玩焰火的女孩

玩焰火的女孩

2019-6-1

        昨晚临睡前，大妮子凑到我被窝里，带着平日里少期盼的眼神试探着问我，妈妈，明天六一节了，你给我和妹妹都准备了什么礼物？语气里有着明显的肯定和要求，他们甚至熟悉了小孩子特有的节日里应该能看到惊喜。我赶紧故作紧绷的脸，看了看此刻身边睡得正香满脸幸福的二妮子，睡梦中还舔舐着自己的嘴角，蠕动的嘴唇俊俏秀美，一个小美人的胚子正在长成。

        睡吧，宝贝，明天会有神秘的礼物在等着你们呢，我故作轻松，仿佛已经预订好了他们心怡又有惊喜的礼物，一副胸有成竹的表情，孩子看着我微笑中有丝神秘，好吧，她露出干净知趣的微笑，看得出她要带着满意去睡觉了。

        其实紧绷的不仅是我此刻突然茫然的脸，还有我一段时间来心里念叨但并未认真思考应该给两个日渐长大的妮子一个什么样的特别礼物，我着实有想法要在这个特殊的日子给他们一份特别的记忆，这份记忆不是楼下新开张的甜品店那种清淡但又让人眷念的甜蜜，也不是游乐园里的兴奋刺激瞬时让人失声尖叫而后又是哑然失笑的过山车心情，那是什么呢？也许今晚我能记起点什么。

（一）

        我的童年是在乡下度过的，那是看不到边际的农村，漫野的稻田被细窄纵横交错的田埂分割成大小不一的田块，站在田垅上望着远处劳作的父亲挥舞着手中长长的粪瓢，两边粪桶里盛满预先搅拌的有机肥，在夕阳照射下，成片成片的浑水洒向稻田各个角落，扬起的水帘在阳光的透视下泛着波光，像是投下的一张张网，而此刻父亲古铜色的脸上升起的笑容显得沉着安静，这只是父亲在他培育的秧苗田头特别用心的一幕，远处如父亲正在各自的稻田里散播着汗水的劳力，他们都在期待着这一季的秧苗快速成长，逐渐西下的太阳就要收下一天的毒辣，西边火红，残留的夕阳张望着天际下正要收工回家的村民，他们疲劳的脸上看得出自然和祥和。

        我的家就在满眼稻田看得见彼此劳作的村头，一个紧挨着乡村学校的四间破旧瓦房，堂屋前方有着跟周边邻居相同晒坪的破旧房子，房子里迎早走出门来的奶奶把脑后的头发环绕成髻，瘦弱的脸在清晨里显得尤为干净，父母一大早顶着还未西下的月亮就出工了，四个孩子还在被窝里揉着惺忪的眼睛，继续睡觉是不可能了，成小就有被要求晨读的习惯，如果被性急的父亲折回撞见还赖在床上，轻则一顿责骂，尤其像我大哥那种屡次顶撞平时成绩又不见上进我们戏说的困难户，有时甚至看见父亲拎着一扎竹枝怒气冲冲地跨进房间，我就躲在墙角装着看书，侧着耳朵听着房间里的咆哮和被竹枝条抽下时发出的抽泣声，庆幸的是，家里除了大哥，其他几个孩子的成绩倒也让父母欣慰。

（二）

        在家排行老四永远都会被人照顾和怜悯的优越感总让我欣慰，我并不知道哥哥姐姐他们可以没有客人走后留下的食物而我的那份是绝对不会少的，我也很少会去思考奶奶在我的早餐里塞着单独的一份蛋羹，我倒是经常会去注意周边邻居家孩子添了新衣后那份穿得漂亮显示出来的得意，尽管我妈妈就是当地有名的裁缝，可我们身上的衣服大多是经过妈妈裁剪拼接，质地略显陈旧但穿起来又特别合身，让人并不觉得丢了颜面，倒是让亲戚朋友看见了，直夸我们的着装有着与人不一样的出彩，我们不知道妈妈的手艺到底有多好，能干的爸妈竭尽所能把节省下来的钱财供我们上学，我小时并不知道父母这种“投资”对我们的影响有多大，等到自己成才走出了农村，才觉得父母当时近乎执拗地坚持供孩子读书念大学，那是种多么与众不同的觉悟。

