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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已出版 本人短篇小说集《只在梦里访问的少女》王子炎著 九州出版社2018.10
1
这幅有三个男人的卷轴是以这般形态缓缓铺开,展现在我们面前的。让我们姑且把三个男人共存的城市设定为一个有古老的城堡,沿海,靠山的小城市吧,简直太理想了。
在架空的被深深的壕沟所围绕的远古青绿色城堡的外围是宽阔的步行道,对街店铺林立,而另一头则格外幽静。即使在电车道,车行道,自行车道,人行道划分明确的地方,依然僻静而清幽。大型的艺术公园早已没有了户外艺术品的熏陶,而成了慢居的富裕阶层的休闲处,人们毫不担心治安的问题,这是个平静的地方。公园内有秩序地分成了运动区和宠物区两个独立的地方,运动区是以慢跑、瑜伽、棒球、公共器械和钓鱼为主的人群,而宠物区则是各类爱犬人士的集会地。当然也有一身装备,认真慢跑又领着如灵缇这种身型瘦长,毛发紧致,姿态灵敏的大型犬的人。这种人往往并不与其他人有太多的接触,一天经过微笑说hi却非常频繁,是像水一样轻松流逝而过的人。弗雷德里克就是这种人。
小城沿海有一座堡垒,呈弧形的顶端对着海,是一个非常美妙的观望台,却游人寥寥。在这个平台上,风吹动旗帜的响声有时大到人和人之间的对话也不得因此不提高嗓门。所以,在这个平台上混迹的人,那个给人占卜的老女人,那个带着一条瘸腿狗的手风琴老人,还有总喜欢扮成镀金小丑像的艺术家,在空闲的时候,都是用最大的分贝进行彼此并无关联却能打发无聊时光的交流的。有时候,这些话题有些粗俗,但有时候他们只是在念叨自己的私事,自己的过去,并没有任何一个听众会真心诚意地把对方的炫耀和吹嘘当一回事。但穿着一身黑色不规则下摆长袍,戴着黑色的缎带礼帽,chinstrap鬓角到下颌,轮廓修剪得整齐又迷人的胡子,眼神迷离,看人总有些眯着眼睛缝的安东尼奥利却完全不同。他说话其实一直很大声,但大声了耳朵就痛,他于是就有点寡言少语,欲言又止的场合也频频增多。不过安东尼奥利既不算命也不拉琴也不摆造型,他画自己的画,不画游客肖像,他的理由是——莫奈在一个池塘里画了无数多的睡莲,不要跟我说梵高的向日葵,即使丘吉尔,也在自宅画同样的风景,这是一种修养身心的方法。更何况,有风琴相伴,多么浪漫。
再说迪诺,他虽然不来自南方,却一脸黝黑,右边脸颊上还长和一颗不大不小的痣。他和弗雷德里克以及安东尼奥利都不同,除了上班和买法棍的时间,人们只能在公寓的门厅或者电梯间才偶尔能有和迪诺说上一句hi的机会了。迪诺在电梯遇到弗雷德里克,他通常会摸摸他的灵缇犬,然后腼腆一笑;他有时又遇到安东尼奥利,他会尽量避免和安东尼奥利眼神接触,但是要应着对方大声的hi,仿佛自言自语般地也说一句hi。
迪诺在街角的书店打工,主要也最畅销的是Filofax和moleskine的记事本。前者传统的气息体现在黑色绒布的封皮质地上,有一种老牌绅士的味道;而后者皮质的封皮,又有定页又有活页,纸张也有不太洇墨的巴川纸,薄薄的,很好用。迪诺对文具如数家珍,这在他这个年纪,很少有人做得到。
