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满
“我今天见到李了。”筷子沿着碗沿来回划了几个圈,她终于说。
他顿了顿,低头扒了一大口饭,说:“然后呢?”
“然后?”她低头看着手中的碗,声音很小,“没有然后了。”
他抬起头,看着她的眼睛,看了半天,然后埋下头继续吃饭,他说:“哦。”
她心里有些空落落的,放下碗筷,望向窗外。
窗外是黑魆魖的一片,对面楼里零星地点出几点灯火,三楼的一对夫妻也正坐着吃饭,他们一边吃饭一边看着电视,电视里放的是什么她看不清,但终归是很有趣的,因为他们一边看,一边吃还一边说着,笑着。然后,那个男的起身走到窗前一把拉上了窗帘。她什么也看不到了。她想起了李。
和李认识是在很久很久以前。她在街上帖着小广告,一张接着一张,突然,一只手抓住了她。
“罚款50!”
她吓了一跳,来不及回头,把手上那一叠广告往他脸上一扔就跑。
他大概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况,向前追了两步又回转过去捡那满地的广告纸。
后来他说他数了一下,有五十多张呢。
“是五十三张。”她戳了一下他的鼻子,笑着说。
他的鼻子实在很大,就像《大话西游》里的牛魔王一样,她常常去戳他的鼻子,捏他的鼻子,每次看到他皱眉的样子,她都哈哈大笑,这实在是一件很开心的事,就像小时候每次吃味精一样。
小时候她很喜欢吃味精。
那时,她是在外婆家的院子里。坐在屋檐下的长条小凳子上。院子里的柚子开着花,在夕阳下懒懒的都晕上了淡淡的红。她使劲儿抿着手指,愣愣地盯着前方,但所有的感官都集中到手指上了。口腔里是温热而濡湿的,舌头用力吮吸搅动,手指上的味道刺激着唾液腺,更多的唾液分泌出来,又在舌头的翻滚下与那味道搅匀,然后在口腔里冲撞,刺激着更多的唾液,有的顺着咽喉滚滚地就下去了,有的顺着手指,哧哧地又淌了出来。她集中精力用力抿着,直到手上的味道已经完全没了,手指上的皮肤已经快要起皱了,才又站起来溜到厨房,用手指蘸了满满一指头的味精。
几乎整整一个下午,她都来回于厨房和屋檐下的小凳子之间。每次吮吸手指,她都全神贯注,心无旁骛。
想来似乎无论她做什么事情,都是全神贯注的。大概是因为脑子转得不够快,一次做不了两件事吧。
这点李是经常笑她的,有一次,她正在柜台上收钱,李走进来跟她说了两句话,她便错把二十当五块给人家找了出去。李拍了拍她脑袋,说:“小老板娘这样下去可是要亏本的哦。”
她戳了戳李的大鼻子,说:“亏本了还有你呢。怕什么。”
李笑笑:“有我有我。”
其实什么都没有。她深深叹了口气,双手抚上面前人的脸颊。
他在吻她,轻轻地吻着她,从眉,眼到唇,他轻轻咬了一下她的耳垂,她浑身颤栗,轻轻地吸了一口气:“阿生。”她生出手,搂住他的脖子,轻轻地唤到。
“他有这样吻过你吗?”阿生问。
“什么?”
他吻着她细长的脖子,声音听起来有些闷,断断续续,他说:“他,李有这样吻过你吗?”
“怎么突然问这个。”她睁开眼,有些愣愣地看着头顶的天花板。
“就是想问。”
她没有回答,那盏灯在头顶微微晃动,一只蜘蛛在灯罩上缓缓蠕动,结着满是窟窿的网子。忽然她的眼眶就有些湿润了,有的。
也许是因为做警察的缘故,李的是有些暴躁的。这一点,在他每次吻她的时候表现得特别明显。他会狠狠地咬她,贪婪地啃噬,从唇,到耳,到脖子,到锁骨,留下一排排清晰可见印记。他扯着她的头发,像溺水的人扯着一汪水草,不停地挣扎,用力,只希望获得救赎。她很怕痛,从小就怕,小时候她一犯了错,还不等外婆拿起扫帚,她就赶忙跪下哭得满脸鼻涕地认错了。她常想,如果是在抗战时期,她肯定会受不了严刑拷打而成为一个叛徒,为此,她常鄙视自己。所以每次李吻她她都觉得害怕,每次都是痛得满脸泪水。
李每次亲过她之后,都会抚摸着那些印记,怜惜地问:“痛吗?”
