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读汪曾祺的《山河故人》,时常想起苏轼的那一句“人间有味是清欢”。1084年3月,苏轼终于结束了黄州四年的谪居生活,在奔赴汝州的途中畅游庐山,又到金陵拜访王安石,且有“买田江干、相偕归隐”之约,后至泗州与友人同游南山,在轻松、愉悦的心情下写了《浣溪沙·细雨斜风作晓寒》这首词。虽是岁末,词人心中却似有浓浓春意。清晨之景与香茶野餐让词人不禁生出“人间有味是清欢”的感慨。清淡的欢愉才是最有滋味的,谁说不是呢?人生中的大起大落,大喜大悲往往猝不及防,一切归于平淡才能使人心生安稳。
汪曾祺的《山河故人》之所以带给我这样的感受,正是因为他的清淡,语言的清淡而真实,情感的清淡而真诚。在朴素的叙述中,汪曾祺将他记忆中的“小桥流水故乡,旧人旧事新知”向我们娓娓道来,语言干净传神,如话家常又不失幽默,常常能让人在不经意间感同身受抑或莞尔一笑。
作为拥有“小说家、散文家、戏剧家……”等多重身份的文人,汪曾祺被誉为“抒情的人道主义者,中国最后一个纯粹的文人,中国最后一个士大夫”。他的小说作品被誉为“中国现代小说最足以傲世的极少数重大收获之一”。所有的称号都源于他的文字,源于他在文字中所传达的精神气质。
2.
他写师长,写家人,写朋友都真实得如在眼前。
他写金岳霖先生:“他就这样穿着黄夹克,微仰着脑袋,深一脚浅一脚地在联大新校舍的一条土路上走着。”虽然不曾见过,你的眼前也能立刻浮现出这一位哲学家的身影。
他写祖父:“他爱喝一点酒,酒菜不过是一个咸鸭蛋,而且一个咸鸭蛋能喝两顿酒。喝了酒有时就一个人在屋里大声背唐诗。”这样一来,一位衣着朴素、就着半个咸鸭蛋喝酒的老人形象就出现在我们面前了。想到他他喝醉酒大声背唐诗,那声音又如在耳畔。
他与父亲的关系用父亲的话来形容就是“多年父子成兄弟”:“我十七岁初恋,暑假里,在家写情书,他在一旁瞎出主意。我十几岁就学会了抽烟喝酒。他喝酒,给我也倒一杯。抽烟,一次抽出两根,他一根我一根。他还总是先给我点上火。”这样的父子关系当然是常人难以理解的,甚至在如今尊卑观念日渐淡化的时代都很难想象。但是在汪曾祺笔下,这一切都是最平常不过的了。这样的父子关系和家庭氛围也使得后来的汪曾祺对孩子和孙女称呼自己为“老头子”而习以为常。正如他所说“一个现代化的,充满人情味的家庭,首先必须做到‘没大没小’。父母叫人敬畏,儿女‘笔管条直’,最没有意思”。
我忽然想起小时候的一件事。有一次爷爷从办喜事的亲戚家回来,我放学回家一看爷爷穿了一身崭新的衣服,就忍不住说了一句:“爷爷,你今天打扮得真yàng(卢氏方言,不能对长辈说)……”话音未落,妈瞪了我一眼:“你咋没大没小?”,爸说“你说的叫啥话?”听到他们的责问,我才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吓得我马上噤声。后来妈也跟我说了,这是对长辈的不礼貌。哪怕已经知道了原委,印象中自此以后我就再也不曾使用这个方言词,生怕又说错。虽然只是小小的一件事,但现在想想,很多时候我会特别在意自己在长辈面前表现不佳,与长辈开玩笑更是不敢尝试了,因此有时候反倒不如“没大没小”的相处来得舒坦。这样的局面是否与那小小的方言留下的后遗症有关,也未可知了。所以每听到同龄人与长辈之间肆无忌惮地开玩笑,天南海北地聊,不免徒生艳羡之意。如果有机会拿汪文给爸妈读,他们或许会有几分认同,毕竟时代不同,他们的观念也在更新。
汪曾祺的散文就是这样,不经意间就将人带入成片的回忆中。
他写小学时背的《咏雪》诗:“一片一片又一片,两片三片四五片。七片八片九十片,飞入芦花都不见”,写谜底是“画”的谜语:“远观山有色,近听水无声。春去花还在,人来鸟不惊。”如果不是看到他所写的,我甚至忘了自己小学时同样学过这些诗歌。那时候背诵诗文总有一种奇怪的默契,在离早自习下课还有几分钟的时候,班里所有学生便能不约而同地合上书,整齐有力地背诵同一篇诗文。闭上眼睛,回忆这一切,仿佛看到初升的太阳透过教室的窗户,用它金色的光芒映照着每一个天真烂漫的脸庞,真实而纯美。
3.