他们三人住的公寓整栋室内禁烟,恰恰三人又都是戒不了烟的男人,所以露台不知何时成为了三人的聚会点。一开始,只是自己抽自己兜里的烟,用自己的火机,站在除了上升梯那一面以外露天的剩余三个方向。弗雷德里克在东面,迪诺在南面,安东尼奥利在西面,三个男人,也没什么话好说,只是各抽各的烟。弗雷德里克看日出,安东尼奥利看日落,而迪诺则并没所谓。
随着在电梯上相遇的次数渐渐变多,这个露台也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到了日光充裕的日子里,露台上多了一张铁艺玻璃台面的小桌子,过了几天,多了一张藤椅,两张没有靠背和扶手的木头椅子,然后烟灰缸也悄然地放在了桌上。他们在夏天的夜晚,渐渐围着桌子抽起烟来,有时安东尼奥利会带一些纸牌,一边钓着烟,一边演示自己从堡垒露台的占卜师那里学来的伎俩。再到后来,连弗雷德里克的灵缇——克里斯蒂安也加入了三个男人的行列,它总是趴在桌角边目不转睛地看着弗雷德里克。总是这样。
迪诺对克里斯蒂安很亲切,他虽然没有养狗的经历,但他始终能以对待人那样的态度去对待狗。但其实迪诺却不擅长对待人,尤其是异性,他有时会带回家的伴侣也只不过是文具店打工的女大学生,虽然不会被人问起,但大概因为共同的害羞,亲切的迪诺反而看起来有些距离感,冷漠感和悲伤感。安东尼奥利则更为神秘,他聊天的样子仿佛自己游历了整个南美洲,把来自遥远加勒比的神秘物质都带回了家里。有时他对丛林的话题侃侃而谈,有时他又聊一些神秘的地震和来历不明的瘟疫,好像这些事情,并不是在古老的岁月,而是就发生在眼前一样。 除此以外,黑袍的他显得很孤孑。有时觉得夕阳下的安东尼奥利长得真是美,一种有了太多元素觉得脏乱却又饱含他自己秩序的美。有时觉得安东尼奥利有些猥琐,这种矛盾在弗雷德里克眼里是如此的明确。而弗雷德里克自己却透露出一种玩世不恭。虽然他过着这个城里最让人羡慕的中产阶级的生活,可他对工作和爱情却只字不提,也在生活里毫无痕迹,他总是把和另外两个男人相处的时光当成公园跑步的另一个版本,倾听,微笑。弗雷德里克有时胡子拉渣,头发烫得高高的,像一朵乌云;有时又把自己剃得光溜溜,一派奶油的样子像是一个同性恋者。或者他们都有这样的气息,然而这并没有那么重要,我们不在讲述一个或几个甚至更多的交叉爱情故事。“有那么重要吗?”安东尼奥利熟练地洗着手里的牌,露出神秘的笑容。
2.
我们在讲述故事的时候,并不知道他们三个谁先会偏离轨道。但这世间并不存在恒久的事物,即使街边老奶奶经营的香烟铺,也终会在某个下着糟雨的下午,因为老人的中风突发,而被迫关店。然后有人来拆除旧时那种特别不起眼又肮脏的小玻璃窗和弹簧门,把这些小空间铲平,做成一间设施现代,照明通透的游客咨询中心。没有永恒的画面。
消失的是最年轻的那位,迪诺。安东尼奥利发现了露台微妙的寂寞,于是他有些怨气地嘀咕着:“少了这孩子,连纸牌游戏都无趣了!”尽管在嘀咕,但这抱怨的声音,在弗雷德里克听来已经够响亮了;而克里斯蒂安听到了,更是敏感地扑腾着它薄薄的耳朵片。
弗雷德里克问:“你知道这孩子住在几层?哪个门牌号吗?”