她摇头,她知道,只要她一说痛,李是必然不会再那样咬她的,然而她不忍心。她觉得承受这样的痛似乎是自己的义务。她甘之如饴。
这时,李会低下头,将柔软的唇深深地贴在她的胸口,他说:“对不起。”声音就像此时的阿生一样沉闷不清。
她摇头:“没有。”
阿生嗯了一声,吻着她脖颈的唇微微颤了颤,似乎在笑。她伸出手,轻轻抚着阿生的黑发,那发浓而厚密,凌乱不堪,她轻轻揉着那满手的发,忽然用力一扯,她听见阿生闷哼了一声,然后她咯咯地笑了。
她又想到了李。
李说话的时候,那硕大的鼻子总是一怂一怂的,像感冒又不像是感冒,鼻翼一开一合,煽动几根要探出头来鼻毛打着颤儿。她每次都很认真地看着他的鼻子,她从没这么认真仔细地看过一个人的鼻子,以至于常常忘了听他在说什么,突然“扑哧”一声笑了。
李这时便有些错愕,揉了揉鼻子,脸微微泛红了。
她实在喜欢他脸红的样子,就像她喜欢扯别人头发的时看到别人头皮轻轻一颤的样子。
初中的时候,她很喜欢扯坐在他前面的男生的头发。他的头发细细的,柔柔的。软软的阳光搭在上面,就像初生的婴儿的绒毛。她每次上课的时候都趴在课桌上盯着他的头发看,他靠在椅子上,那头发近到她一呼气就好微微颤动。
这个时候,她就忍不住了,手在他头发边缘游离半天,最终选择了一根,两根指头灵巧地一捻,手腕一抬,暗一用劲。整块头皮都随着她手上的动作往上一提,然后又被什么强有力地拉弹回去,只留那一片的头发仍微微颤抖。他惊呼一声,回过头来看着她,一只手还捂着头皮受伤处,一脸惊魂未定。
她趴在桌子上,捂着嘴,吃吃地笑了。
李也吃吃地笑了。他从她手里拈过自己的那一根头发:“你这是什么脾气?”
她不说话,只是看着他的鼻子,抱着被子笑得躺在了床上。
李也笑得躺在了床上。他的鼻子一怂一怂的,还微微颤抖,就像他那惊魂未定的头发一样。
阿生低哼了一声,说:“小满,过两天我要回家,你和我一起去好不好?”
柔软的唇贴着她滑动,稍一用力,她轻轻一颤,似乎没有听清:“呃,什么?”
“小满,跟我回家。”
她的名字叫小满,是二十四节气里的那个小满。小学的时候,最自豪的事就是每次上课老师一提起二十四节气,她都能很清楚流利地背出来:“春雨惊春清谷天,夏满芒夏暑相连……”简直就是一首不能再美的诗。她喜欢小满,那是初夏,一切都将熟而未熟,将满而未满。大抵也就是因了如此,她在初夏遇见了李,也在初夏遇见了阿生。
那时他站在柜台前,带着笑,柔声说:“老板娘,买点黄芪。”
她看着他瘦而白弱的脸,笑了,说:“你确实该买黄芪的。”
她这句话其实是说得很不合适的,然而阿生什么也没说,只是面上微微泛红,略低了低头,笑了笑。
连着两周,阿生都来买黄芪,她忍不住对他说:“黄芪气太盛,也不可吃得太多的。”
阿生愣了愣,旋即笑了:“那买黄连吧?”
