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众与权力》
《MASSE UND MACHT》
[英]埃利亚斯·卡内蒂(EliasCanetti)著
冯文光译
上海三联书店;202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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螫刺唯有通过执行命令才产生。是外在压力下所产生的行动本身导致人体内螫刺的形成。
——卡内蒂
“今世汝以此为食,来世彼以汝为食。”
——百道梵书
逆转群体是由许多要一起摆脱命令的螫刺的人组成,而作为个人他们则绝望地听任螫刺摆布。
——卡内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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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命令
第十节 反抗癖与精神分裂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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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可以借充耳不闻来避开命令,可以借不执行命令而逃避它。螫刺——这是永远强调不够的——唯有通过执行命令才产生。是外在压力下所产生的行动本身导致人体内螫刺的形成。化作行动的命令以其精确的形式铭刻在执行命令者心里,铭刻的深度和强度则取决于下达命令的力度,命令当时的形态它的优势及其内容等。命令总是作为某种孤立的东西遗留下来,因此每个人身上最终都不可避免地带着一堆像命令一样孤立的螫刺,它们在人体内的附着力是惊人的,没有什么东西能如此深入人体,难以化解。会有那么一个时刻,一个人由于体内充满螫刺,以至于不再对任何东西感兴趣,除螫刺以外,对任何东西都没有感觉。
于是他对新命令的抗拒成为一个生命攸关的问题。他试图对新命令充耳不闻,这样就不必接受它们。如果他非听不可,那么他就不去理解它们。如果他非理解不可,那么他就反其道而行之,从而以惊人的方式避开它:叫他前进,他偏后退,叫他后退,他偏前进。他这样并不能说是摆脱了命令,这是一种笨拙的,可以说是无能的反应,因为这种方式的反应是为命令的内容所决定的,它在精神病学上被称之为反抗癖,在精神分裂症中占有特别重要的地位。
精神分裂症患者最显著的特征是他们缺乏交往。他们比其他人要孤立得多,他们往往显得麻木不仁似的,好像跟别人没有关系,好像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要懂。他们像石雕一样顽固,可以僵化成任何一种姿态。但同样是这批病人,在其病症的其他阶段又会突然有完全相反的行为。他们显示出巨大的可影响性,做别人示范给他们或是要求他们做的事,做得又快又好,仿佛示范者或下令者就藏在他们体内,替他们做这些事一样。这是他们的奴性突然发作,有一位患者称之为“感应奴性”。于是他们由雕像变为殷勤的奴隶,无论别人要他们做什么,他们都以一种往往显得可笑的方式把事情做到极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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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两种行为如此截然相反,令人难以理解。但是如果我们暂时撇开这两种行为自身的表现,而几乎完全从外部去考虑它们,那么不可否认,这两种状态就是在“正常人”身上也是常见的,只是在他们那里是为着某种特定的目的,而且表现也没那么过分。
军人对外界的任何刺激都置之不理,被人安排到哪里,就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不离开自己的岗位,没有什么能引诱他去做他往常会喜欢做和经常做过的事情——训练有素的在役军人人为地处于一种反抗癖状态。不错,在上级的命令下,他或许也会有所行动但除此以外就永不动弹。为了使他只对某些命令作出反应,他已被训练成一种具有反抗癖的状态,这是一种可以操纵的反抗癖,因为上级的专横和权力可以将它置于截然相反的状态。一旦军人受命于有关当局去做某事,他的举止行为就会像精神分裂症患者在其相反状态时一样殷勤和奴性十足。
