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花旧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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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天气热的好处，有一样儿是时间慢。虽不至于煎熬，但有捱逾的味道。躺平听一些琴曲，像涸泽又汇来源头活水，极婉转袅长那几声终将我从午睡中唤起来。

    坐起来默默数叶子，今年球兰不如葱兰，像是怄气成恨，有藏不住的憔悴。三五片贴着玻璃的，有深深的灼痕。这个如是今生，已经开过了；那个却在憧憬来生似的，直不懂事，愣愣地青碧着，花一个也无。没法管它俩这闲事旧情，只能施点肥。一遍数过去了，却没记住是多少片。

    起身开窗，呼地风灌进来，虽不是凉风，悬垂的绿萝蔓也一时舞得好乱。还有过年贴的风签扑簌簌一阵子卷，已褪色了，醒目的朱红色已淡定如蜀葵那一种粉红。绿萝这样垂窗，有岁月底里的清婉幽宁，很能为眼眸增添新的流连。毕竟，楼外楼，楼间楼，远处山脊线也被遮去好些。

    一瞥南山，青云越过黛峰，涌满了大半边天，或许快下雨了，心里顿时好受许多。更觉得这风也凉下来，是陶渊明《读山海经》其中“微雨从东来，好风与之俱”的好风。怎样的好才算真的好呢？就是还有时间，你想慢它就慢，你想快它就快吧。比如快雨，快哉风，还有快成熟的小茴香籽。

    冬天一剂中草药未煮，春来时倾在花土里肥田。不料很快密密匝匝萌出一盆蓬蓬勃勃的苗来，是小茴香。先是间苗，再是剪叶，一小束一小束的，切碎加在汤饭里。太细微，很看不出，但实在是意思到了。过一阵子有一株开了花，先伸出穗状花序，又各自展开轮伞花序，每一伞或有六、七、八、九、十柄微小的五瓣小花，明净的黄绿色调。小茴香是久远而驰名的香料，在中国更是药食同源的品类，我却有点受不了它那一种香气太浓。

    初夏，这些花结出了灰绿色的籽，一小簇被撮在窗栏上。也是某一日开窗，也被这样的风吹飞。必是落在其他花盆里了，说不准什么时候会长出来，就像以前收获的那些牵牛子。

    这是一种紫牵牛花，如今有一蔓绕在另一个窗前，绾着藤三七攀得高。绿萝、球兰、牵牛和藤三七，都是阴柔的藤蔓类，但两窗西晒由着它们织络得温婉一些。这一个月以来，时不时就有一朵牵牛开了，是童年就喜欢的颜色和样式。不同的是只能从背后看，花朵儿朝着窗外的是一声轻叹，也可以是一点轻呼绽放如微笑。

    今年既半，但没有买新花草，除了春节时水仙。想说一株蝴蝶兰，去年8月金黄朵儿漂漂亮亮地开了两枝。花罢，剪留三四寸旧花梗，其中一支开了第二次花，从2月28日至6月12日，开得慢又开得长，另一支上正酝酿着花芽儿，或许入秋就开了，或许还要更久。之前总以为，花事多有翻新才赏心悦目，但这慢时光会有许多新事物么？

    闲花草，旧花草，由着它们主动，随意长任性开。我并不被动，算是与花意顺动，得空了坐在跟前，看一看自己的这些朋友。也会问自己，算不算是别人的旧朋友或者闲朋友呢？逢遇到这样暮色，这样凉风入室、细雨点窗的辰光，会不会有谁想起我呢？至少这些花草，又一次让我想到了过去，不管谁闲谁不闲，总归是旧相识。

    ——2022年7月10日，如兰之州。

                （二）

    昨天下午，社区通知单元临时管控，1、4、7天三次核酸采样……关键字是“不能外出”。郁郁而阴的天气，顿时有了清风、明月、我的况味。

    半夜寅时，惊醒睡梦的是骤疾的白雨跳珠，才4时33分，尚未布置好听雨的心情又睡着了，直到今儿个清凉之晨。看山不见山，雨则一直下……

    身边花草都是好心情。蓬莱松和一片花岗岩，藤三七与一团黄河石，麦门冬连同几支白水晶，安宁非常。米竹盆中的青釉小鹿，武竹盆边的紫砂青蛙，也是可爱的样子。突然就动了“坏”心思，暗忖若是封得久了……小茴香粥早上吃，午餐清炒芦荟佐米饭，藤三七的叶子焯水凉拌，它的珠芽也可以食用，这样好像可以坚持一天。

    更心喜是有一盆紫薯。过罢元旦，在珍珠釉鼓腹盆里埋下了一拃长一只紫薯，整个儿的，算是种了个下蛋紫薯。三颗带紫痕绿色嫩芽，分别长起来三条婉转的长蔓，巴掌大的心形叶子是庄稼那一种惯常的绿色，正看密不透光，背看参差有致，只不知道土壤里有没有动静。不过，紫薯叶也可以吃，比如摘下洗净下在面条里……

    再说麦门冬，南方沿阶护坡都常见，我在室内认真养着，却总不开那些童年曾见的淡紫色花，可能是光照不足，就像我一样太阳晒少了。它的叶又有一些兰意，也是我养兰不好退而求其次了。再说它的根，是滋阴润燥、清心涤烦的中药，我且看一看就得了。

