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参与伯乐主题写作之【末日】
1 路的尽头
32楼天台上,吴思琛正在一根接一根的抽着烟,那些弃掉的烟头像是一丛祭奠的小黄花凌乱地散落在他的面前。
下午吴思琛分别接到学院办公室和导师的电话,都是同一个内容——博士论文送审没过,建议至少修改半年后再次申请。学院办公室的电话先打来,得知结果的那一瞬间,吴思琛的大脑像是雨天下班高峰期的三环路,司机只能踩着刹车一点点向前蠕动,四周充斥着未充分燃烧的汽油味,让人忍不住犯恶心。而从肩膀到后脑勺、从鼻腔到头顶,彷佛有一根无形的锁链将一切牢牢锁住并且越收越紧,难受极了!不是没有预想过这个糟糕的结果,可真到一切变成现实的时候还是很让吴思琛接受不了。等到半小时后导师打来电话时,吴思琛的情绪已经平静下来,确切的说是大脑在极度紧张过后的放空一切,只有无法言语的疲惫席卷全身。他完全听不清导师在说些什么,只依稀觉着自己像是一个智能语音机器人不断重复着:“好的,我会再想想”、“好的,谢谢”。
按理说,只是一个博士论文盲评不过应该不至于此,更何况半年后还有重新申请的机会。可吴思琛的情况有点特殊,再过两个月他就三十五岁了。对于一个博士尚未毕业的男人而言,三十五岁的年龄是极度尴尬的。从拿学位找工作的角度,三十五岁是最后的窗口期,过了这道红线往往想进三本院校也是困难重重;从一个男人和一个丈夫的角度,三十五岁却事业、家庭都没有立起来,那种在心底无法为人道的憋屈时时刻刻都在让人想发疯。
此时此刻,32楼天台上的吴思琛在经过对自己未来的一番沙盘推演后,觉得未来更像是眼前这无尽的黑夜,看不见任何的希望也没有方向,自己彷佛被这个世界残忍的抛弃了。首先是论文还要继续吗?由于论文的选题方向相对前沿并且是导师不太熟悉的方向,五年的论文研究他就像一个孤勇者独自在黑暗中摸索,除了选题方向得到了导师的认可和鼓励,其他时候几乎就没有获得过正向的反馈,充满了各种形而上的问题。
从流程上讲,进入盲评送审阶段基本上算是已经进入了最后的大决战,那一纸证书似乎近在眼前。继续修改吧,盲评的反馈意见尖锐且深刻,吴思琛已经没有任何的心气认为自己在半年内就一定能改得好。如果决定继续修改,那就意味着需要投入更多的时间、精力去豪赌一把。可转头想想当下迫在眉睫的车贷、儿子的学费和各种兴趣班的费用,吴思琛猛地甩了甩头。以前让方遐一个人养家还能勉强维持,可近两年这时不时的居家办公让方遐的工作岌岌可危,人也身心俱疲。尽管夫妻二人在日常生活中鲜少讨论钱的问题,可很多事情大家心照不宣,家里的氛围也越来越沉闷和奇怪,每个人都过得小心翼翼。一想到这儿,吴思琛狠狠地掐掉了手中正在燃烧的烟头心中闷叹一句:“烟要不还是戒了吧,哎……” 但如果不继续修改,且不说过去五年为了读博所放弃的一切,包括那些投入的时间、精力和金钱将作为沉没成本变成惨重的代价烙印在吴思琛的人生履历中,光是用回滚到五年前的职业履历去应聘找工作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更何况还是当下这种经济形势。吴思琛用力挠了挠本就不多的头发,绝望地将头深深埋向了大腿。
2 一切的开端
吴思琛不是那种傻读书,或是不断利用学位升级来逃避工作和社会责任的人。相反的,他有自己的理想和抱负,想让自己的生命活得哪怕不精彩也得有点儿意义。吴思琛在本科的时候就向往老师这份职业,一方面有机会可以将自己所学、所想传承下去;另一方面有机会与年轻人保持交流,尽可能的让自己的思想与世界的变化保持同频。于是在9年前硕士毕业择业时,尽管那时的市场钱景一片大好,吴思琛还是毅然选择了去往收入相对较低的高校任教。