还得补充的是,军人很明白为什么要以他这种方式行动。他之所以服从,是因为受到死亡的威胁。至于他是如何逐渐习惯于这种状态,以及最终从内在与之相适应,我已在前面的章节中描述过。这里只有一点要加以记录,那就是在役军人与精神分裂症患者之间所存在的显而易见的外在相似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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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此处不禁产生了另一种完全不同的想法,在我看来,这种想法也同样重要,即精神分裂症患者在极端易受影响的状态下的举止就如同一个群体的成员,因为他同样易受感动,也同样屈服于任何外界的推动。但是我们没有想到他会处于这种状态,因为他是孤独的。由于在他周围看不到群体,也就不想假定他就其自身看来如同身处群体之中,因为他是逃离群体的一员,而这一观点只有当我们着手探讨患者的内心思想时才能加以证明,在此可以举出的例子不计其数。有位妇人宣称“所有的人都在她体内”,另一位说她听见“蚊子说话”。一位男子说他听到“729000名少女的声音”,另一位则听到“全人类的低语”。各种各样的群体以五花八门的装扮出现在精神分裂症患者的脑海里,使得我们甚至可能由此开始对群体进行一番探讨。
我们会问自己,为什么精神分裂症患者必然有上述两种截然相反的状态。为了理解这个问题,必须回想一下,个体一旦进入群体,会发生什么事。在“群体”一章中我对摆脱人与人之间距离的重负进行了描述,并称之为卸货。还得补充一句,每个个体身上所积累的命令的螫刺也是人与人之间距离重负的一部分。在群体里人人平等,谁也没有权利对别人发号施令,或者也可以这么说:人人对人人发号施令。不仅没有新的螫刺形成,连所有旧的螫刺也暂时摆脱了,就如同人们溜出房子,把螫刺成堆地留在地窖里。脱离一切僵硬的束缚、限度和重负,是人们在群体中感到欢欣鼓舞的根本原因。他们觉得自己比在任何地方都自由,如果他们拼命地想保存群体,那是因为他们知道,离开了群体之后将面临什么。当他们回到个人自我,回到自己的“房子”,便又发现限度、重负和螫刺。
P472
精神分裂症患者承担了过重的螫刺,使得有时候他会因过多的刺而麻木僵化,他就像一株痛苦和无助的仙人掌。于是他幻想自己处于完全相反的状态,即群体状态。只要他处于群体之中,他就感觉不到刺。他认为自己走出了自我,即使其方式是靠不住的,没把握的,但至少他似乎从幻想中暂时摆脱了刺的折磨:他感到自己又同别人联系在一起了。这种解脱的价值自然是虚幻的,因为正是在他获得解放的地方,又有新的更强的约束在等着他。不过我们在此要探讨的并非精神分裂症的全部本质,我们只要确认一点就足够了:没有人比被命令的刺塞满和窒息的精神分裂症患者更需要群体。他在身外找不到群体,就沉湎于自身内的群体。
第十一节 逆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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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世汝以此为食,来世彼以汝为食。”这句神秘而可怕的话出自百道梵书,这是一本印度祭祀古籍。这本书里有一则更为神秘可怕的故事,说的是先知博里古漫游天界。
圣徒博里古是天神伐楼那*的一个儿子;他已获得丰富的梵的知识,他被这些知识冲昏了头脑。他变得高傲自大,将自己凌驾于天神父亲之上。父亲想要他知道他所知甚少,于是劝他依次漫游东、南、西、北天界,要他留心注意所能看到的一切,并回来报告自己都看到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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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婆罗门教神名,被称为“宇宙大王”和“秩序的维护者”。—译注
博里古先到东天,看见一些人将另一些人的肢体一个接一个地剁成块,一边瓜分这些碎块一边说:“这是你的,这是我的。”见此情景,博里古很吃惊,而那些剁别人肢体的人却向他解释说:“他们在另一个世界也是这样剁我们,我们无非是让他们得到报应。
接着博里古又漫游到南天,同样看到一些人将另一些人的肢体逐个切割瓜分,嘴里说着:“这是你的,这是我的。”询问之下,他们同样答道:“如今被切割的人,曾在另一个世界对切割他们的人干过同样的事。”在西天,博里古看到一些人在一声不响地吃人,被吃的人同样也是一声不响,据说他们在另一个世界也是同样对待吃他们的人。在北天,博里古则看到一些人在大叫着吃人,而被吃的人也在大声喊叫,他们彼此都在做着对方在另一个世界里做过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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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里古回来后,父亲伐楼那要他像学生一样讲出自己的所见所闻,他却说:“叫我说什么呢?那里什么也没有!”他看到的东西太恐怖了,并且在他看来这一切都显得毫无意义。
伐楼那知道儿子都看到些什么,便解释说:“在东天剁人肢体的是树,在南天切割别人肢体的是牛,在西天一声不响吃人的是草,在北天大叫着吃人的是水。”
伐楼那知道用什么方式对付所有这些情况。他告诉儿子,可以通过某些祭祀礼避免在天界遭受自己行为的报应。