“黄连清热泄火是好,然药终是不能乱吃的,我就给你几两白菊花吧,夏天了,多喝点清火解暑。”
雨是在去阿生家的路上下起来的。雨水顺着车窗汇成一股滑下来,她伸出手指去触碰,紧贴着玻璃。
“你喜欢下雨吗?”阿生问。
“啊?”她仿佛刚从某种思绪中回过神来,“不喜欢。”
她不喜欢下雨,至少在李来之前,她不喜欢下雨。因为他们说,下雨是有人在哭。
她想起那天,从她的笔记本里掉出来的一根根头发,细细的,软软的,像刚出生的婴儿的绒毛一样。她听见有人在笑,她看到他诧异的,红着的脸,然后,他也笑了,哈哈大笑。她看着他,也笑,啪的一声,什么落在了笔记本上,她低头一看,哦,原来是笑到眼泪都流出来了。
那天好像也下着雨。她在雨里捡起被他们扔在地上的散落一地的书本,她笑,一路笑着回到了家。
外婆喜欢下雨,总是在下雨天在敬神的小屋里烧一堆香纸。纸灰在狭小的屋子里盘旋回荡,神台上燃着的香,烟塞了一屋。
外婆将她拉到小屋里,让她磕头,一边磕一边念着唱着。至于唱的是什么,她从来没有听清楚。外婆还会把香点到她额头上,甚至一边打她一边抱着她哭,她哭着说:“你们都不要她!你们都不要她!”
所以,她不喜欢下雨,雨天对她来说,就是那些散乱的,又湿又脏的课本,是细细的,软软的头发,是那密封的小屋,小屋里塞满的香火,混着泪与汗的哀哭。
可是不一样了,在李来了之后就不一样了。李总是在下雨天来,他帮她做饭,放许多味精。他把她抱在怀里,由着她戳他的鼻子,扯他的头发。他还会学着牛那样哞哞地叫,惹得她咯咯地笑。
他拉着她的手出去,不打伞,雨淋在他们的头发上,脖子上,打湿了衣服,裤子,他们踏着水,一路跑着,笑着,叫着。雨淋透了她,从头到脚,快乐也贯穿着她,从头到脚。
李把她带到小区门口他值班的保卫室里,她依偎着他,用电烤炉把衣服烤得半干,他们看着对方,看着看着,就笑了。湿漉漉的眉毛还滴着水,水顺着笑容落到嘴里,她咂咂嘴,有点味精的味道。
她就是从那以后开始期盼下雨的。
李刚走的时候她去找过他。她到处去找他,到保卫部,到附近的街道,小区,到他们去过的所有地方。她期盼着下雨,渴望着每天下雨。一到下雨,她呆在家里。她画好妆,换好衣服,做好饭,在菜里面放许多味精。她等着他,一会儿躺着,一会儿坐着,一会儿是在沙发上,一会儿是在床上。然而,下了那么多场雨,她始终没有听见钥匙转动的声音。
她想起了外婆一巴掌拍在她头上:“死丫头,味精吃多了是会变傻的。”人的意志还真是伟大,她吃味精的时候想着,停不下来了,自己这一辈子都要这样吃味精了。可在外婆那一巴掌之后,她竟然渐渐地就不再那样毫无节制地吃味精了。味精由她的零食变成了调料。这样想来,其实也没什么东西是戒不掉的。比如说味精,比如说李。
阿生的手指轻轻划过她的脸:“你哭了?”
她拉下他的手,笑了笑:“是风吹的。”
阿生扑哧一声笑了:“你什么时候也会讲这么俗套的谎话了?电视剧看太多吧?”
她皱眉,佯怒道:“我什么时候看过那些电视剧了?”
