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谎言很美丽,她的名字叫“善意的谎言”——米露西桑娜
是的,多年后回想起那个白色谎言,仍然像纯白色香草冰淇淋奶砖一样,亦忆、亦趣、亦甜。
故事发生在某年冬天,某个重庆至杭州的航班上。飞机舱门正常关闭,我按下机上安全演示视频的播放键,坐在座位上查看着该航段的金卡白金卡名单。此时客舱内话铃响了,“Hello,机长,这是前舱。” 这通常是我跟驾驶舱的对话方式,嗓门提高八度,外加这八个字的开场语。
飞机在地面时,驾驶舱内的通话通常选用外放喇叭,声音可传至驾驶舱任意角落。了解我风格的机长,常会效仿我的语气,回复道:“Hello,乘务长,这是驾驶舱。” 每当骑逢对手时,我会继续回应:“哦,土豆土豆,我是巴豆,您请讲您请讲。” 这个时候,我通常能隔着驾驶舱门,听到大伙儿咯咯直笑的声音……
当然,有时也会碰上副驾给客舱打电话,“Hello,机长,这是前舱。” 我微笑着拿起话筒说话。“呵呵,我不是机长,我是副驾。” 副驾小伙子有些不好意思的回答,“哦,不好意思,未来的机长,您请讲。” 我隔着驾驶门也会听到他们爽朗的笑声……
机长通过内话告诉我,由于杭州机场流量控制,本架飞机需在地面等待40分钟左右再滑行起飞。“ 发报纸、毛毯、靠枕、金卡白金卡确认、有无特殊旅客、登机过程中有没有承诺过旅客的需求、要不要在地面发放选择性饮料、旅客现在会不会饿、机组什么时候吃午饭……” 正当我这个一休姐认真思考每个问题时,3号位乘务员静悄悄地拉开帘子,走进前服务间,“哎呀,妹妹,你吓死我了。” 我拍着自己的小心脏,直翻白眼的说。妹妹看着我,紧张地皱着眉头问:“没事吧,乘务长,不好意思吓着你了。” 我看着她紧张的样子,哈哈大笑起来,“对,做得对,在客舱内行走就得静,不带声响,这就是客舱零干扰的典范呀!” 我边说边伸出大拇指为她点赞。她开心极了,眼睛笑成一弯柳月,“穗渝姐,这段有三个金卡旅客,没有白金卡旅客,报纸、毛毯和靠枕已经为他们提供过了,这是我手抄的金卡姓氏和餐饮单。” “谢谢,真贴心。” 我微笑着回应道。“对了,妹妹,刚才机长打电话告知我们,由于杭州机场流量控制,我们需要在地面等待40分钟后再推出起飞。你下去时跟后舱乘务员通个气,等安全演示录像播放完后,我马上进行PA广播,到时你们进客舱巡视一下,做一下细微服务,顺便观察一下旅客对流量等待的反应。” “收到。” 她又轻轻的“飘”走了。
不到品一口茶的功夫,她神色慌张地走到我跟前,“穗渝姐,有个金卡旅客要投诉。” “没事,你别着急,慢慢说,有我在。” 我握着她的手,拉她到乘务员座椅上坐下,她情绪稍微平复了一下,说:“12D那位金卡旅客问为什么那个旅客可以调换座位到11D(经济舱第1排)座位?” 我问她:“那你怎么回答的?” “我说因为她是我们的员工,她用的免票。” “然后呢,那位金卡旅客又怎么说?” 我凑近她的嘴边,生怕我俩的对话声音打扰到头等舱旅客,“他说,她是你们的员工,就可以坐到经济舱第1排吗?你去问一下你们的老板,这样可以吗?”
她绘声绘色的演绎着她和金卡旅客之间的对话场景。“好的,我明白了,等安全演示视频播放结束后,我就去解决。” 我淡定地对她说。她兴高采烈地点头准备离开,“对了,妹妹,我记得12D那位金卡旅客是外国人呀,你能跟他说这么多的话,英文不错嘛,哈哈。” 我表扬她道。“穗渝姐,他是个外国人,但他刚才跟我说的是中文。” 她不好意思地笑着走出了前服务间。
事情得倒叙到这个航班的迎客阶段,“上客啦,姑娘们,打起精神来。” 我本着通信基本靠喊的方式,拉长着喉咙,高调地喊道。大伙儿都乐呵呵地站在各自的迎客站位上,精神抖擞又热情十足的迎接旅客的到来。大概上客到2/3时,一位女同事远远的站在廊桥处朝我挥手示意,我也示意笑着点了点头。“穗渝姐好!” 她热情地向我问候,“你好,妹妹,休假了?” 等她走到我身边时,我小声地对她说:“今天后舱人挺多的,你坐到11D吧。” 一时间我未能想起她的名字,但敢肯定的是我们俩一起战斗过。“是的,穗渝姐,我休假了,都有两年没回家了,我回家看看父母。” 她边说着边随着人群往客舱里走,“你把箱子放在11排行李架上吧,后面的行李架应该差不多满了。“好的,穗渝姐,谢谢。” 她回头笑着回应我。她走进客舱,一屁股坐到了13D座,这应该是她原本登机牌上的座位。
这下客舱可热闹了,后舱乘务员们每每走到前舱时,总会跟她聊上一两句,拿毛毯时聊,拿靠枕时聊,拿报纸时聊,为旅客倒水时也聊,乘务员们你一句我一句的询问“你去杭州干什么,会男友?” “休假了?太爽了,多少天?” “你肯定是休假了吧,休假去杭州玩,怎么不去国外玩?”