        我还依稀记得小学三年级恰逢六一和端午节接踵而来让人兴奋开心的日子。

        在每个孩子的心里都有着对儿童节特别的情节，这种期待并不会因为年代久远和生存环境变换而消失殆尽。接近10岁的我成天跟着哥哥姐姐，年龄最小备受关爱反而显得更加骄傲。我们几个孩子平时很少和父母聊天，和父母沟通的时间大多是在学期末等成绩单下来，他们坐在桌子前面，摊开孩子的成绩单，仔细核对期中和期末两张成绩单上相应科目的成绩，嬉笑怒骂都在一瞬间来回变换，而此时的我们，就像犯了错误的小孩，耷拉着脑袋，稍微抬起的眼睛偷偷瞟着对面威严的父母，他们脸上的颜色深浅和对子女的要求神一样同步，四个孩子逐一座谈，通过可不是件容易的事，你在解释成绩下滑原因的同时还得记录下寒暑假要补充上的作业，这些作业自然是父母要求加上的，尽管有些只是简单的摘抄，但要通过父母的检查可并容易，我父亲那时是生产队长，他有双一眼就能看洞穿你的眼睛，而妈妈的记忆又特别好，一般上门做衣服量体的数据她基本不用记录就印在脑子里了。这个时候，大多是我那位大哥，他功课基础差，加上平时好玩，他每次沮丧着脸从里屋出来，一脸悲伤的样子，奶奶在一边用怜悯的眼神看着他，欲言又止的表情让我们反倒觉得奶奶的可怜，她每次都要为这不争气的孙子承受着不必要的痛苦，而大哥抬起明显湿润的眼睛，“没事，爷爷早已为我准备好了犁地的把式”，这句话只有我们能懂，“父养一满仔，爷养一长孙”，说的是对儿孙的喜爱，并不是对谁特意的安排。

        父母同意端午和六一两个节日合一安排，端午午饭后可以河边看龙舟赛，作为六一节的补充，安排赛后兄弟姐妹可以到镇上看场电影，我顿时觉得我的父母不再是那个严厉近似古板的人了，油腔滑调的大哥戏谑神明开眼，让父母开恩有了头次的西方文明，其实城里的孩子从不认为看电影就是西化。

  （三）

        午餐是父母精心调制的，糯米饭伴着五花肉和菱角合煮，这是我们一家即便是再困难的家境下每年端午都会努力去做的一顿美食，妈妈清洗好珍藏了一个月的糯米，切好难得的五花肉，在锅里翻炒着去油，猪油的清香顿时充溢着原本就狭窄的厨房，这个时候准是大哥嘴馋经过厨房围着灶台，试图去揭开捂着清香的锅盖，妈妈怕打着他并不白净的手，还没熟呢，可是整个房子里就这么香味扑鼻了。而这时我父亲并没闲着，他正在熟练地用菜刀翻着方向切开坚硬的菱角，一颗菱角等到两边微微切开的缝口，两边一挤，一颗完整的菱角肉跳了出来，这个时候你不用急着往嘴里塞，用清洁略凉的井水泡上半小时，捡起一颗嚼在嘴里，满嘴都是清脆，而把菱角合在糯米里蒸煮，合着五花肉的油腻，等到糯米浸润饱和成饭时，锅盖下热气腾腾的清香已经不再是之前的糯米、五花肉和菱角单一的味道了，粉粉的，糯糯的，却有挂着肉的醇香，淡淡油腻味，正好吞噬下肚。

        我会吵着要上两碗，生怕两位哥哥他们狼吞虎咽把锅里最后一点也抢着了去，而身边的奶奶这时都会护着我，就像平时没有道理的护着，我这时会觉得生活已经非常美好了，一家人在一起，再简单的生活都让人觉得如此自然和踏实。

