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枪穿过飘落的雪花，洞穿了咽喉，鲜血飞溅，映在白雪之上，灿若红梅。
生命的温度，由炽热，坠入彻骨的冰寒。
将军奋力蹬开穿在枪身上的尸体，看了一眼短了一半的枪身，便将断枪掷在地上，喘着粗气，环顾四周。
地上躺着二十余具尸体，有他忠心不二的亲随，也有敌方悍不畏死的追兵。
他的头盔早已不知去向，额前花白头发被鲜血浸染，紧贴在脸上，身上的铠甲，也已满披刀痕，残破不堪。
枪断，粮绝，戎马大半生，六十岁穷途末路……，他靠坐在一株高大的松树下，脸上浮现出一抹苦笑。
寒风穿过树梢，仿若亡者的悲吟。
一只乌鸦盘旋而下，去啄死尸的眼球，眼球连着血丝，冒着热气。
“咄！”认出乌鸦啄食的是自己的一名亲随，将军撑起身来，往前一扑，扎倒在地，激起一团雪雾。
乌鸦被惊起，然而并不离去，它落在树梢上，偏着脑袋，盯着将军，似乎在思考他何时才会咽下最后一口气。
将军缓缓抬起头，沾满冰雪的脸上，双目如烙铁般赤红：“想吃他们，先吃了老夫！”
“嚓”，是树枝断裂的声音。
将军如猎豹般匍匐在地，自靴筒中慢慢拔出一柄匕首，眼睛则紧紧盯着声音的来源处。
随着一声低沉的响鼻声，一匹近一丈长的吊睛猛虎绕过山石，出现在不远处。
这是一匹饿虎，被此地的血腥之气吸引而来，一见地上的死尸，三两下便跃了过来，俯身撕咬。
眼见手下的尸身将被猛虎所噬，将军来不及细想，大吼一声，猛的跳了起来。
猛虎一惊，陡然昂首，瞬间发现了将军，随即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咆哮，震得树枝上的浮雪纷纷飘落。
它向后一坐，接着猛然蹿起，三两步已到将军近前，探出双爪，往下便扑。
只见血盆虎口中，森白犬牙尖如利刃，其上尚挂着碎肉和血丝。
将军只觉一股血腥之气扑面而来，他来不及后退，急往旁边一投，身子蹿出半丈有余，才躲过了这一扑。
将军借着前扑之力，站起身来，往前便跑，耳听得背后又一声嘶吼，伴着风声，如影随形般追了上来。
积雪没过脚踝，本就无法跑快，将军此举，只为引猛虎来追。
此时，耳听身后风声响起，他猛一回头，矮身举臂，将匕首高高举起。
猛虎从他头顶跃过，匕首将虎腹划开一道血口，却也因匕首太短，未能造成致命一击。
猛虎一头栽在雪堆中，随即翻身而起，抖落身上粘着的雪粉，阴鸷的双眼盯着将军，拱肩伏身，缓缓踱步，显然是在寻找一击必中的机会。
将军擂着胸膛大笑道：“来吧！来食我的肉，饮我的血！”
猛虎显然被激怒了，它一声咆哮，猛蹿过来，右掌拍向将军的脖颈。
将军一侧身，这一掌抓透了他的胸甲，在胸前留下四道深深的伤口，他也在瞬间将匕首插入了猛虎的脖颈。
猛虎一声怒吼，回头咬住将军的肩膀，如撕扯布偶般，将他甩向空中。
将军只觉自己如鹅毛般，轻飘飘的飞上半空，待到最高点时，猛的往下一沉，跌入下方的雪堆之中。
待他从雪堆中挣扎站起时，那猛虎迎面撞了上来，它脖子上已遭重创，但数百斤的身躯砸来，将军来不及反应，往后一倒，一人一虎纠缠在一起，顺着山坡滚落下去。
将军眼前忽暗忽亮，一时觉得天在脚底下，一时又觉得地在头顶上，耳中轰隆隆响作一团，天旋地转之间，他终于晕了过去。
……
嗯？这是何处？
眼前两名兵士握着刀，却面露惊恐，不住后退。
将军举起右手，只见手中长枪完整无缺，再看看左手，手背上的皮肤光滑平整，哪里还有松弛的皮肤和斑点？
