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报纸的老奶奶
上年纪的人爱唠叨是因为怕被忽视,需要更多的存在感。但凡事有度,唠叨一旦变成了喋喋不休,甚至咄咄逼人,那就不是正常现象了。
我们单位附近有这样一位老奶奶:每到晨昏两时,总能在同样的地方见到她,做着同样的事,说着同样的话,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如果某一天没有见到她,倒是我们自己有点心神不宁了。
单位里绝大多数人都与她有过“接触”。关于我和她的“亲密接触”缘于一次卖报纸事件。
许多年前,当纸媒行业还兴盛的时候,卖报纸的这个行当并不足为奇。但今天,你突然在大街上碰到兜售报纸的人,心里总会犯嘀咕,然后头也不回地加快了脚步。
当然,也有溜不掉的时候。
那是一个初夏的黄昏,我把车子停在单位附近的一家商场门前,一边等人,一边摇下车窗吹吹风。在办公室里闷了一整天,呼吸一点新鲜空气,竟有一种度假的感觉。
突然,一份报纸“塞”进车窗,紧接着是一张硕大无比的、纹痕深刻的脸硬挤了进来。
人在极其放松的心情下见到一张这样的脸,还有一双死死盯着你的、布满红丝的眼睛,肾上腺素会突然飙升,心跳会是平时的数倍,这是看任何恐怖片都难以体验到的刺激。
因为你就站在故事中心!
“一块钱一份。”
她沙哑的声音,近乎低吼。我自问与她并无宿怨,但她那来自深渊的愤怒的确吓倒我了。
我不敢凝视她的眼睛,因为害怕与深渊对峙。
“一块钱一份,一块钱一份……”
或许是我僵直的样子激怒了她,我感到地底封存千年的岩浆即将喷射出来。她在喋喋不休、咄咄逼人地重复这句话,眼睛瞪得更大更圆了,直勾勾地盯着我,像盯着一个千年宿敌。
我乖乖地掏出一元钱硬币递给她。
然而,事情并没有就此结束。她夺过枚硬币,狠狠攥住。要不是我闪躲及时,恐怕连我的手也一并攥住了。
“一块钱一份,一块钱一份……”
她还在重复那句话,但声音渐渐柔和下来,那即将喷射的岩浆似乎被一场大雪冷却了,只是她眼中的愤怒依然未减,我这个莫名的宿敌算是得到认证了。
我看着她举着攥住硬币的拳头转过身去,渐渐走远,方才长舒了口气。这时,我在副驾驶座位上摸到那份报纸,心想打开来看看吧,毕竟是花了一元钱买的,总要对得起自己的劳动汗水。结果打开一看才发现,日期居然是一周前的。
过期报纸?
我需要花一块钱看过期新闻吗?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每每走到那家商场门前,我都心有余悸地四下里观察一番。甚至刻意避开晨昏时间去那家商场附近。然而,在我们单位周遭的那个小圈子里,从不缺这位老奶奶的新闻。
隆冬的一场大雪过后,路边积起了厚厚的雪,整个街区被染成了银白色。我走在路边,冷风吹起细碎的雪花,吹到脸上有一种沙沙的感觉。我不禁停下脚步,缩了缩脖子,收紧了围巾。
这时,远处走来一个熟悉的身影,虽然步履有一些蹒跚,但怒气冲冲的劲头丝毫未减。
我怔住了,难道这位老奶奶换了出行时间?我又仔细打量她,发现报纸也没带。
这是什么情况?
我不禁四下里打量一番,寒冷的街上,只有稀稀疏疏的几个人影,而人行道一侧只有我自己。
她的确是冲我来的。我确信!
但我无法确信,我们这样素昧平生的两个人会有什么过节,难道是因为上一次卖报纸吗?可我付了钱,也收下了她的报纸,算是两不相欠了。
这一次又是为了什么“仇怨”呢?
我呆呆地杵在原地,看着她走近了,又近了。她死寂般的眼神与这天地间的静默简直是绝配。
正当我踌躇徘徊之时,老奶奶已经走到我眼前。我下意识地闪出一条路来,她却倏地转身,朝路旁一个高大的雪堆去了。
她的眼神陌生而冰冷,仿佛完成不认识我了。
也许,我只是她千万“顾客”之一吧!
虽然危机解除,但我并不打算就此离去,因为那雪堆里突然露出一张蜡黄干瘪的男人的脸。银白的乱发遮住了眼睛,但可以依稀从他挺直的鼻子看出年轻时的样子。
老太太从怀里掏出一小袋东西,甩下一句话又匆匆地走了。
“我再去找点吃的。”
雪天路滑,老太太走得急,踉跄了两步,差点摔倒。我下意识地朝前迈了一步。但老太太似乎并不需要“额外帮助”。她跺了跺脚上的雪,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突然发觉,那张蜡黄而干瘪的脸也在望着她的背影,他微微颤抖的嘴角似乎在说些什么。只是我听不清,这皑皑的世界也听不清。
我经过雪堆时,那张蜡黄的脸已经缩了回去,门外放了一叠被雪浸湿的旧报纸。
如今,每到晨昏时分,透过办公室的窗子,我们仍然能够看到那个灰裤花褂的身影,偶尔还能听到那熟悉的碎碎念:
“一块钱一份,一块钱一份……”
我在想,也许不是老奶奶在卖报纸,而是报纸在卖老奶奶。她把自己卖了时光,卖给了记忆,也卖给了过往的每一个人。
【碎嘴子茶馆】的故事是在真实经历的基础上稍作文学加工而成,欢迎持续关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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