杉田整理了一下衣领，深吸了一口气，径直走进了一栋楼。这里住着仁康精神病院里危险系数最低的病患，换句话说他们是向心理医生求助后，听从医嘱自愿入院的患者。这类人群通常是在现实生活中得不到认同，但内心强大到觉得进去也无所谓，反而不用与忙里忙外的普通人打交道，落得一身清闲。或是难以调整自己的情绪状态，在一发不可收拾地被黑暗吞噬之前通过系统治疗得以好转。杉田要去见的这个病患可能两者皆有，他叫武丸，在s市的一所理工大学就读大二。据说大一时性格极其内向且软弱，后来因各种原因回到家与父母谈到自己的抑郁倾向，而在面对s市的心理医生时却意外地表现出抵触情绪，且表示不会再去第二次。然而前段时间大二的他与父母却一致主动要求再次预约那位心理医生，当时武丸的情绪似乎极其低落，可以猜想是父母发现他状态转差后极力说服，而武丸仍不想被当作心理病患看待。而杉田身穿的雪白制服和胸前“心理咨询师”标牌似乎表明了他的身份，而他此行就是要去和这个武丸交谈一番。
现在是午饭时间，大厅里除了埋头用餐的病患们几乎没什么工作人员，只有一两个保安似的站在一边刷着手机。但他知道武丸一定待在自己的房间。
眼前的武丸毫无悬念的不修边幅，双眼空洞，活生生一个抑郁症晚期。他眼神躲闪着杉田，似乎是有难以启齿的心事。
杉田似乎是个菜鸟，他在斟酌词句，而武丸仿佛等着他开口，却又不想听他开口。
“听说你的病情有所恶化，我今天过来呢是……”杉田蹩脚地念着台词，这时武丸也疑惑地看了看他。
杉田焦急地说:“你看看我，我明明很努力地在背怎么发问，结果还是……”
杉田灵机一动，发现自己竟歪打正着地找到正确的谈话语境。果然，武丸开口了:“当时高中背文言的时候我也……”
杉田连忙搭腔:“谁都能猜到你肯定努力去记了吧？你知道你为什么就是记不住吗？那是因为……”
“就算会背又怎样？还不是过了一个失败的大一生活？”武丸心情低落地说，“那时候我是果断拒绝再去看医生的，因为我觉得可以变好的，不需要什么……”
和这个抑郁的病人聊的很顺利，杉田暗喜，道：“你看你又是这一套，病人不都这么说吗？你第一次来到这里肯定是需要我们来为你调节和……辅导，何必这么固执地……”
“不是固执不是固执……我是说我这样根本就不是个固执的人，平常和别的同学相处的时候我倒是软弱了，面对自己的时候也是没法坚定，我就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又在这里要固执，就像我爸妈说的‘矛盾体’，但是你看其他矛盾体哪有像我这样……”
杉田终于听的有点不耐烦了，打断道：“你停一停。我算是看出来你什么问题了，我看没有人感受不到你对自己的否定，对交流渴望又恐惧，你不像其他……患者难交流，你是一找到突破口就能整个把内心掏出来巴拉巴拉讲个不停……”
“我讲话多？别开玩笑了，其他人讲话的时候我根本插不上嘴，和别人聊天我也是不知道说什么，就是很难……”
“你先停。我问你，你看过一本叫《人间失格》的书没？”
“没有，我不怎么看小说，看不进去。”
“好了，找到疗法了。我给你一百本我推荐给你的书，你三个月内看完，除了吃饭睡觉就看，毕竟我觉得什么新闻，技术帖什么的你肯定没兴趣看……”
“啊？我……”
“至于其他的，我觉得你之所以是今天这样，除了性格原因，你平时看的东西也有问题……”
“我……我看综艺，看喜剧，就是想变得幽默一点……也有一些偶像剧啊，对了，相亲节目我也看！那个主持人情商也很……”
杉田表情释然，仿佛解开了一个天大的谜题：“我算是听出来了。你的动机不对。试问所有你做的事情，所有你认为的努力是为了什么。你可能要说‘变得更好’？人人都想变得更好。你怎么定义这个‘更好’？是在你自己的想象中，你可以谈笑风生，你不用为过去兀自烦恼悔恨，你在和别人相处时如鱼得水……我记得是有个……医生，啊，说你是个不自爱的病患还是什么。你想成为你想象中那个自己，可是你却讨厌现在的……”
“现在的我还不值得讨厌吗？”
“天哪，如果对现在的你说‘别聊了，不想来一场酣畅淋漓的阅读体验吗’或者‘聊这些干嘛，陪我去外面看看前几天才开的的樱花’肯定是没有任何用了。你现在的心态是没法正常地生活了，也就只有像我这样没事干……”杉田突然顿住，与武丸对视了几秒，无奈地说：“你看我是谁，隔壁的杉田啊，你还真的没认出我啊？”
“那……你是……你不是……”武丸这下愣了，“那你怎么好像比我看的还透啊？”
“嘿嘿，武丸君啊，果然和别的男孩子不太一样呢！这种时候怎么看都应该先问我是怎么拿到制服和胸牌才对吧？”
“我……唉！我总是反应不过……不……为什么你看起来这么正常啊？”
“你是不是因为连个精神病都比你会聊，所以内心才感到自责啊。这都不是重点。像我这样一个总是刨根问底的闲人啊，什么问题都要想个明明白白才行。可大部分人，不都是在忙着自己的事情，忙着牵挂与羁绊。我和所有人都聊得来，同时也没有人走进我的内心，没有人和我羁绊深到愿意问我为什么万事都要求个答案。所有人都是路人，路人不会向你刨根问底，只要你的话题有一丁点与正常节奏无关，他们就会立即结束对话，转而去过自己的生活。也只有我这样的神经病，才会为了一个偶然听起的传闻四处寻找你的下落，找到你所在的医院，假扮成……”
“我……我觉得你比我好很多，至少……”
“武丸君你先听我说。我不是研究什么心理学的，也不是什么圣母妄想拯救所有迷失的灵魂，今天的情境完全是因为我太闲而导致的因缘巧合，好吗。我发现你的心思比一般人细腻的多，可惜你细腻错了地方，你的一切都是错的。”杉田越说越激动，仿佛在倾诉自己的经历，“只是……听我一句劝，能救你的只有自己，你本不该抑郁的，你的材料上写的你的双亲都在，家庭情况也中上，你的一切都是那么正常，这种环境孕育出这样一个绝望地没有出路的人，不正常。你知道你哪里最不正常吗？动机。善良，笨拙又诡异的动机，让人生而为傀儡的动机。”
只见武丸依旧是一脸困惑的表情。
“可是你说了那么多，我都能懂是什么意思，我一直在为此而努力，我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蜕变……”
“我……”杉田试图在武丸脸上找到一点领悟的神情，“你一定要让我说出‘你没救了’这句话吗？我……我觉得我不用说下去了，你……你等着，我就不信搞不定你这个龟孙……”
这时，房间的门被打开，两个穿着白褂制服的人站在门口，面无表情。
杉田开始向他们解释道：“老哥们，再给我一点时间，我可以让他领悟的，而且这次出院机会也对我……你们……你们干什么？我说的话没有道理吗？不要告诉我你们连一句也没听进……”
杉田的双臂被两个白褂分别勾住，其中一位一脸平静地开口了。
“17号患者杉田，方才经过对你和10号患者武丸对话的评估，现在判定你为重度精神病患者，我们将会为您的日常用品打包，并在重型病区3号楼为您安排好住宿房间，s市仁康精神病医院衷心祝您早日康复……”
写于2017.12.31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