刚才仿佛做了一个梦，梦里他是一个老人，身陷雪林，穷途末路。
他摇摇头，将那些模糊的记忆抛诸脑后，现在，他要杀掉那个胆敢与王争夺天下的男人——胡王。
他大踏步向殿内走去，那两名兵士脸上的惊恐变成了决绝，一起狂吼着举刀砍来。
将军一挥长枪，两道身影飞起，伴随着惨叫声，撞开殿门，栽进了殿里。
将军迈步进殿，身后簇拥着大批甲士，如乌云般涌了进来。
在大殿的那端，高高的龙椅之上，坐着两人，一男一女。
男的身着铠甲，满身鲜血淋漓，胸前破了一个大洞，鲜血正从洞中汩汩流出。
他四十岁左右，与将军年龄相仿，身材高大，面容俊朗，微微卷曲的长发披在肩上，露出如白纸般颜色的脸庞。
此时，他正倒在身旁女子的怀中，气息微弱，见了将军，露出一抹凄惨的微笑。
将军的目光却被他身旁的女子所吸引——胡王妃，当今天下最美貌的女子。
她二十岁左右，着一身白色曳地长裙，未施粉黛，却黑发如墨，肌肤胜雪，唇红齿白，一双美目中含着泪珠，泫然欲泣。
大殿中挤满了人，却听得清那胡王喘息之声。
将军只觉那胡王妃如一颗晶莹剔透的夜明珠，令这雕栏玉砌、金碧辉煌的大殿都黯然失色。
没了声音，没了胡王，没了大殿，只有眼前的胡王妃，将军的心脏咚咚的跳着，却口干舌燥，动弹不得。
“噗”，胡王喷出一口鲜血，洒落在胡王妃的白裙上，洇成点点血梅：“咳，咳，是哪个要来取本王的性命？”
将军猛然缓过神来，上前一步，举枪指向胡王道：“萤火之光，也敢与吾王争辉！某今日便押你回京，请吾王治罪！”
胡王妃用香巾轻轻拭去胡王口边的鲜血，略一瞥将军手中的盘龙长枪，随后附在胡王耳边轻语几句。
“原来是万人敌褚玉将军，咳，咳，败在阁下手上，孤服气。”胡王笑了，雪白的牙齿上满是血渍。
他抬起手，轻抚了一下胡王妃的脸庞，眼中满是爱意：“只可惜，孤的命，早已许给了爱妃。”
胡王妃微微一笑，皓腕一翻，一柄白若寒霜的匕首刺入胡王的心口，一颗硕大的泪珠，从她脸上滚落下来。
胡王面带笑意，为胡王妃抹去眼泪，柔声道：“我等着你……。”说罢，手一垂，气绝身亡。
褚玉看着胡王死于胡王妃之手，却来不及阻止，登时便要暴跳如雷。
却看胡王妃梨花带雨，又有一番韵味，他心念一动，将长枪扔给手下，几步登上座台，一脚将胡王尸身踢下龙椅道：“割下首级，回报大王！”
胡王妃举起匕首，刺向褚玉，却被他劈手夺过，插在腰带上，自己也被他一把扛起直奔后殿。
众甲士轰然大笑。
……
七天后，褚玉从睡梦中醒来，目光所及，是胡王妃裸露的胴体。
她静静的睡着，晨光透过窗棂，将阴影投在她身上，细小的灰尘在光线中游动，四周静谧无声。
这具完美的胴体，令褚玉心中生出一种莫可名状的神圣感。
他刚将手轻放在胡王妃的肩上，便听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来到门口，片刻后，传来敲门声。
“何事？”他站起身来，穿上睡袍。
“启禀将军，大王有命：将胡王妃立刻送至京都，不得有误！”
胡王妃的美貌天下闻名，大王必然迫不及待要一亲芳泽了。
褚玉心中一声轻叹：胡王妃此一去，必得大王专宠，从这一刻起，在她与自己之间，已然划出一道不容逾越的鸿沟。
他拉开房门，门口一名武官匍匐在地，他摆摆手：“叫侍女们为胡王妃梳洗吧！”
说罢，将手背在身后，自顾自的走开了。
……
大王果然宠爱胡王妃，不但因她而疏远了其他妃嫔，还很快将她封为贵妃。
大王为她建了无数的亭台楼榭，养了数不尽的珍稀禽鸟，一听说有什么稀罕玩意儿，就第一时间派人找来献在她面前。