大伙儿好像很久没唠过家常,很久没在飞机上遇到一个便衣同事似的,一咕噜说个不停。她坐在13排D座,她前面12排D座正好坐着一名外国旅客,而其余的旅客都分布在15排之后。
我边迎客边关注那名12D座的外国旅客,我担心乘务员们与那位便衣女同事之间的激情洋溢的肢体动作和面部偶尔夸张的表情,可能会让这位外国旅客不适。
旅客登机完毕后,我走进客舱去复点旅客人数,小声凑到她耳边说:“咦,刚才不是跟你说,让你坐到经济舱第1排吗?你怎么坐到经济舱第3排了呀?” “不好意思,穗渝姐,我刚才没听清,那我现在马上坐过去。” 她边笑边起身,从外国旅客的后一排移到了前一排。
确认完旅客总人数后,我正常关舱门,播放安全演示视频。离视频播放结束还有两分钟左右,我站起身来,走进卫生间,对着镜子抹了抹带着脂香的玖色口红,走进客舱,蹲到该名旅客身边,微笑地说:“您好,先生,您是我们的金卡旅客,我是本次航班的乘务长,首先很感谢您对此事的关注……” 我正津津有味地说着,该外国旅客打断我说:“ Sorry,I don't understand what you said . Can you speak English? ”
在接下来的两秒钟时间里,我蒙圈了,感觉从背后被人用大棒猛击后脑勺,心想:“你刚才跟3号位乘务员不是说中文吗?怎么轮到和我交流,就改口英文了?” 我定了下神儿,继续面带笑容的看着他,“ OK,sir, I will speak English to you.”
我脑子里快速闪过刚才想到在服务间里想到的中文理由,又极速的在脑子里展开中翻英工作。我突然发现先前想好的中文理由好像不那么容易翻译成英文,呵呵。为了延长大脑编造新的英文理由的时间,我继续说道:“ Sir, I am the purser of this flight. My English name is Summer. What's your name, and where are you from?”
他面无表情地应答我:“I am Andreas, from German.” 当听到他来自德国时,之前在我脑中浮现的理由被删除得无影无踪。于是,我灵机一动,“ Andreas, I'm sorry, it's all my fault for what happened just now , that was……”
我告诉他刚才发生的事情经过:“现在坐在您前一排的女士是我们的同事,也是一名乘务员,我们曾经一同执行过航班,她是一名工作积极认真,热情大方的好女孩。她飞行年限不满两年,因为惦记父母远在杭州没人照顾,所以决定离职回杭州工作并陪伴他们到老。今天是她离开国航的最后一天,我想让她享受一次尊贵旅客的体验服务,最后一次感受我们乘务组的热情,所以是我的错,我不应该让她从13D座位调到11D座位…… ”
我的话还未说完,这个外国旅客的眼睛里充满了怜悯之意,他伸出大拇指向我连连称赞:“ You are right,good job!” 接着,他拍了拍坐在前排女同事的座椅靠背,“ You are a good girl for the family and the work.” 这位女同事听得一愣一愣的,瞅了瞅我,连连回答:“ Thank you,thank you.”
下机前,我们互留了Email。通过几封Email的往来,我成为他在中国重庆的朋友。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里,我教他使用中国的聊天软件“微信”。再后来的一段时间里,他每每从德国来到中国,都会用微信问候我,跟我聊聊工作和生活中的小趣事。他来过重庆两次,我带他吃过重庆小面和火锅。当然作为东道主, I foot the bill。
航后讲评会上,乘务员们纷纷问我此事是怎么搞定的。3号位乘务员说:“穗渝姐,你刚才说你在跟金卡旅客过招时,大脑给出了中英文两个版本的理由?快跟我们分享吧。” “是呀是呀,穗渝姐,快跟我们聊聊吧。” 看着大家好奇又兴奋的表情,我回忆道:“本来我想到的理由是这名乘务员将执行从杭州回重庆的航班,因为这段经济舱旅客人数较多,为了让她在旅途中能得到更良好的休息,以保障下一航段的飞行安全和服务质量,而经济舱第1排更宽敞,远离旅客打扰,且她的大箱子里装满着飞行制服和各类飞行资料,杭州过站时她会马上换装,投入到下一场战斗中。”
“我觉得英文版的理由也蛮充分和感人的,那为什么要给他道歉呢?” 另一个乘务员眼里充满了疑惑,我笑了笑说:“你还记得我问他是哪个国家的人吗?” “记得呀,你说是为了拖延你大脑思考的时间呀。” 她穷追不舍的问道,其他几个乘务员也眼巴巴的看着我,我回答说:“对呀,之前问他问题是想让他多说一些话,想通过他说话的语气和神态去判断此件事情在他心目中的不满程度。当我听到他是德国人时,我马上改变了我的想法,必须先承认我的行为错了,必须道歉!” “为什么呀?有什么玄机吗?” “天哪,太难了!” 乘务员们你一言我一语的互觑着。“因为德国人严谨,按规章办事,一旦偏离了流程,他们就会立即跳出来指出问题所在,不依不饶。” 我耐心地给她们讲解着。“哦,明白了,直到你告知错在你,他们才会罢休,是吗?” 我哈哈大笑起来。“谢谢穗渝姐,今天又学到啦” “哇,在旅客面前,几秒钟内的中英文版自由切换,太酷啦。” 大伙儿都开心地笑着离开了乘务准备室。
我舒了一口气,虽然今天又打赢一仗,但内心仍有些许起伏波动呢。 再后来,他的消息越来越少,音信消失在了第二年重庆那个寒冬的浓雾里……
我会深藏这个白色谎言,直到永远,希望这个白色谎言偶尔可以止痛……
换个“脚度”看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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