“唉,女人一上了年纪要么就是整天抱着那些家庭伦理剧哭哭啼啼,要么就是对着那些青春偶像剧伤春悲秋,你说你是哪一种?”阿生挑着眉,看着她,隐隐带着笑。
“你说谁上了年纪?”她伸手向阿生的脸打去,阿生躲也不躲,反闭上眼凑上脸来,她手一软,就笑了。
阿生比她小两岁,但是他从来也不肯承认比她小,总想处处都显出比她成熟,他总说:“诶呀呀,小满,你怎么这么像小孩子啊,离了我可怎么办啊。”其实彼此心里都明白,谁离了谁不行呢?谁离了谁都一样。
“你想起他了?”阿生突然凑到她耳边,轻声问。
“谁?”她故作不解。
“李。”
她别过头,看着窗外,然后笑了,她笑着说:“阿生,叫姐姐。”
“小满。”
“叫姐姐。”
“小满小满小满小满……”
火车渐渐驶入了暮色,小满看着窗外渐渐模糊的山川,车窗上的景致却渐渐明了起来。先是阿生的轮廓,秀气的眉,秀气的眼,带着笑的唇还透着湿气。然后是她的眉眼,许是常年和草药为伴的缘故,明明是青春的年纪,却怎么看都透出衰老和疲倦。那张半明半暗的脸浮过丘陵,浮过树梢,浮过人声鼎沸的村庄,浮过荒无一物的野田。像是走了大半辈子,山山水水,千山万水,满面风尘,虚浮得可怕。她皱了皱眉,不忍再看,于是起身拿起杯子:“我去接水。”
她端着水杯,走得很慢,听着火车哐当哐当的声音,有那么一瞬间,她几乎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地。她定了定神,看了一下周围的旅客,有人玩着手机,有人看着书,有人望着窗外。但不论怎么,似乎都透着一股子茫然,一股不知此生何地,此生何处的茫然。
突然,她目光像受到重击,只顿在那里。那里有个人也在看着她。她张了张嘴,却是声音干渴,什么也没发出来:“李。”但她确信他听到了,因为她看见他也张了张嘴,她知道他在说:“我回来了。”
她忽然发现也许是火车里人太多了,空气是那么凝滞,那么沉闷,简直厚重到让人不能呼吸。她握紧杯子,快步走到他面前,她说:“你回来了?”
李笑了笑,他一笑,眉眼都弯成一条缝,他说:“你想我回来,我便回来了。”
她看着他,眼睛一下子就湿润了,这感觉太熟悉了。她想起她第一眼看到他,就觉得太熟悉了,仿佛他就是她身体的一部分,融入她的血液,骨髓,灵魂。她知道,她注定和他纠缠不休,不仅这辈子,上辈子,上上辈子也是如此,今生今世,永生永世,无休无止。
她咬了咬嘴唇:“嗯。”她什么也没问,她没问他这么久去了哪里,为什么突然消失,又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她根本就没有想过这些,仿佛这一切都是理所当然,他该在这里的。他本来就该在这里的。
“小满。”阿生在叫她。她慌忙转过身,阿生向她走来:“你怎么接个水接这半天?”
“我……”她脸上微微泛红,回过头看了一眼李。他却只是若无其事地看着窗外。
阿生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然后又回过头,狐疑地看着她。然而他终究是什么也没说,拉着她的手径直走回了他们的位置。李自始自终都看着窗外,面无表情,一言不发。
“你怎么了?”阿生握住她的手,关切地问。
她手紧紧的撰住杯子,紧闭着唇,一言不发。直到下了火车,她才轻声说:“我刚刚遇到李了。”话音未落,眼泪便先落了下来。
阿生握着她的手猛地一紧,他回过头看着她,眼睛噔得极大。许久,他将她搂进怀里,轻轻抚摸着她的长发,说:“先回家再说。”
她摇头,她说:“阿生。”她的声音低不可闻,她仍然紧握着他的手,她也不知道自己还握着什么。
阿生低下头,他的唇轻轻靠着她额前的碎发,好半天,他才说:“小满,忘了他。”
泪水和着灯光在她脸上静静地流淌,她没有说话。
“忘了李。”阿生又说。