安东尼奥利望着天想了一会,想得嘴巴都不知不觉撅了起来,“这么说来!我还真不知道他住那层啊!每次下电梯,都是我先到的家。太奇妙了,居然不知道这小子住几层。”安东尼奥利听起来有些懊恼。
“那我告诉你我的房号吧,免得哪天连我也不见了。”弗雷德里克戏谑地冲安东尼奥利的耳边轻声调侃。
“喂喂,我可不喜欢男人。”安东尼奥利害羞地扭过头去。
“我们要不要去这小子工作的地方找找他?”弗雷德里克提议道。
“这么说来,我倒是有一阵子没去文具店了,你说,文具店有卖塔罗牌吗?我可以买一副新牌。”
“那择日不如撞日。”
这两人挤上破旧的中黄色电车。外面的天气湿漉漉的,夏天的余韵已经消亡,马上就要有一场泠冽的雨。坐在后座的安东尼奥利说:“到了冬天,我可就不会去那里画画了,我会放弃很多户外的事情。”
弗雷德里克看着窗外的阴霾和逐渐要失去控制的天气,有一种异常的忧郁感油然而生。他有些羡慕这两个人,似乎他们都可以随意地消失,而自己却不可以。如果自己消失了,那第一个遭殃的是克里斯蒂安。他会变成一只流浪在后街,失去自我的野狗。一个再美妙而充满风情的城市,都摆脱不了后街的杂乱和肮脏,后街是城市的真实灵魂。
他们报了迪诺的名字。店员说不认识这个人。“该死,没留他照片。”安东尼奥利愤愤地说。而弗雷德里克却形容起迪诺的长相来,在形容的过程中,弗雷德里克有些惊讶于自己对迪诺细节的记忆,比如那颗痣的具体位置;以及,他认真地告诉店员,这孩子对文具的了解有多深。店员终于明白了,你说的是马蒂亚啊。她把马蒂亚的工作证照片给他俩看——正是正是。他叫马蒂亚。
“他有好好上班吗?”弗雷德里克问。
“他已经被开除了。”
“什么?”
“你们是他的谁?”
“亲戚……”“邻……居。”他俩尴尬地说出了不一样的话。
“喂,弗雷德里克你干嘛撒谎,我们就是单纯的邻居呐!”安东尼奥利说。
“小声点啊。”弗雷德里克赶紧阻止安东尼奥利。
店员把一张写了住址的小卡片给了他们,卡上用漫画画着一个清纯的女生头像。是迪诺,哦,不,是马蒂亚画的,那是不是他带回家的女大学生?可惜他们谁都没有过问过。
弗雷德里克和安东尼奥利默契地交换了一下眼神,便照着卡片的地址继续跳上了老旧的电车。这一次,雨点不留情面地砸向大地,砸在电车肮脏灰暗的车窗上,模糊了行人和建筑。弗雷德里克有些羡慕安东尼奥利满不在乎的性格,后者显然把寻找他的邻居看成是一场寻宝游戏。而弗雷德里克则隐隐有一种担心,担心也算是一种感情,可是他的担心里,是一种失落,一种预感到马蒂亚不再属于露台三人组的失落。马蒂亚又为什么要改名换姓地和邻居相处呢。有一种浓烈的情绪,在弗雷德里克本来不曾注意到的角落慢慢地溢出来,他的生活,从未有过这种浓烈的感觉。
他们在一个貌似学生合租公寓的窄楼出租屋里找到了那个马蒂亚曾经带回家过的女大学生。整个公寓的客厅里,颜色纷杂,充满着墨西哥那种地方的边境气息。大家身上都透露出一种亡命天涯的瞬时感。这时候弗雷德里克看了一眼身边的安东尼奥利,他显得那么开心,他闻到了满屋子大麻的气息。但是安东尼奥利是一个成年人了,他猥琐的快乐很快被俊美的表情所掩饰,安东尼奥利没有告诉过任何人,他曾有一个5岁的儿子,曾和他美若天仙的模特前女友一起住在城市的另一个角落。安东尼奥利的“重复”艺术里没有那个眼神空灵,比他更要俊美的男孩。占卜的女人告诉过他,如果这个男孩真的能顺利长大,一定会比现在的安东尼奥利成功而幸福。在海洛因的味道出来之前,安东尼奥利不会让自己失去控制,黑袍,是一种象征性的禁锢。
女大学生面无表情地说:“马蒂亚?我没有叫马蒂亚的客户。”
“客户?”弗雷德里克不禁发问,“他难道不是你的男朋友?或者,还有一个名字,迪诺。”
“迪诺我记得。他是个好孩子,我告诉他有些药物他承受不了,如果心里的伤疤炸裂开来,药物的幻觉把你带得越高,你失去它以后,你就会跌落的越痛。”女大学生轻蔑地说。
“是迪诺爱你然而你并不爱他?”弗雷德里克问。
“开什么玩笑,迪诺喜欢男人。”女大学生从桌上随意撕了一张纸,用铅笔草草地写下一个名字,说:“去加油站边上的咖啡铺找这个男人,他会告诉你他和迪诺的事情。”
安东尼奥利比划了一个胜利的手势,他轻浮地笑着说:“事情不那么简单啊,我们走吧!”
