我们越害怕、越猜忌,他就越兴奋,那个寒风呼啸的夜晚,林靖用变声器吓唬我们,效果比预料中的还要好,之后,他开来皮卡准备给游戏画上句号。
我们的生死,林靖并不特别在意。他最在意的是完成仪式——选择一个女人经历筱雅死前经历过的一切。那个女人,是姚丽。听张晓光说,他见到姚丽的时候,她奄奄一息地躺在地上,衣裙破烂不堪,下体还流着血……
“乘月?”
一声轻唤在身后响起,声音里隐隐透着惊讶与欢喜。我回过头,看见了穿着黑衣的林与风。他走上前,仔细摆放好鲜花,深深鞠了一躬。
“你来西安怎么不告诉我?”林与风转向了我。
“我只是来看筱雅的。”我的目光落在石碑的卒年日期上,“整整四年了。”
“都过去了。”
“嗯,没什么事的话我先告辞了。”我转身欲走。
林与风抓住我的胳膊,“你对我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我瞥了他一眼,他讪讪地收回手。
“我是真的不认识林筱雅。”
“桃花债欠多了,不记得也在所难免。”
林与风赧然,“那些媒体为了流量编故事,十之六七都是杜撰的。”
我打开微博,搜索相关新闻,第一个出来的标题是——‘西安交大博士生被困沙漠三天三夜,竟牵扯出惨死女孩的一段青梅之恋’接下来是,‘三女四男被困沙漠,背后故事令人扼腕’、‘帅哥博士险些命丧沙漠,原是欠了桃花债?’……我把手机递到林与风面前,“那你说说,剩下的十之三四。”
“我给你看样东西。”林与风沉默了一下,点开手机相册。
“这是?”
“林筱雅的日记。林靖归案之后,交给了警察。”
日记扫描件有十来张,字迹娟秀,纸微微泛黄。
2012年4月25日,雨。今天遇到了一个特别绅士的男生,长得也帅,是我的理想型。
2012年8月1日,晴。高考光荣榜公布了,原来那个男生和我是校友!他的名字好好听呀,林与风~与风~
2012年8月7日,晴。搜到男神的微博啦!签名是与风飖飏,䬀浏飕飗,一看就是读过很多书的。
2012年9月28日。新学期,新开始。认识了一个很有古典气质的女孩子,隔壁班的,叫江乘月,她特别喜欢西安哈哈。
2013年2月7日,雪。今天在商场看见了男神!可他好像不记得我了,唉……那么优秀的男生,哪里会在意平平凡凡的我。
2013年5月20日,阴。他谈恋爱了,心痛呜呜呜。
2014年10月20日。乘月说她想和喜欢的人牵着手去古城墙看日落。其实我也,不过我更想去看雪。嗐,两只单身狗瞎想什么呢。
2015年8月5日,晴。他一个人走了青甘线,好厉害呀。
2016年2月14日,雪。男神失恋了,我是不是有机会啦?
2016年6月28日,晴。我也要去敦煌了!说走就走的旅行,向男神看齐。
2016年7月1日,阴。乘月放我鸽子,算了,我一个去,正好练练胆。我决定了,等毕业旅行回来,就向男神表白!
2016年7月11日。噩梦,我宁愿那是一场噩梦!可那是真的!我该怎么办?怎么办?!我再也配不上他了……妈妈对不起,我要去见爸爸了,哥哥,请你好好照顾妈妈,来世再见。
日记到此为止。
我将手机还给林与风,心头涌起阵阵酸涩。多情却被无情恼,筱雅实在太傻了……不过,这样看来,林与风算是遭了无妄之灾。
“我也是通过这本日记知道的。”林与风顿了一下,“对不起。”
“这并不是你的错。”我看了一眼筱雅的照片,缓缓低下头,“如果当初我也去了,也许她就不会……”
“乘月!”林与风莫名的激动起来,“你也是女孩子,你去根本改变不了什么。甚至可能连你也……”
“林与风。”我抬起眼睛看他,“明天做我的向导吧。”
林与风一怔:“你想去哪里?”
“钟楼鼓楼、大小雁塔、兵马俑、陕历博、不夜城、汉城湖……”我一口气说了十几个景点的名称,“这些我都去过了,还有哪里好玩?”
“还有……”林与风眼中光芒绽放,黑眸灿灿如岩下电,他轻轻牵起我的手说:“古城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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