禾满抬起头,她看着他,他仍在笑着,她看着那笑,莫名地心疼,泪又涌了上来,忽然,她踮起脚。阿生愣住了,柔软的唇轻轻覆在他的唇上,一瞬间,他有些不知所措。一瞬间,她只觉得恍惚,似乎不知身在何地。她努力地吮吸,浑身因这刺激而颤栗,舌头在搅动,她闭着眼睛,什么也没想,什么也想不起来了。所有的感官都集中到嘴里,那里天翻地覆,那里战火激昂,她的理智在那里被判处死刑,李在那里被消磨殆尽。她疯狂地拥抱他,近一点,再近一点,恨不得整个揉进他身体里去。她什么也不知道,只依稀觉得,这样真好,一种无法言说的满足贯穿着她全身,她的心在身体深处躁动,叹息:这样真好。
然而,当这一切停息的时候,悔恨与空虚又裹着李再次回到了她身体里,她哭了,她一度以为自己已经戒掉了李,她常常在生活的各个角落警惕地搜寻他的影子,害怕他故地重游,就在她以为他已经消失的时候,他却回来了,不经意地,就回来了。她才发现,许多东西是戒不掉的,根深蒂固,与生俱来,找不到可以替代。就像及至今日,她仍然喜欢味精。她说:“我忘不了,阿生……我忘不了啊…帮帮我吧,帮帮我……”她伸出手,攀上阿生的脖子,她贴上自己的唇,泪水涟涟,她说着:“阿生,帮帮我……”
她最终没有和阿生回家,只在这城市呆了一夜,第二天便匆匆走了。阿生帮她提着行李,她说:“对不起。”
“没关系,”阿生抚摸着她的头发,温柔地笑着:“小满,我等着你。”
“只要你愿意,你肯定可以忘了他的。”
她心中一动,又是满眼泪。
回到A城,阿生带她去看了一个人。那是个中年男人,带着厚底的眼镜,看起来很老实。他也喜欢笑,但不像阿生,阿生的笑是温暖而真实的,就像阳春三月,而他的笑像街头的广告灯,斑斓绚丽,却见不得丝毫温度,就像是在履行公务。
他给禾满倒了杯水,笑着问禾满:“你和他认识多久了?”
“谁?”禾满狐疑地看了阿生一眼,阿生柔柔地一笑,向她轻轻点了点头。
“李。”
禾满盯着他看了半天,他只是一脸笑容可掬地看着禾满,翘起的腿悠然晃动着,他在等着她给答案。
“你问这个干什么?”禾满问。
“是这样的,我在找一个人,也许就是李,所以向你打听一下。”
“你找他干什么?”
“他是我多年不见的老同学了,过段时间我们同学聚会,想尽量联系一下以前的人。你也知道,多年再聚毕竟是不容易的。”那人轻轻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又深感惋惜。
“呃,我大概是去年立夏的时候认识他的。”
“怎么认识的?”
“我开了一间小药店,在路边贴广告,被他抓住。后来就经常会在路上遇见,渐渐就认识了,又过了一段时间,他又到了我们小区做保安,就成了熟人。”
“不过今年惊蛰刚过,他突然就不见了。”禾满声音低了下去,她看着对面那人指间烟燃出的轻烟一缕缕飘飘摇摇地上去又渐渐扩散消失,声音也就如那烟渐渐扩散消失:“他刚走的时候我也找过他,什么地方都去过了,可就是不见他。”
她记得那天是晴天,天气特别好,阳光普照,黄历上说:大吉,诸事皆宜。
那天她躺在床上,想象了无数次李开门进来时看见看见她哭过的样子会说什么,做什么,也想象了无数次她应该怎么说,怎么做。甚至门外一丁点想到都会令她全身的汗毛都竖立起来。她竖着耳,睁着眼,像一直捕猎的狼,一动不动。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钥匙孔也始终静静地,一动不动。
“他们都说李走了,他们说李从来就没有来过。”被子说,桌子说,凳子说,连那腆着肚子的冰箱也这么说。真是奇怪,一夜之间,所有人的统一了口供,结成一体了。毛巾哗哗地淌着水,像下雨天一样。
“他喜欢下雨天,下雨天他是一定会来的。”
无数个下雨天过去了,他始终没有来。
“离家出走”,她忽然想到了这个词。她也曾离家出走过。在又一个雨天,外婆打了她之后。
然而她并不知道去哪里,她身上一分钱都没有。她走啊走,最后走到了一座坟墓上。外婆说这座坟是她妈妈的,妈妈是被爸爸害死的,因为爸爸不要妈妈了。想到这里,她捏着裙子的手猛地缩紧了,李不要我了!这简直是一个可怕的想法,她感到自己现在就是坐在母亲的坟上,就像很多年前一样,潮湿的沙发垫子在身下变成了濡湿的泥土。那天,她等啊等,她告诉自己,一定不要妥协,一定要等着外婆来找她。她想象着外婆崴着小脚一摆一摆的样子,她想着外婆焦急的喊声在在田野间回荡的样子,她想,等外婆找到她,她就哭,委屈地哭。然而,一直到傍晚,外婆都没来找她。她感到饿了,但这并不是最主要的,饥饿是可以忍耐的,有的东西却不行,比如说,上厕所。她想上厕所了。“人要有钢铁般的意志!”她脑海中闪过这句话,她想到《红岩》,想到江姐等革命先烈在渣滓洞中受到那样的折磨也没退缩,她怎么可以因为这点小困难而屈服呢?绝不低头!这样想着,她甚至昂起了她高贵的头颅。