褚玉心中有些不安，他睡过大王的女人，当然，那时她只是一个俘虏，还不是贵妃，但大王是如何想这件事的？
他不知道，只觉得大王对他渐渐有些疏远，就算有事召见他，说话时也不如以前亲切了。
他依旧为大王征战四方，攻城略地，他尽力去做好大王交办的每件事，不去想将来是不是会有鸟尽弓藏的一天。
他依旧是那个令敌人闻风丧胆的万人敌，可他知道，自己内心深处，已种下一枚刺，那刺，便是贵妃。
在大王的宠幸下，贵妃很快便有了身孕，大王尚无子嗣，贵妃有孕，令大王惊喜无比。
这一日，贵妃想吃鹿肝，大王兴致颇高，亲自带队出城狩猎，褚玉也随行侍卫。
偏偏有几名胡王的手下，心系故王，借机行刺。
千钧一发之际，褚玉为大王挡下致命一击，自己却身负重伤。
大王命人全力抢救，叫了最好的药师来为褚玉治疗，硬是将褚玉从鬼门关前拉了回来。
从此，大王不但恢复了对褚玉的宠信，更是让他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重臣。
褚玉的心踏实了，没人知道，那几名刺客其实是他派去的。
……
贵妃生了一个男婴。
男婴诞生之时，哭声嘹亮，那时正是傍晚，连下了三天的大雨突然止住，天空之上，现出三道彩虹。
如此异象，无疑是吉兆，大王非常高兴，当场赐了小名叫虹儿。
虹儿长的很快，五岁时便比同龄的小儿高出半头有余。
他继承了母亲的一切优点，且聪颖无比，深得大王喜爱。
朝臣们都知道，大王的天下，迟早是这位宝贝王子的。
随着虹儿逐渐长大，朝臣们发现他长得并不特别像大王，但这种话，谁也不敢说出口。
或许是身上的杀伐之气太重，褚玉年近半百，也没有子嗣。
他自己在家时，会偷偷照镜子，反而觉得虹儿有几分像自己。
难道虹儿是自己的骨肉？
他有时会情不自禁的想到这个可能，但马上就是一阵心惊肉跳。
想不得，想不得，这可是诛九族的罪过！
但人就是这样，越压制某种想法，这种想法就偏偏会在心里生根发芽。
他见虹儿的机会不算多，但见着的时候，他不是忘了跪下请安，就是跪下忘了起来。
直到虹儿十二岁生日时，大王摆宴款待群臣，王妃陪侍在侧。
从中午到夜半，宴会气氛热烈，大王与臣子都喝了很多。
褚玉酒量极佳，却也有些迷糊了，他瞪着满是血丝的双眼，看着对面已经睡着了的王子，越看越像自己。
这时，一尊金杯从醉了的大王手里滚落下来，一直滚到褚玉脚下。
侍女们刚要去捡，王妃摆摆手，轻移莲步，亲自走下座来去拾那金杯。
褚玉急忙站起躬身施礼，王妃俯身去拿那金杯时，褚玉听见细弱蚊呐的一声：“他，是你的儿子。”
褚玉只觉酒气上涌，胸中翻江倒海，登时向后栽倒，不省人事。
侍从们将他送回府后，他发起了酒疯，将府上所有人从后院赶到了前院，又插了门闩，回到房内，蒙上棉被，大笑三声。
自此后，褚玉仿若浑身有使不完的力气，征战杀伐，仍然身先士卒，将生死置之度外，他明白，这天下，他是为儿子打的。
……
寒来暑往，岁月如梭，转眼虹儿王子已经十六岁了。
大王却生了重病，眼见得是风雨飘摇，朝不保夕。
他将褚玉喊到病榻前，摒退了左右，握着褚玉的手道：“孤怕是熬不过去了。孤的儿子，就是你的儿子，望你尽心辅佐于他，如果虹儿不肖，你可取而代之。”
褚玉急忙叩头道：“臣不敢！臣不敢！”
大王咳了几声，手上却多了几分力量，他附在褚玉耳旁轻声道：“孤死之后，赐死王妃，与孤同葬，让她长伴于孤左右。”
此话在褚玉听来，无异于晴天霹雳，他原想在大王死后，还有机会与王妃一续前缘，如果大王要她陪葬，他的想法岂不是转眼成空？