    2020年春节初遇疫情时，读了杨伯峻《论语译注》；2021年秋季又碰上时，读了李零《死生有命 富贵在天——《周易》的自然哲学》，还曾狂妄且自不量力地尝试分析《论语》的篇章结构、重排《论语》，译解《周易》的卦爻辞特点，这回胆子再大也不行，手边没有《道德经》。太遗憾了，大好时间，弥足珍贵的机会，只好把力气消磨在荼毒闲花旧草上。

    擦拭的欣然是红钻的大叶子带来的。肥厚且油亮亮，时间久了又生出芝麻粒一样的斑点，像青春女孩脸颊上的小雀斑，总不难看。喷淋的快乐来自于繁密的九里香。许多绿粟粒一样的花苞端坐在枝头叶间，时不时就发几朵，可以算是香味担当，贡献了一年里很大部分的草木气息。盘绕的愉悦在贴近天花板的绿萝架上，现在有七、八蔓，最长的估计有15米，牵拉起来遮住了半间屋顶。

    很有可能的是，平日里大半是工作之外凑合过日子，有些疲于应付，远没有生活之余工作的气定神闲。这一“休假”，直觉自己像一只半瘪的乏气球，要彻底放空的架势，难道不应该是充电到全新状态吗？“手倦抛书午梦长”，侍候过花草鱼石，略翻一翻这书那书，眼神又转移到各式各样的绿色上面，睡意也慢慢升起来……只不敢多睡，要不然晚上要失眠。

    兰州人会把露天啤酒摊叫“万人坑”，热闹的一旦入了这坑，高声大嗓，紧叫慢喊，猜拳到夜里两三点的多得很。不过，我看街边槐阴里，那些桌桌椅椅都要被蓝色篷布严严实实地封存一周。从理论上说，这七天我是可以睡好觉的。

    ——2022年7月11日，如兰之州。

                （三）

    两颗玉露开花那时候，才过春分节气。南阳穿透茉莉花丛，照着我抄的韦应物《淮上喜会梁州故人》。二十年前便难忘这首诗，证据是当时把它默写在床单上，旁边印着红色的宿舍号。当时经意的，总不是“萧疏鬓已斑”吧。

    春分之前，办公室已经繁花一弄，是茉莉和水仙一起开。1月末的南阳，加上室内暖气，如是春来早。这两种香白，俱是我所心仪，当得起绝妙风流的赞誉。又一时融汇映照，无论气息还是泽色，都有着不可言说的独特。自养水仙花以来，每年写诗填词作为记录，至今并未间断。但茉莉只在散文里反复提到，那一首《茉莉花》实在太入心，以至自己拢不起多少诗思。

    茉莉堪称勤奋，半年间花未间断，尤其4月里更茂盛一些，算得上繁花再弄。当时同开的是紫色鸢尾，约莫七八天，一共开了四朵。这花很像夏天漫山遍野的马莲花，但不太会把它们联系在一块儿。其实，将谢的茉莉花别样的绛红色也很动人，总会自然而然地想到沉香屑，也总是情不自禁地把目光由此投向户外真正的春天。

    一而再，颐养心神的花事里还有山菜豆，今年的花期要和茉莉一样长了。我有时叫它接骨凉伞，它鼎鼎的别名是幸福树。必定是有福气的，2014年那时发现它与碎盆一起被遗弃，用一只脸盆盛着抱到窗前，已然相伴八年。第二年开始写五十盆记，第一篇就从它的一片落叶子说起：“午后的安静里，倏然叶响，山菜豆上有叶子落下来……打叶之声格外地直抵内心。刹那之间，叶间的挽留、空中的漂浮便作此一响。”

    如此旦复旦兮，尽量坚持每一年写一点序，再用“之”系列一种一种分写，到第十；又以“附”系列概叙综述，这是第八篇。自己经手的花草，一时大约总在五十盆上下，累计的话就多了。不过，凭着不厌其烦的记录，并不曾忘记它们，有时候翻看那些琐碎记录，真有“流水十年间”的意思了。

    虽然茉莉并不知它叫茉莉，也不记得太多故事前缘，差不多只是感应着阳光水风。但是在我心里，除了它的名字和故事，更有一番雅意与温情，以及文化风物里的意蕴和象征。不是说一切都在时间里吗？我自顾自说成闲花旧草的这许多盆花草，或多或少都是这样，由此很有些情意发自内心。

    就说昨个下午，略有些热，摇一柄扇，有无所事事的感觉。扇面上印着吴清源书“訚然而日章 ”，这句出自《中庸》。不论日就月将，还是美意延年，花草也是如此，时间里的闲和旧也是如此。

    再提一提今夜，清凉凉的，一种花开让时间的流逝充满了魅力。这盆昙花在春天里送给了朋友，又在仲夏夜收到了消息，是两朵，明晚还有两朵。入梦前琢磨昙花一现这四个字，真真觉得是在说自己的时光，每一瞬只一现，而下一瞬就要来，我必得珍重。

    另外这几天将要繁花三弄了，是茉莉舒放与竹节海棠盛开。只我在“休假”，心里摹写它们开花的样子，就有一个词鲜亮起来：唇红齿白。都植在深盆，都浇过透水，愿它们安好。

    ——2022年7月12日，如兰之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