然而这高贵并没有持续多久。天黑了,她期待中的喊声仍然没有响起。她自己却憋不住了,不停地打着颤。
最后,她只好回家了。她从厕所出来的时候,外婆刚把饭从南边的厨房端到中间的正屋里。外婆只是看了她一眼,说:“吃饭吧。”
眼泪突然就落到了面前的茶几上,她输了,从小到大,她都是输的那一个,面对外婆如是,面对李也如是。
“小满。”阿生吃了一惊,他拉住她的手,轻轻地看着她。
她抿着唇,似乎觉得自己说太多了,只匆匆结了:“然后,就遇见阿生了。”
那个人点点头,依旧一脸微笑。
临走阿生提了一包瓶瓶罐罐回家。
李也回到了A城,他常常出现在她视野里,就像一个有备而来的闯入者,在她的领地上游荡。她无法驱赶。
阿生学会了喝酒。他常喝得两眼昏黑站也站不稳,倚在她身上哭。她也哭过,她的哭是静静地,泪就爬了一脸,不着一丝痕迹,而阿生的哭则像是患病者的抽搐,哼哼唧唧,断断续续。她很不喜欢他哭。每次她都会想,李不会这样。李是从不哭的。李只会摸摸她的脑袋,说:“呵,傻丫头。”
睡前,阿生会递给她一杯水,几颗糖。她不喜欢吃糖。小的时候她喜欢吃糖,但外婆从来不给她买糖。用外婆的话说就是:饭都吃不起还想吃糖?等到后来自己能买糖吃的时候,反倒没什么兴趣了。大概很多事情也都是如此,等得太久,真的要得到的时候,反而倦怠了。所以,她每次都把阿生给的糖偷偷塞到枕套里。
那一天,阿生拿着枕头,抖落满地的糖,他的眼睛大而红,充满了血丝和泪水,他的鼻涕丝丝连连几乎要滑进嘴里,他张大了嘴,愤怒地吼着:“你要怎样?你要怎样!”
一瞬间的恐惧之后,她忽然觉得自己不认识眼前的人,她站在墙边,静静地看着他,没有说话,面无表情。
他大声嚎着,哭着,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最后,他离开了。
她早就知道这个结局,只是看着他离开,一句话也没有说。
他说:“我一直在努力,我一直在靠近你,但是最后我发现这些都没有用,一点用的都没。”
“你一直都只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你从来不曾真的看我。如果是一个实实在在的人,我可以去努力替代,可是小满,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和一个不存在的人对抗?”
她没有说话,只是将那满地的糖一粒粒捻起来,然后扔进了垃圾桶里。
她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阿生不属于她,这一点在她第一眼见到他的时候就知道。她未尝没有努力过去靠近他,只是他终究无法替代李。她贪恋他给的温暖,贪恋他柔软的唇,但也仅是如此而已,他们始终不在一个世界里。
她又想起了李。李是属于她的,是她身体里的一部分,这一点从她再次见到李的那一刻,她就明白了。她也清楚地知道,她也是属于李的,并且只能是属于李的,从来的都是,不论李有没有出现都是如此。只要李在,她就知道自己绝非是一个人。她的所有隐痛和孤苦,他都可以一一为她抚平。
她笑了,她听见李像她走来,她听见他在笑,他说:“禾满啊,你早该知道,我不离开你,你是离不开我的。”
她也笑,她说:“李啊,你什么时候又离得开我了?”
窗外又下起了雨,那雨在风中纠缠,扭曲,抵死缠绵,不死不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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