在另一本祭祀古籍贾米尼耶梵书中也有同样的博里古的故事,不过是另一种说法。博里古不是漫游四个天界,而是从一个世界到另一个世界。他看到的也并非我们已知的四景,而只有三景。博里古首先看到的是树,它们在天界呈现人形,并将人切成块吃掉。博里古见到的第二景是一个人将另一个号叫的人吃掉,有人教导他说:“牲畜在此世被屠宰吞食,在彼世则化作人形,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他见到的第三景也是人吃人,被吃的人一声不吭。这是米麦化作人形,报复以前所受的痛苦。
这里也指出了某些祭祀仪式,正确司仪的人能逃过在彼世被树、牲畜或米麦吃掉的厄运。但是我们感兴趣的并非抗拒这种命运的方法,而是隐藏在祭司外衣下的民间观念。此世所为将在彼世遭受报应。没有特定的正义使者来实行这种惩罚,而是每个人自己惩罚他的敌人。这里所涉及的也并非任何所作所为,而是自己吃下去的东西。“正如此世人食兽,因而彼世兽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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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句话出自另一本梵书,它同我们本章一开始所关注的那句话相似,并在《摩奴法典》中得到奇特的确认。法典上说,食肉不是罪过,因为这是生物的自然方式,不过戒肉食的人会得到特别的报偿。梵文中的肉这个字是 mamsa,它可以分成音节来解释:mam即“(吃)我”,sa即“他(吃)”;因此 mamsa即“(吃)我—他(吃)”,我在此世吃他的肉,他在彼世吃我;这便解释了“肉之肉性”的种种方式。肉的自然肉性就在其中,这便是肉这个字的真正含义。
这是用最简洁的表达形式说明逆转的概念,并将它蕴于肉的概念之中。我吃他:他(吃)我。这第二部分,即我的所作所为的后果,才是肉字。被人吃掉的动物记得是谁吃了它,它的死亡不等于它就完蛋了,它的灵魂不死,并且在彼世变成人,耐心地等待着吞食它的人死去。而一旦这人死后来到彼世,原来的情形便逆转过来:牺牲品找到吞食它的人,抓住他,将他切成肉块吃掉。
这同我们对命令的看法以及命令留下的螫刺之间的联系是很明显的。不过这一切被如此推向极端,又变得如此具体,使得人一开始就被吓住了。逆转并不在此生,而是在彼世。这里所涉及的不是仅以死亡相威胁并借此方式逼出种种成果的命令,而确是死亡的极端形式,这种形式的被杀即被吞食。
依照我们不再认真考虑来世的观念,只要牺牲品还活着,由死亡威胁所造成的螫刺就一直存在。牺牲品是否能逆转成功还值得怀疑,不过它无论如何都会不懈地争取。人最终完全为螫刺所控制,他的内在面貌由螫刺决定是否能获得解脱,螫刺就是他的命运。印度人深信死后另有一个世界,依照他们的观念,螫刺是灵魂的坚硬核心,在人死后也会继续存在,而逆转无论如何都会发生,这是在彼世的本来工作。万物都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而且是亲手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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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其具有典型意义的是,形态的变化对于逆转并无妨碍。在彼世将你抓住并切成肉块的已不再是你吃下去的牛,而是一个具有那头牛的灵魂的人。生物的外貌完全改变,螫刺却仍旧一样。博里古在漫游途中所见到的恐怖景象,表明螫刺是灵魂最为关切的,甚至可以说,灵魂完全是由螫刺构成。有关螫刺的本质我们在对命令进行探讨的过程中已经谈了许多,它那绝对的恒定性以及所求之逆转的精确性,以最有说服力的方式清楚地表现在印度人“被汝食者必食汝”的观念里。
第十二节 鳖刺的解除
P477
螫刺形成于执行命令期间。它脱离命令,并完全以命令的形态铭刻在执行命令者身上。螫刺微小,隐秘而不为人知;它最根本的特点就是绝对的恒定性,这一点我们时常提到。螫刺同人体其他部分隔绝,它是人体内的异质物。无论它陷入人体有多深,无论它如何包藏不外露,它始终都是人的负担。它以隐秘的方式悬在人体内,落入一种异地。
螫刺自己要离开,却又难以脱身。以任何方式摆脱它都是不可能的,除非它脱身的力量同侵入人体时获得的力量是一样的,除非它从打折扣的命令再变为完整的命令。获得这种力量需要将原来的情形逆转过来:精确地重建这种情形是绝对必要的。仿佛刺有它自己的记忆,仿佛这记忆中只有唯一的一件事情;仿佛螫刺苦苦等待了数月,数年,乃至数十年,直到过去的情形出现,被它辨认出来。它必须辨认出来,因为这情形是它唯一的构成,也是它能够辨认的唯一。突然间一切又和当初一模一样,只是角色完全调换过来,在这一刻螫刺抓住机会,一跃而起,全力扑向牺牲品:逆转终于发生了。