他心中发狠，为了王妃，只能对不起大王了。
他假意上前扶住大王，趁其不备，掩住了大王的口鼻。
大王大吃一惊，奋力挣扎，但一个垂死之人，又怎么挣的脱褚玉铁板一般的手掌。
忽有四人自房梁上跃下，举剑刺向褚玉。
褚玉将大王挡在身前，那四人投鼠忌器，不敢下手，褚玉大喊道：“来人，有刺客！”
登时殿门破裂，一群甲士冲了进来，围住持剑的四人。
那四人中的一人道：“褚玉想要刺杀大王，他才是乱臣贼子。我等是大王的贴身侍卫，常在殿内拱卫大王，不信可问大王！”
众甲士闻言，犹疑的看向大王和褚玉。此时大王面若死灰，哪里还有气在？
褚玉大嚎道：“大王驾崩了！”
众甲士一时没了主意，但听人群外有人高声道：“娘娘驾到！”
人群散开，王妃拉着王子的手缓步走了进来。
十余年过去了，她身上似乎没有留下岁月的痕迹，依旧是那样淡然脱俗。
她走到那四人面前，淡然道：“大王的命都是褚将军救的，你们敢说他是乱臣贼子？”又转向众甲士问道：“你们可信？”
众甲士纷纷摇头，接着她好像突然发现四人手中的兵刃一般，往后倒在王子怀中，厉声道：“大王的寝宫，何时许人持兵刃进来过？还说你们不是刺客？”
众甲士一听，刀枪齐上，根本不给那四人辩白的机会，瞬间四人就倒在血泊之中。
王妃被王子搀扶着走到褚玉面前，望着他道：“褚江军，大王驾崩之前，可曾传下遗旨？”
褚玉忙站起身来，叩首道：“大王命传王位于王子，命臣全力辅佐新王！”
一抹微笑在王妃脸上一闪即逝，她伸手示意道：“褚将军快请起，以后我们娘俩就要仰仗将军了！”
褚玉大声道：“臣必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
新王继位，免不了清除朝内潜在的威胁。
几年间，在褚玉的倾力辅佐之下，旧王的亲戚、亲信如雷霆之势般被一扫而空，鲜血涤荡了朝野。
如今，朝廷最大的威胁只在外部，在北方极寒之地。
于是，六十岁的褚玉再次披挂出征，王太妃和大王在城外为他饯行。
望着太妃捧着酒樽的柔夷，褚玉仿佛回到了二十年前，他饮下满满一杯，大笑道：“臣必不辱使命！”
一路征战，深入北国。
初时颇为顺利，可谓所向披靡，但进入苦寒之地后，褚玉越战心越惊，越战胆越寒。
自己的兵马调动似乎总在敌军预料之中，而计划中的援兵、补给却迟迟未来。
一封封加急书信被送回朝廷，朝廷每次回信都是满口答应，却始终不见动静。
终于，褚玉被敌军围在了雪山之上，陷入绝境。
……
褚玉躺在雪中，虎尸压在他的身上，他的一生如画面般从眼前闪过。
猛然间，画面停在了虹儿王子身上：王子的脸如大理石般棱角分明，漆黑如墨的长发微卷，披在两肩，王子微微一笑，露出一口雪白整齐的牙齿。
这笑容，仿佛在哪里见过……？
……胡王！原来是胡王，我竟然上当了！
褚玉瞪大了双眼，忽然大笑起来，笑声未落，便喷出一口血来，登时双目圆睁，气绝身亡。
……
大殿中，年轻的大王跪倒在地，双手捧着一柄匕首，呈给座上的太妃：“褚玉已死。”
太妃站起身来，用微微颤抖的手接过匕首，抚摸着匕刃上刻着的“胡王”二字，潸然泪下。
她抚摸着新王披肩的卷发，柔声道：“孩子，记住，你的父亲，是胡王！”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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