弗雷德里克摇摇头说:“雨太大了,今天就到此为止吧。我们下次再去。我想一个人走回家。”
3.
弗雷德里克把尼龙外套的帽子戴上,系紧,勒得下巴都有些疼。他目送着安东尼奥利轻快地跳上电车离开的身姿,深深地松了一口气。弗雷德里克想到的是迪诺和一个身材结实,肤色白皙,棕褐色短发,留着诗人胡须,笑容温和的男人并肩走在路上的情景。弗雷德里克明白自己不能继续和安东尼奥利探险的原因并不在于这样的雨势,而在于他的心,他需要一个人的空间,去想清楚这种骤变。
我难道和安东尼奥利不同吗?我有一份稳定的工作,既收入尚可又不影响我的个人生活。我跑步健身养狗,和同事朋友社区的人保持着一定距离但又是和谐的关系。我无牵无挂,有时会有一两个在商业或者度假场合电影般邂逅的女主角。但最终,女主角沦为了过客,那是因为我始终带着一种疏离的气息,我不爱。安东尼奥利如果有爱情,他一定是个又不好相处,乱七八糟,但每天都有惊喜,有快乐,又长情的对象吧?
弗雷德里克想着想着,有些嫉妒起安东尼奥利来。他渴望长久不变的关系,但他只为自己塑造了长久不变的生活定式;而看起来会消失的安东尼奥利,却似乎有把时间暂停的魔力。雨水把弗雷德里克的眼睛笼罩了,一切显得模糊又湿冷。弗雷德里克怀念夏天,怀念在露台上亲切地抚摸着克里斯蒂安的迪诺。时间汹涌而去。
鞋帮上的泥巴还没有干透,安东尼奥利就来敲门,真后悔给了他门牌号。弗雷德里克披上睡袍,无奈地应门。
“嘿,今天我去门房问过管钥匙的了,我把迪诺和马蒂亚的名字都报了,也说是个黑皮肤的青年了。可是门房说没有这样的人诶,但我搜集到了一个关键的信息,那就是——302房已经欠上房租了,你说迪诺是不是果然出事了呢?绑架?诱拐?私奔?”
“你等我一下,我们还是去见见那个迪诺的朋友吧。”弗雷德里克有些沮丧地转身去换衣服。
“是男朋友。”安东尼奥利面无表情地纠正弗雷德里克。
天色很美,和上一次出行截然不同,弗雷德里克开车带着安东尼奥利去滨海区。在折返向海滩延伸的山路间隙,是错综复杂的红顶黄墙民居。湛蓝的海滨光芒耀眼,屋瓦上偶见慵懒的花猫,肆意地享受着快要离开这个季节的阳光。当然还有破旧的铁道,破旧的车站,也许这个铁道存在的意义只在于每日一趟往来的客车和数次运送木材的货车,而已。两人沿着斜坡渐渐远离海滨,驶入只剩下荒凉公路的驿站。这是一家很小很隐蔽的咖啡工坊。看完地址后,两人再度默契地点头确认,停好车子走了进去。
在小小的展示空间里摆放着各式各样的咖啡器具,自动咖啡机、胶囊咖啡机、滴漏壶、手冲壶、虹吸壶等等,还有一个圆形的迷你品尝台。在哪里可以自己制作一杯地道的意式浓缩咖啡或者卡布奇诺咖啡。“喝吗?”安东尼奥利已经分了心。正在安东尼奥利说话的当儿,从屋内走出一个叠穿T恤的青年,他身材高挑而消瘦,面色白皙,眼神深邃。就是他了,和想象中的一模一样,弗雷德里克想。
青年听得了迪诺的事情,有些遗憾,有些憔悴,他说这一切都过去了。“迪诺不爱我。”