或许有人会称此为单纯的情况,但它不是唯一可能的情况。命令往往可以由同一个施令者向同一个牺牲品重复,使得不断形成同样的螫刺,这些相同的螫刺不是彼此孤立的,它们必须互相联结,由此构成的新产物明显地生长着,使承受者再也无法忘怀。新产物总是显眼的,沉重的,可以说它完全是突出在水面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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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个命令也可能由不同的施令者重复发出。如果这种情况经常发生,接二连三,不容缓解,那么刺就失去了它单纯的形态,而发展成为——几乎不能有别的叫—— 一个危及生命的巨怪。它占去很大比例,成为主人身上的主要成分。主人总是记着它,随身带着它,一有机会就试图摆脱它。他碰到无数的情形好像都同原来的一样,而且似乎都适合逆转,但实际上并非如此,因为命令的重复和交叠使一切都变得不精确了,他失去了辨认原来情形的钥匙。一个记忆覆在另一个记忆上,正如一根螫刺接着另一根螫刺,这样的负荷无法再分解为各个成分。无论他如何尝试,一切都依然如故,他再也无法独自摆脱这种负担。
这里所强调的是“独自”,因为所有的螫刺群,哪怕是最庞大的,都是可以摆脱的——这种摆脱发生在群体之内。我们再次谈到逆转群体,而在探究命令的作用方式之前,是不可能弄清楚其本质的。
逆转群体是由许多要一起摆脱命令的螫刺的人组成,而作为个人他们则绝望地听任螫刺摆布。一大批人联合起来,向另一批人抗衡,他们视这批人为自己长期以来所承受的一切命令的发布者。如果是士兵,那么每一位军官都可以代表实际上向他们下达命令的上级军官。如果是工人,那么每一位雇主都可以替代实际雇佣他们的人。此际,阶级成为既成事实,它们就仿佛是由同样的人组成。低层阶级起来反抗,形成一个团结的群体;而被一大群人包围并受到威胁的高层阶级则形成一帮诚惶诚恐,一心逃命之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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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些组成群体的人身上,每一根螫刺都是复杂的,并且因许多不同的机遇聚集到一起,它们会一齐发现一批可能的罪魁祸首。被群体所攻击的人们就站在面前,或各自分开或挤在一起,他们看来非常明白为什么感到如此的恐惧。他们不必是这根或那根螫刺的真正发起者,但无论他们是不是,他们就代表着发起者,并且被非常认真地当作发起者对待。逆转在此同时针对许多人,也瓦解了最沉重的刺。
当这种情形最为浓缩地集中针对一位首脑,比如国王时,群体的感受最清楚明了。一切命令的最终来源是国王,他身边的大臣和贵族只是参与命令的传达与执行而已。组成反叛群体的个人,长期被胁迫同君主保持距离,被严令服从。如今他们在一种逆行中消除了距离,闯入原本禁止他们入内的王宫,从最近处观看宫内的房间、居住者和家具。一度令他们闻风而逃的王室命令,如今反而使他们备感亲切。如果王室出于害怕而听任他们靠近,事情还可能暂时就此了解,但不会长久。摆脱螫刺的整个过程一旦开始,就会不可阻挡地进行下去。不要忘了,为了让他们服从,曾经发生过多少事,而长期以来他们身上又积聚了多少螫刺。
一直悬在臣民头上的真正的威胁是死亡。死亡的威胁在执行处决的过程当中间或得以重申,而其严峻性也得到清楚明确的证实。对这种威胁进行补偿的唯一方式就是砍国王的头,因为他也是这样砍别人的头。这样一来,似乎包含了所有其他螫刺的最高螫刺便从那些不得不共同承担它的人当中拔除了。
P480
逆转的意义并不总是能这样表达清楚,也不总是如此完美地自行走向顶峰。如果反叛失败,人们未能真正摆脱身上的螫刺,他们仍会记得曾为群体的日子,因为至少在那种时候他们摆脱了螫刺,如今他们将永远怀念那种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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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仅供参考,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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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爱的弟兄,不要自己伸冤,宁可让步,听凭主怒(或译:让人发怒);因为经上记着:“主说:‘伸冤在我,我必报应。’” (罗马书 12:19 和合本)
Do not take revenge, my dear friends, but leave room for God’s wrath, for it is written: “It is mine to avenge; I will repay,”says the Lord. (Romans 12:19 NIV)
IN CHRI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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