（四）

        河道里龙舟赛紧张激烈，龙舟两侧挥舞着木桨的汉子呼声震天，领队立在船头，手中舞动着旗帜干练而坚决，声嘶力竭的节奏声连着众桨的起落，溅起的水花都是那么整齐，阳光照在光亮的背脊上，男子汉的气魄和魅力在水天之间绽放得这么强劲！

        可几艘龙船在同时冲击着最后的红线，岸边的惊呼声一浪盖过一浪，龙舟上的汉子可一刻也不能傻眼，他们屏住呼吸，眼睛圆睁，领队手上有着节奏和示意的旗帜在冲刺时刻尤其冷静和果断，左边的龙舟因为避让不及时，还是保持着冲刺的速度在最后时刻失去了重心，龙舟在水面快速地打转，很快就侧翻了，好在船上都是习水的汉子，他们很快就从船底下翻了出来，把龙舟板正重新爬了上来，而此时，河岸人潮开始涌动，人群正在朝着赛程的终点涌去，这是一群没有组织的乌合之众，我被推拥着带着无可奈何的心情朝着我并不熟悉的方向移去。

        我突然发现找不到我的哥哥了，这个平时我并不习惯被他牵制的哥哥，今天在这群杂乱的人群中对我多么的重要，我先是在推搡中环视着四周，都是流动的脑袋，大呼小叫的声音根本听不见，我开始变得前所未有的害怕，呜咽的声音越来越响，我开始绝望这股推拥的力量究竟要把推到哪里，我怎么觉得自己此刻就是河道中冲刺着但并不知道目的地的无望的龙舟。

        而我冷静的哥哥很快意识到我在走散后会提心吊胆地呼叫，可他在混杂的人群中怎么找得到我，他迅速冷静了下来，与其两边都在茫然地呼叫，还不如掉头回家，他说干就干，什么在商量好的地方见面一起去看电影，去看他个鬼的电影，先回家，说不定还能在回家的路上碰到担心害怕的小妹呢？她一定会在回家的路上哭得眼泪巴巴......

        可我远没有我哥哥想的那么聪明，我还在想着他们会不会在商量好的地方等着我，一定会的，他们跟我一样也没有自由地看过一场电影，我一想到他们可能会在那边等我，我稍微冷静的心情逐渐有了主张，我似乎确信他们一定会在那里等我。

        人群散去，河岸上又恢复了原来的安静，喧闹的龙舟赛留下泛白的垃圾到处都是，也就只能等到雨水冲洗慢慢腐蚀掉，乡村的原野大多是经自然地洗刷来还原他最初的真实。

        我赶到电影院门口并没有看到我哥哥熟悉的身影，而此时电影院里手摇放映机已经在工作了，我不相信平日爱我保护我的哥哥姐姐，他们会在电影院看着魔幻般的电影，全然不顾平日和他们一起上下学的妹妹，我们可是从来没有分开过让彼此有过独立的娱乐时间的。

        我沮丧着回家去，沿途的半路上我看到迎面而来我熟悉的身影，灰暗的天空下并不清楚但我再熟悉不过的身影，我的眼泪哗哗地留下，如同哥哥见到我同样留着幸福的泪水......

（五）

        一家人呆在屋里，并没有人再提议今晚的电影，父亲梦幻般变出了几枝去年过年没有燃完的焰火，一层单薄浅红的色纸下微微露出短短的引线，我甚至都不知道今年这个时候是否还能点燃，可是我平日不善言辞的父亲从口袋里摸出火柴盒，让我拿着点燃的竹棍状的焰火在夜空中舞动了起来，焰火发出呲呲的声音，吐着极短闪烁的火星子，在空中摇曳着......

（六）

        窗外天空泛白，我知道我要留给孩子们什么样的礼物，但我并不知道这份对家的恋爱会不会成为他们六一节特别的记忆，但在我心中，这已经不是摇曳中的火星子，而是繁星下闪烁的明星，高悬，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