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圆之夜

我老家门外有一条河，河有百十米宽，常年里流水訇訇。我家的东南方向，有一座石板桥，连着南北两个村镇。在我小时候，这里很繁华，石桥上整天人来人往的，现在却改了样子，半天看不到一个人影。

我回来有半个月了，来之前，我和弟弟商量了一下，不如把这房子过户给我得了，我打算在这里定居，静下心来，写几部长篇小说。我弟弟不愿意，说，你住可以，随便住，过户的事莫打算，这是我们家的根呢。

也罢，能住就行。弟弟说，你要有个心理准备，咱老家哪儿，从前熟悉的老人，现在一个也没有了，年轻人都出门打工了，房子都闲置了。你去了莫嫌寂寞。

这个我倒有心理准备。来之前，先在老宅重新安装了水电网络，城里有的，这儿都有，不同之处，就是这儿见不到人，在目前，这对我没啥威胁，我就是想离人群远点，离得远了，才能远距离观察人群。

老公和儿子在不同的城市，他俩隔段时间就来一次，给我送些生活补给，老公明面上责备我抛下他不管，其实我知道，他非常享受我不在身旁的日子。他生活能力极强，每天倒要反过来照顾我，他多少有些不甘心。

这是一栋二层小楼，一楼二楼是相同的结构，面积不大，两室一厅，独立卫生间。我住在二楼，二楼有面河的窗，正对着那座石桥，我可以看石桥上的风景。

单身女人，怎么着也是胆小。白天的时候倒没什么，一到晚上，我就赶紧把窗帘拉上，不敢让灯光露出去，怕引来陌生人敲门，你看，人倒是不怕别的，人怕的竟然是人。

真像弟弟所说，现在在村子里，基本上看不到人了，我来了这半个月，一个认识的人也没有看到，路上偶尔有走过的人，他们从来不抬头向我住的地方看，因为闲置太久，他们的认知里，忽视了这块儿地方。

今晚是月圆之夜，我可以在窗前望月了。这几日我的文思并不顺畅，我有些苦恼地想对月抒怀了。

我把电灯熄掉，把窗帘完全打开，让月光照进来。河上波光粼粼，月映在水中，桥上有一对青年男女，从南岸慢慢走来。我有个感觉，那个男青年，总在目光笃定地望着我敞开的窗户，好像这里是他的家。

他俩从南岸走到北岸，又从北岸走到南岸，然后挥手告别，女的走远了，男的才沿着桥，再一次往北岸走来，转眼就进了我的房间。我有些错愕，质问他怎么进来的？但是他没有任何反应。

他在房间里走，走到哪里，哪里就是亮的，根本不需要灯光。我怀疑这是一个穿越的人，只是奇怪的是，我看得见他，知道他的存在，但他看不见我，不知道我的存在，我和他是两个时空里的人，同时存在于我老家的这栋房子的同一个楼层里。

看起来他很苦恼，他有妻儿，又遇到了情意相投的女人，他们越坠越深，他为难地哭了又哭。

他和妻子的分歧，在床第之间，这是他最难启齿的地方。他是一天吃三次都不饱，而他的妻子，非常厌恶这件事，两人已经到了水火不容的境地。

但有时候，日子是过给别人看的，在外人眼里，他们是最好的家庭，家里永远是窗明几净，孩子优秀，夫妻俩举案齐眉。但关上门之后，日子过成什么样子，就没人知道了。

他都快压抑疯了，也饿疯了，他甚至想，那些站在道德制高点上的人，批判这个，批判那个，纯粹是“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饿急了的时候，村妇也是赛嫦娥啊。

今晚的约会，那个姑娘一直在哭，让他做抉择，要么选择她，要么回归家庭吧，她说，我不愿意看你一直痛苦下去，现在，快刀斩乱麻吧。

男人哭了一会儿，给妻子发信息过去，商议离婚的事，妻子就像一直在等他的信息一样，很痛快就答应了。妻子的反应，让他觉得，妻子也已经受够他了。从此一别两宽，各自安好。

看到妻子的回复，男人竟然又“呜呜”痛哭起来。自从他出现在这个房间，有一多半的时间都在哭。我看见他最后给妻子回复了一个“谢谢！”

我看这男人哭过之后，把自己皮包里的绳子、编织包、刀都拿了出来，放在茶几下面的抽屉里。我一阵眩晕，仔细看这个男人，越看越面熟，怎么像多年之前，隔县失踪案中失踪人的男家属？那个女人的丈夫，看着就人畜无害。但是那个女人失踪了，好像没有找回来。

那个男人后来官运亨通，又娶了一个貌美如花的女人，依然过着让人羡慕的生活。

月亮正中天的时候，我看这个男人还在，读书学习做笔记，月亮西斜的时候，恍惚间，他消失了。

我去他刚才坐的茶几旁，看他放在抽屉里的东西，拉开抽屉一看，空空如也。我甚至怀疑，这只是一个梦，是我臆想出来的故事。

第二天上午，八九点钟，我打电话问弟弟，隔县是不是曾经有过一个失踪案？弟弟说，有，但是那个女的后来找到了，她不知为何出现在一片废弃的烂尾楼里。

她离婚了没有？弟弟说，离了。才开始说什么也不愿意，后来不知怎么就想通了，听说男的净身出户了，还带着他俩的孩子。要说，这个男人够有本事了，净身出户很快又混得风生水起、家财万贯。

我没敢给弟弟提起时空相遇的事，我怕他赶过来做些玄之又玄的事情。我自己慢慢理解这个男人的恩怨。他妻子痛快地答应离婚，实际上至少救了她自己，还让那个男人，在极端行为之前悬崖勒马，使他们各自安好在人世之间。所以，有时候，及时放手是一种非常明智的行为。

自从月圆之夜我遇到了无法解释的事，我的胆子反倒大了起来，最起码，敢在晚上亮灯了。管它呢，既来之则安之，在我从小长大的家里，我怕什么呢。

2023年6月1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