“迪诺爱的是别人,一个他无法启齿的人。他画里的海湾,重复着一样的风光,永远是黑点。迪诺总在他休息的日子里去他工作的地点,和他看同样的风景,和同的人聊天。记得迪诺说那个算命的女人算得根本不准,她的塔罗是缺牌的,起码他从没算到过倒吊男。瘸腿狗老爹的狗根本不瘸,真难以想象江湖骗子已经高超到能把自己的狗训练成瘸腿。至于那个扮金雕塑的男人其实是个女人,所以她不说话,就怕别人认出她的声音来。”
“但是迪诺只把这些见闻告诉我,也不愿意告诉给他的画家听。迪诺在对面的海滨区曾经见到过画家和他的模特儿太太和天使一般的儿子在沙滩上日光浴的场景。迪诺说,我们都不是在这样画面和风景里的人了啊,我们是被驱逐的人……而画家他,和迪诺住在同一栋……”青年还没有说完,嘴巴就被安东尼奥利捂住了。
“就到此为止吧。”安东尼奥利有些悲怆地打断了他,“谢谢你。”
当弗雷德里克追出去时,已经不见了安东尼奥利的背影。弗雷德里克觉得很混乱又很焦躁,所有本不在情绪里的东西都爆炸一般的侵袭过来,让他无法承受。
他们本来是偶然住在一栋公寓的三个彼此陌生的男人,唯一的交集是他们需要露台的那一片空间,于是他们成为了连朋友都不是的陪伴和依归。如果这些日常而寻常的景致最后成为了一场在预谋里的棋局,那么什么交叉的感情,有那么重要吗?安东尼奥利在笑。安东尼奥利的幸福是画里想要被人破坏的根本。弗雷德里克踩下油门,抛下安东尼奥利不管,独自驶入了高速公路。
秋天寂寞地来临,弗兰德里克带着克里斯蒂安坐在有些寒冷的椅子上,他在烟灰缸边上添了一瓶上好的红酒,还有一把牛肉干。他点着烟,却任凭烟灰燃尽在夜色中。红酒一口一口地啜入口,干涩,他不时地捏一撮牛肉干放在手心,让克里斯蒂安温暖又湿润的鼻子和嘴巴被他的手心紧紧包裹,然后被克里斯蒂安有些粗糙的舌头卷去了牛肉干。然后他把湿漉漉的掌心在克里斯蒂安的额头蹭一蹭,擦干净。克里斯蒂安依然期待地抬头望着他。他觉得克里斯蒂安会冷,于是把露台上迪诺留下来的编织毯盖在克里斯蒂安身上。
第二个消失的人是安东尼奥利。安东尼奥利的消失是因为他的冬眠期已经来临还是因为他被一种叫做别人的单恋这种沉重的情感给吓跑了。弗雷德里克觉得自己是一个局外人。
清晨的时候,弗雷德里克带着克里斯蒂安散步,在3楼电梯有人进出。电梯开门的时候,灵缇克里斯蒂安一下子挣脱开来冲出电梯。“喂,克里斯蒂安,怎么了!”
这只矫健的短毛狗停在了302的门口,使劲地在门缝里嗅着什么,还间歇地吠叫着。无奈的弗雷德里克只得叫着门房报了警。虽然他心里并不确认这是迪诺的家,但是想起昨晚克里斯蒂安是裹在迪诺的毯子里入睡的,弗雷德里克无法否认这种预感有多么强烈,而且就像是遥远的回声,终究会渐渐清晰。而后是反复,然后像是一把沉重又强大的钝器,砸向自己。
门开了,警犬和克里斯蒂安一起冲入室内,门房的尖叫,警察拦住门口,对讲机通讯的声音,鉴定人员匆匆往返的脚步声,全部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幅慢板的音乐录影带。由黝黑而变得苍白的迪诺,空灵的双眼,一种年轻的灵魂消失在空气中的怀旧感。弗雷德里克木然地面对着这一切,仿佛这是一种注定。警官问起弗雷德里克关于马蒂亚的一切,弗雷德里克却说:“还有一个人。”
4.
