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想-要-你-考-第-一。”
母亲几乎是一字一顿的说，那语速仿佛我教她识字时一样，时刻担心会读错。
“行了。我的压力也很大啊！”
拖鞋“吧唧吧唧”的声音留在了地板上。母亲什么也不说，也不像以往那样回头看着我。
她在开了灯的客厅沙发上坐着，样子很是拘谨。
这时，我把自己关在了小黑屋里。“哐当”一声——门被重重关上了。
母亲不说话。
我也不说话了。
谁也没有挡着谁，客厅的灯依然亮着，只是我执意要在一个漆黑的角落待着而已。
母子之间闹矛盾时最常用的方法——
你不说话，我也不说话，谁先开口，谁就是主动承认错误。
不得不说，我格外能沉得住气。
几乎每次，都是母亲红着眼圈来给我道歉。
呵呵，百试百灵。
那一天，十二月的一个夜晚，我刚上三年级，九岁。
（2）
仲夏之夜。
“妈，这次我考了年级第一！”
“好，很好啊。”
过了一会儿，母亲斜了斜身子，像是把一句话憋在心底好久一样。
“下次继续努力，啊。”
“嗯嗯，行啊行啊。”我满不在乎。
第一次，母亲站在马路边的小摊上，看着一张白纸条。
姓名 盖******
数学 110 / 120
语文 99.5 / 120
英语 108 / 120
科学 50 / 50
社思品 39 / 50
名次 1
……
半天没有人过来，生意清清淡淡。
那一年，家里破产，我刚上六年级，十二岁。
第一次，我考了第一。
（3）
母亲几乎是不识字的。
当然，她自己的名字还是认识的；她儿子的名字还是认识的。
不过，除去这两个名字，六个汉字。
母亲几乎是不识字的。
母亲不识字，但她比我好学；
母亲残疾，重活干不了，但她比我努力；
母亲走路一瘸一瘸的，但她比我上进。
说实话，我随了母亲长相。
缺点则继承的是父亲。
（4）
“我——想——要——你——考——第——一”
母亲又在唠叨着这句话。
四年的时间，足以让人忘却一切。
我抓耳挠腮，总觉得这话在哪里听过。
“第一，第一！就知道考第一！”正值青春叛逆期的我，一时气不过。
摔门而出。
“两年了，我给你考了两年的第一！两年……两年了！”
我为什么要考第一？
行走在臭河塘边，清冽的月光洒下。
我好像一个矛盾结合体。
我为什么要考第一？
为什么要考第一？
“有本事，你怎么不去考试呢？！”——我甚至不想再去看母亲那张脸，那张布满皱纹，给我施加太多压力的人的脸庞。
……
刹那间，零乱的思绪涌上来。
“人家都在说你，说你不好好学习，成绩下降了。”
“你不能再贪玩了啊，快高考了，你要努力呀。”
“你听着啊，你的成绩再下降，净遭别人白眼了。”
“好好学，考个好高中，考个好大学，娶个好媳妇。”
全是母亲说的。
母亲真的很苦。
突然我决定了，我要好好学习。
（5）
母亲那个年代，穷。
真的穷。
没钱吃饱饭，饿了，饿得眼冒金星也没人管；
困了，睡不着；
没钱读书，母亲上学，读到二年级就辍学了；
没钱，家里还有四五个人要养；
没钱，是真的没钱，生病去打针碰到了假医假药；
打那以后，母亲就被那一针打的残疾了。
母亲老被人欺负。
真的是。
母亲不认字不识数就吃了不少亏，买菜算账整得一塌糊涂。
母亲就发狠，一定要让自己的儿子读书、上学。
光这样还不行——母亲很有目标。
还要上个好学，读好书，还要天天考第一。
年末的时候能拿回去张奖状，给几年前欺负她不识字理的人看看！
“我-儿-子-考-第-一”
母亲不想有人欺负她，但总归暗地里还是落泪不停。
三四年级的时候，我总问母亲为什么哭。
“我-想-要-你-考-第-一。”
……
隔壁张大爷的师父，给母亲算过命，白算的。
张大爷的师父说，这孩儿好，有福气。
后来张大爷的师父死了，只剩下了隔壁的张大爷。
然后母亲也生了。
张大爷说，你这个儿子好，比你有福气，能考第一。
母亲就很欢喜。
（6）
高考完了，谁也不知道自己的人生。
母亲还问：“能考第一吗？”
我笑了，是很苦涩的笑。
“能。”
“妈，我能考第一，别担心了。”我安慰道。
话音一落，母亲仿佛又憔悴了许多。
……
不禁想起——
“您儿子早就会算平方了！”——四年级，十岁。
“妈，这个门窗他给你量的不对，多算了十块钱。”——五年级，十一岁。
“我什么都会啊，让我算算，学校里都教了！”——六年级，十二岁。
“妈，爸咋又买新橱柜啊？多浪费钱啊！”——七年级，十三岁。
“妈，没有人能骗咱，您儿子都能考第一啊！——八年级，十四岁。
“妈，妈，……”
（7）
我说了一个谎，不是母亲的谎，不是考第一的谎，而是我的谎。
我人生的谎……真他么荒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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