汪曾祺笔下的人物总是充满幽默感,一种智者的幽默,真实的幽默。
有一次他病了几天,他初二的代数老师王仁伟先生向汪曾祺的堂哥(和他同班)打听他的病情,那堂哥回答:“他死不了。”王先生大怒:“你死了我也不问!”好一个耿直、率真又暴躁的王先生!
他的初三几何老师顾调笙先生一心想培养他学好几何,却事与愿违,只好叹了一口气:“你的几何是桐城派几何!”几何需要步步论证,逻辑严密,桐城派要求文章简明达意,大概汪曾祺做几何题时思维总是跳跃的,因此顾先生有此叹。一位几何老师,对桐城派颇有研究,还能将二者巧妙结合,用如此精准的语言来评价自己的学生,幽默有余,智慧有余。
在他笔下,金岳霖先生可以在课堂上讲着讲着忽然停下来:“对不起,我这里有个小动物。”然后从后脖颈提出一个跳蚤,捏在手指里看看,还颇为得意。试问,当今的课堂上,谁人有勇气做出如此行径?若说当初在西南联大条件艰苦,跳蚤是常见之物,那恐怕也没有几人能这样不失礼貌、颇具绅士风度地在课堂上幽默一把。
诸如此类的人、事不胜枚举,汪曾祺用他的文字让我们近距离地接触了那些让我们永远仰望的巨人,为他们的率真、幽默而心动。
4.
写人记事之外,汪曾祺还谈及一些为人、作文的原则。语词匮乏,恐不能穷其意,只好摘录如下:
儿女是属于他们自己的。他们的现在,和他们的未来,都应由他们自己来设计。一个想用自己理想的模式塑造自己的孩子的父亲是愚蠢的,而且,可恶!另外作为一个父亲,应该尽量保持一点童心。
一个人在写作的时候,是最充实的时候,也是最快乐的时候。
凡事都是这样,要能适应、习惯、凑合。
作品的对话是人物说得出的话,如李笠翁所说:“写一人即肖一人之口吻。”
教创作的,最好本人是作家……主要是让学生去实践,去写,自己去体会。
我对生活,基本上是一个乐观主义者,我认为人类是有前途的,中国是会好起来的。我愿意把这些朴素的信念传达给人。我没有那么多失落感、孤独感、荒谬感、绝望感。
我觉得孔子是个通人情,有性格的人,他是个诗人。
我认为语言不只是形式,本身便是内容。语言和思想是同时存在,不可剥离的。语言不仅是所谓“载体”,它是作品的本体。
一个人的文化修养越高,他的语言所传达的信息就会更多。
写一个作品最好全篇想好,至少把每一段想好,不要写一句想一句。那样文气不容易贯通,不会流畅。
寂寞是一种境界,一种很美的境界。
一个人能不能成为一个作家,童年生活是起决定作用的。首先要对生活感兴趣,充满好奇心,什么都想看看。要到处看,到处听,到处闻嗅,一颗心“永远为一种新鲜颜色,新鲜声音,新鲜气味而跳”,要用感官去“吃”各种印象。要看的仔细,看的清楚,抓住生活中“最美的风度”,看了还得温习,记得,回想起来还异常明朗,要用时方可移到纸上。
最后,依然用汪曾祺先生的一段话结尾:“我希望我的作品能有益于世道人心,我希望使人的感情得到滋润,让人觉得生活是美好的,人,是美的,有诗意的。”
毋庸置疑,他的作品达到了这样的高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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