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运

长队一直从屋内排到屋外的大太阳底下。屋外长队中的人有的人已经撑起了伞；有的把因高热而散发出味道的黑色皮包放到头顶遮挡炽热的阳光；有的没有包，没有伞，也没有什么物什来遮挡只能直面阳光，脸颊被阳光烤得通红。他们脚尖接着脚跟缓慢向前移动。鲁小月和妈妈就在这支队伍的中间，捞不到站在屋檐下避阳的好处，但好在她们在太阳最热辣的时候钻进了屋檐的庇荫之下。

张婆是方圆百里能算命的人，且人称算得很准。人们有疼痛疾病、仕途不顺、准备换工作，或者单纯想知道自己命运的，都会来找她。找她算命必须来很早，简而言之就是先到先算，不然就只能带着饥肠辘辘的肚子排在长龙的末端，还得忍受阳光的亲切问候。不过，经验丰富的人学聪明了，会往自己的包里放点面包、零食等干粮垫垫肚子。

鲁小月今年十六岁，刚上高中。她从小学习就不好。每个父母都有望子成龙望女成凤的伟大愿望。他们当然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在未来谋个一官半职，不说光宗耀祖吧，至少不用在农村的烈日下顶着太阳干苦活。可每次考试排名都倒数的鲁小月，让父母深深地担忧起来。只有三年了，三年后高考就是决定鲁小月命运的时候了，以她现在的样子，或许马上就要沦为乡土农民或者打工大队中的一员了。鲁小月却一点也不为自己的未来担心，反正就算在工厂打工每月至少也能拿到四五千的工资，就像自己的表姐那样，外出打工一年回来穿着高跟鞋，头发染成黄色，衣服是鲁小月在手机上看到的最时髦的那种衣服。她觉得她过得很好，何况五千块钱对她来说是巨款，她还要想一下要怎么样才能把它花完呢。在回过头来看看学习，真是太难了。她的爸爸妈妈不知道从谁嘴里听说了这个算命的阿婆，就在这周六带着鲁小月来了。他们从推荐人嘴里知道要早来，所以今天鲁小月三点就被自己的妈妈给拽了起来。可他们还是没有经验呐，什么吃的都没带，在此刻超过午饭的时间里真是又困又饿。

鲁小月伸长脖子往里看，看不到那个张婆，她伸直手指大概数了一下，前面大约还有十个人，往多了算就两个小时吧，最多不超过三个小时，如果快一点一个小时或者一个半小时。这样想着其实也还不算太煎熬。

现在已经下午一点钟，在鲁小月数着时间的两个半小时后终于见到了算命张婆。

鲁小月感觉全身骨头都快散架了，肚子在咕噜咕噜叫个不停，比在家里和自己的妈妈锄地还累，比学习还要累。

张婆用黑色的头巾抱住了头，头巾外面露出了一些包不住的白头发，全白，没有一丝头发是黑的。脸上皱纹、老年斑明显。就是很普通的老年人的样子，和鲁小月想的一点也不一样。她想着她那么神，应该有一头长长的白头发，皮肤白皙嫩滑，是个大美人，就像电视剧里的神仙一样。

鲁小月已经没有失望或者惊讶的力气了。她也不在乎她会说什么，此刻她只想要那个有神力，可以看到人未来的阿婆快点说完，她也可以快点走出这逼仄、被人群包围的闷热房子里，这样她就可以去吃饭了。

鲁小月坐在张婆面前的小凳子上，他们中间隔着一张褐色的小桌子，这个小桌子大概可以让鲁小月把两条手臂并排放到上面。但张婆只用她放一只手。鲁小月放上右手，她的手指放到了鲁小月的脉搏处。鲁小月心想这是在给她号脉吗？她好像听到自己的心脏加快了跳动的速度。

她微闭着眼睛，看不出来是在思索还是在诊脉。

“小妹妹想要问点什么？”她问道。

“为什么我总是学习不好？”她在心里这样问。

“我们想看看她的命运，她学习不好，以后能考上大学，能找到个工作吗？”妈妈问道。

张婆放开了鲁小月的手。

“不用担心，她是富贵命。刚刚她在旁边我就感受到她的气场了，虽然现在学习不好，但她运气好，只要稍稍努力一点，以后会有好工作的，还会嫁到一个好人家。”张婆在说这些的时候脸上没有一点表情，很难让人判断出她说的是真是假。

妈妈却松了一口气，喜笑颜开。她连忙对张婆说谢谢，并把事先就已经准备好的六十六块钱递给她。来之前她们就已经打听好了，张婆不会开口说自己要多少钱，你随便意思意思就行了，不过大家一般给的就是这个数。

张婆把钱放进旁边的一个铁盒子里。鲁小月在离开前瞟了一眼，里面都是五十元的。二十元的，十元的，五元的，杂乱地放着，像家里吃不了扔掉的菜叶子。

跟在妈妈身后走出屋内，队伍的长龙好像没有因为她们地退出有一点点的改变。她们像办成了一件大事一样，终于轻松地站到了阳光下。阳光没那么热辣了。

鲁小月和妈妈走后又排到了一个十六岁的少女，名字叫杨梅。她和鲁小月一样把右手放到了桌子上。张婆蹙着眉思索了一会儿问出了同样一句话：“小妹妹想问点什么？”

同样是妈妈开口：“命运怎么样？”

“她身体会很健康，但也做不出什么大事情，有可能连大学也考不上。”

妈妈凑近张婆一些紧张地问道：“有什么可以更改的方法吗？”

