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的时候,长辈会跟我们讲,如果上面的牙齿掉了,就扔到床底下,如果下面的牙齿掉了,就抛到屋檐上,这样的话失去的牙齿又会原封不动地长回来。
那时候的我们对此深信不疑,似乎成年人的话语总有一股不可违逆的威慑力,结果证明,掉了的牙齿真的自己又长回来了。
只是年幼无知的我们哪里知道去怀疑,后来者究竟是后来者,而失去的,永久失去。
小时候读《安徒生童话》,对一则叫作《夜莺》的故事印象极其深刻。
讲的是在古代的中国,有一个喜欢听夜莺啼鸣的皇帝,而它的身边,真的就有这样一只声音婉转动听的夜莺,他们之间惺惺相惜,产生了极其深厚的感情。
然而好景不长,外国进贡了一只机械制造的夜莺,一方面是因为新鲜感,另一方面是因为它能够长时间地保持精力充沛,只要皇帝动心,它就能够随时逢迎,这却是原来那只血肉之躯的,活生生的夜莺做不到的。
因此鸠占鹊巢,从前的夜莺遭到了抛弃,像宫廷里的妃嫔,被打入冷宫,从此它的啼声里,充满了寂寞与凄凉,如果翻译成诗词,大抵就是「玉颜不及寒鸦色,犹带昭阳日影来」,「只听新人笑,不闻旧人哭」或者类似《楼东赋》般的唏嘘叹息。
又过了很久,那只机械夜莺也终于渡过了它的「保鲜期」,而且因为一次意外再也无法歌唱,这使得唯有在夜莺的歌唱声中才能安稳入眠的皇帝心力交瘁,最终积劳成疾,他忽然想念起那个被他冷落抛弃的「旧人」。
人心都是这样,贪婪堕落,自私自利,只有在失去,并且没有可替补的存在的时候才懂得追悔莫及。
如果是极端的人,会得跌足感叹,当初薄情寡义,此时此刻幡然醒悟也悔之晚矣,早知今日凄凉结局,当初何不好好珍惜。
但是童话毕竟是童话,童话的价值观永远单纯明朗,令人心生鼓舞——所以曾经遭受冷落的夜莺依然无怨无悔地归来,重续当初中途夭折的缘分,直到皇帝寿终正寝。
明明是主仆间的恩情,却让多年后的我品尝到了爱情的不易和苦辛,也许当初的安徒生,正是听闻了薄情皇帝苦命妃嫔的故事,所以才如此生动形象地编织剧情——细细想,她们又何尝不是夜莺,百般献媚,没有自我,呼之则来,挥之则去,除了讨好一个只手遮天的男人,没有其它存在价值。
是时代框定了她们,让她们别无他途。
从温情里读出悲哀,这是阅历剥蚀童话的必然属性。
而在日本作家竹久梦二的作品《物哀》当中,也有一个类似的故事,不过主角从作为人的皇帝变成了一棵松树,但其实童话作品里,人也是物,物也是人,整个世界是混沌的,通灵的,象征意义弥漫的。
这棵松树不满自己的叶子像针一样,于是抱怨感伤,最终所有的叶子离它而去,神明瞧着它怪可怜的,于是满足了它的愿望,给了它一树一树的金叶子,结果被人偷了去,它又想要玻璃叶子,结果在一场风暴里支离破碎,后来如它所愿得到的像枇杷一样又大又圆的叶子被兔子吃掉了,它终于再度变成光秃秃,赤裸裸,可怜兮兮的光杆树。
一个朝三暮四,不懂适可而止,不懂珍惜眼前的人,理应受到上苍的惩戒,就像童话里的渔夫和他贪得无厌的老婆一样,但是童话的结局是,被它日日夜夜怨声载道,百般嫌弃的针叶不计前嫌,再度回到了它身上。
经过了兜兜转转,蜿蜿蜒蜒,其实还是回到最初的原点,但是因为此间经历了如此多的波折,想来曾经见异思迁的人会得懂得珍惜。
童话的讲述者也不过企图揭示一个再纯粹明了不过,但是往往被人们忽视和冷落的一个道理——珍惜眼前拥有。
灵霄宝殿再金碧辉煌,终究遥不可及,寒窑瓦房再不堪入目,却能够赐予实实在在的温暖。
童话如果是秀美精致的屏风,画着山明水秀,才子佳人,那么现实就是背后的洞眼窟窿,千疮百孔。
因为那些离开的人,被岁月的浪潮推向远方的感动,往往错过便是永生,遗憾便是永恒。
我想起曾经长长短短陪我走过一段路的人,他们在我岁月的湖泊里,留下深深浅浅的浪痕,然后踏着轻重缓急的步伐消失不见,往往来不及回望,来不及感伤,就已经人海失踪。
总有一些人在辜负另一些人,总有一些人死心不改,念念不忘,跌足忏悔,扼腕叹息,但是岁月至此,自作自受,毫无转圜余地。
正是因为类似的悲剧和遗憾存在的普遍性,所以才会有那样许多一厢情愿的观众在周星驰的电影里为着孙悟空和紫霞仙子的爱情怅恨久之,泣涕涟涟,因为他们看见那个灵魂被红尘咬掉一块的自己,所以感觉风声鹤唳的孤寂和疼痛。
人生用一次次的一期一会,来惩罚那些把缘分当作商品挑挑拣拣的人。
目睹童话有多温存,才会反思现实有多伤人,如果童话万确千真,世间该少掉多少落寞伤心人。
可惜童话从来只在孩童充满幻想的眼眸当中,在活生生的现实里,并无立锥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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