弗雷德里克是什么时候才相信这世间并没有亘古不变的景色的呢?是奶奶的中风,导致小香烟店的结束呢,还是即使并没有这样的事实,一双枯瘦的爬满岁月痕迹的手,一双接触过无处纸币,找钱,和车票的老手,最后却化为灰烬的时刻。
然而他在迪诺的尸体边对警官说,还有一个人。这时他又有多么确定呢。搜查结果很快出来了,第二扇门被打开的时候,安东尼奥利还有气息,他注射的海洛因还没有足够到能夺走他的生命。安东尼奥利被送进了医院,而弗雷德里克带着克里斯蒂安,呆坐在安东尼奥利的沙发上。他的沙发,脏脏地布满星星点点各种油彩的痕迹,但在那个露台上的重复作品却是唯一有秩序叠放的物品。
第一幅画在暖色的斜阳中透出温馨的味道,但右下角的署名却写着“救救这个孩子。”
第二幅画海水变成了只有印象派点涂的色块,海滩空无一人,天空是灰黑的颜色,右下角“救救孩子。”
第三幅画是白色的沙滩,淡色的天空,蓝色调,海滩上有绚烂的彩色遮阳伞,有一个黑点。“救救孩子。”
迪诺说,安东尼奥利的爱已经全部耗尽了。即使我这样被驱逐的人,也不会忘记安东尼奥利第一次来我店里买纸牌的场景。他说,我呀,学了一点招数,回头要帮家里那小子算算,看看他是不是会成为一个厉害的人物。安东尼奥利在海滨的沙滩建立起了最好的人生画面,迪诺说,我不想他是这样的幸福,因为这个幸福只是寻常的幸福,我眼里的安东尼奥利,不要寻常……
而孩子溺水而亡。
安东尼奥利穿起了黑色的长袍,蓄胡子,戴礼帽,他的这身装束,能在每时每刻都提醒自己,不要再去想海洛因的味道,不要再想要如梦似幻地拉着孩子的手飘到云朵里,最后却成为溺水的人。在立方见大的水箱里,挣扎,挣扎,挣扎到流鼻血,挣扎到分不清拘束感的遍及。
三个人的聚会,闲散而随意。安东尼奥利忘记了,如果这个城市只有夏天,那么一些寒冷才能带来的触感,很快就会被阳光和温暖而驱散不见。每一次的聚会,都是日常的片段,但迪诺的痛苦却与日俱增。有时他爬到顶层,看到露台上只有安东尼奥利一人在抽烟,那种孤孑的姿态,那种猥琐的俊朗。迪诺会自嘲地一笑,随即转身准备下楼;然而看到正愉快地带着克里斯蒂安蹦跳着上来的弗雷德里克。迪诺便会收起一脸的失落和惆怅,温柔地蹲下身子抚摸克里斯蒂安,并且耳语道:“你真是个什么都懂得小家伙啊。”他的泪水,掩藏在有一些长的额发里,映在克里斯蒂安清澈又明亮的瞳孔里。然后他起身和弗雷德里克一起走上露台,并且从背后偷袭安东尼奥利,安东尼奥利便用他的大嗓门发出不满的叫声。这究竟是幸福还是悲伤呢。
弗雷德里克又开始跑步,一切都恢复到原点。露台经历了冬日的初雪,桌椅都被收到一边用帆船油布盖了起来。有时弗雷德里克一个人,裹着厚厚的袍子,看这个城市的风景。他会时不时给安东尼奥利打电话,说:“有时你就回来瞧瞧吧,这又能有什么罪过呢?”
安东尼奥利回复说:“我在冬眠。夏天到了的时候,我回来看你,哦不,我回来看克里斯蒂安。”
“我们一起去看看迪诺吧?”
一阵沉默以后,安东尼奥利说:“好的。”
下雪了,居然下雪了,海浪变得分外寒冷,露台的边缘结了薄薄的冰花,云彩在幻色中溜走。没有亘古不变的存在啊,弗雷德里克想着,去看迪诺的时候,得买束花给奶奶,有些时候,一些人生的哲理,只有奶奶辈的人才知道得那么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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