张婆拿起旁边一本已经发黄破旧的书翻了几页对着她妈妈说道：“嗯，下个月初三我去你家给她改。”她接着跟妈妈说，学习不好是因为去年杨梅奶奶牵绊她，她因舍不得离开一直在家里干扰她，让杨梅不能静下心来学习。张婆还告诉杨梅妈妈，改命要准备几柱香，多少黄纸。杨梅听得恍恍惚惚，她妈妈却频频点头，妈妈应该全听进去了。

杨梅和妈妈走出屋内，可以抬头不用眯眼看太阳了，可阳光更热辣了，热辣到好像可以把人烤化。杨梅的萎靡不振是来自咕咕叫唤的肚子，而妈妈则是因为张婆说的那句“命不好”。妈妈的脸上的担忧被阳光照得发了光，还好张婆说，可以改，这样想着可以走得动路了，只是担忧仍然在脸上泛着光。她一路走着，嘴里一边嘀咕着：“六支香，一打黄纸。那得买一把香，两打黄纸。”

杨梅改命的那天她是从学校请假回家的。老师问她理由，她只说，家里有点事。她的班主任是今年刚工作的，比较好说话，还好她没有追根究底，不然杨梅真的说不出改命这种话。

杨梅走出办公室的时候路过五班。此刻是下课时间，同学们站在走廊里聊天。她穿过人群的时候，听到一个女生哈哈大笑的声音，她忍不住转头看了一眼，那个女生红光满面，是众多聊天小群体中的一员。杨梅猜想着他们聊天的内容转过头朝着自己的班级走去，在转头的那一瞬间她想起来了，那个女生叫鲁小月，他们俩的名字常年在排名大榜中的最后一页纸上。学校高二开始会分重点班和基础班，说难听点就是把差生和优生分开来，或许那时她们俩会分到一个班。

杨梅他们一家人一早就到奶奶的坟地里杀鸡磕头，还在那里吃了饭。张婆嘴里不停地念叨着些什么，烧着黄纸点上香。杨梅也不懂，她只要跟着爸爸妈妈和张婆的指示磕头就行，并且要多磕几个。坟地里磕完了回家里磕。这样的“改命”用了一天的时间，那天傍晚杨梅回了学校。

回到学校刚好赶上晚自习，那天是语文老师的晚自习。虽然她每一科都不好，但语文是差中的好，她也比较喜欢，所以那天晚上老师讲的课，她没有一刻晃神，也顺利地完成了以前总喜欢拖的作业。突然有一种满足感，其实好好学习挺好的，学习也没有那么难。就在这时她忽然想到了张婆说的那句：做不出什么大事情。杨梅对命这种事情半信半疑。“做不了什么大事”这句话却让她心里很不舒服，什么叫做不成大事，什么是大事，什么叫她不行，她就不信自己的命运是如此，老师和课本里都说了，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凭什么她说什么就是什么。这样愤愤地想着她又把课文往后翻了翻，预习起了明天要学习的课程。

而与此同时隔壁五班的鲁小月正看着数学中的符号，听着老师在解释符号的读法昏昏欲睡。她已经习惯了，听不懂老师说话也算是正常。张婆说了她是富贵命，就算不靠学习，未来她也能过得很好，至于未来靠什么来拥有好的人生她不知道。想到这些，她好像满足一样，手撑不住下巴栽倒到了桌上。

语文课也是鲁小月能学进去一点的科目，但不论差生优等生总是会遇到难题，一遇到难题的时候，鲁小月总会想到自己是富贵命，这样她就松懈了许多。不懂的学不进去，懂的不愿意深究。就这样过了一年，她意料之中被分到了基础班。

而四班的杨梅已经用了一年的时间挤进了重点班。这一年来她一遇到不想学习的时候就想到张婆说的那句“做不了大事情”。她完全把自己置身于学习的海洋中，不懂的难题就硬着头皮问老师或者同学，直到自己完全搞懂。她从排名大榜中一点一点往上爬，最终爬到了第一页。父母看着她的成绩，心里不免惊喜，“改命”还是有用的。

高考杨梅没有考上清华北大，但考上了省内最好的一所师范大学。这在父母看来已经是最好的了。大学四年杨梅也不忘努力的学习，毕业后一次考取了乡镇公务员，这是一份光宗耀祖、父母见人可以吹嘘一番的好工作。

就在杨梅考上公务员的那年鲁小月在远离家乡的外省一个工厂里打工，她如愿拿着五千块钱的工资，她终于知道了五千块钱没有她想得那么多。时间已经让她很少想起“富贵命”，而“富贵命”也不能像青春期时那样令人兴奋、喜悦、期待和幸福。可每当夜深人静听着下铺的鼾声时她还是会想，她的“富贵命”什么时候才会来？她真的有张婆所说的富贵命吗？

杨梅在考上大学以后就没再想起张婆说的那句话。就在他入职的前一天晚上，或许因为高兴，或许因为紧张，她失眠了。“她做不成什么大事”措不及防地出现在她的脑海里。她翻个身不禁想，什么是大事？什么又是命运？她现在拿到了好多人梦寐以求的工作，这算不算是大事，算不算世俗眼里的成功？乡镇公务员总不上省里公务员，省上仍有更大的。世界那么大，有那么多人，总有人比你高，总有人做的事比你大。那句“她做不了大事”像一个小石子投入大海里已经激不起一点点的水花。以后她只要认认真真工作，做好每一件自己该做的事情，然后期待着随着时间她能做更多的“大事”，世俗层面上的工资也越来越高，这样其实已经很好很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