初到学校的教书生活尽管忙碌但充满了新奇且令人愉悦,吴思琛每天除了上课,就泡在图书馆看书、备课。方遐不上班的时候,两个人就牵着手在校园里闲逛或是一起在操场里跑步,看到校园里谈恋爱的小年轻,两人还会心领神会的相视一笑,仿佛他们也回到了彼此的校园时代。前两个学年就在这种充实中飞快地结束了,吴思琛也顺利的评上了讲师。其间,他还利用空余时间考取了与专业相关的各种证书,努力的提升着自己,也理所当然的开始畅想着要争取尽快评上副教授、甚至教授。想到教授,吴思琛自己都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内心小小地嘲笑了一下自己:“想得倒挺美!” 可也就是这个畅想,让吴思琛的生活就像被安排了剧本一般,一点点不受控制的滑向了那路的尽头。
作为任教了两年的老师,吴思琛多少也算的上是学院的老人了。但由于他沉默寡言、不爱交际的性格,让他与同事尤其是学院领导之间的关系很难更进一步。因此,每每吴思琛想减少一点教学任务量、将更多精力投入科研和论文中时,系主任总是以系上师资不足、希望他为学院负重前行为由给拒绝了。可吴思琛心里很清楚,学院这两年其实都有新进老师,只不过他想卸下的课程任务重但换算系数低,老师们都不想接。当第一年系主任把这个任务分派给他后,他从来没有提出过任何的抱怨。于是,所有的同事都不约而同地默认这门课就是吴思琛的任务,更是有意识的在吴思琛面前减少关于这门课的讨论。可怜的吴思琛每次顶多也就是等到系主任离开后,愤愤的叹气、跺脚,但更多的是想扇自己两耳光。
真正让吴思琛动了考博念头的还是因为科研项目的申请。在高校做老师,想要职称升级评上副教授、教授,参与一定数量的科研项目是必要条件,这也是高校老师实现知识价值转化的一条高效途径。可绝大部分科研项目申请都要求项目主持者要么是博士学历、要么拥有副高以上职称。于是每次的项目申请吴思琛都只能寻求与系主任或者其他高级职称同事合作,他来完成绝大部分的工作,但成果总结上别人得排在他的前面,这让生性内向甚至有点一根筋的吴思琛很是想不通。在一次与系主任的非学术争执过后,吴思琛打定了读博的心思。
想要读博首先考虑的是找到有指标且愿意接受自己的导师,由于没有任何的背景,吴思琛只能找到自己当年的硕士导师,希望导师能再次收自己入门下。虽然吴思琛在念硕士时的表现并不突出,但胜在品行敦厚,对导师的话也言听计从。因此导师也算是爽快的答应了吴思琛的请求。接下来的事就是处理与工作学校的关系问题。一般来说,高校老师想要读博再深造选择攻读在职博士生是最合理的,一方面可以继续读书提升自己,另一方面又能保住工作赚钱养家,一举两得。然而悲催的吴思琛赶上了最倒霉的时刻,导师明确的告诉吴思琛他想申请学校本就不多的在职博士名额再度被削减,只能留给那些有“迫切”需要的申请者,像吴思琛这种情况的只能全脱产去读书。而且导师还让吴思琛尽快决定,因为好多人想在那年报考他的博士生。
全脱产就意味着辞职,对于吴思琛而言这是一个无比艰难的决定。当时他刚刚和方遐结婚,还幸运的赶上了学校分房的末班车,两个人终于有了完全属于自己的家,刚刚装修完成正憧憬着未来美好的一切,包括生一个小孩儿。可按照学校政策,如果辞职房子就必须按照当时购买的原价交易返还给学校,这就意味着之前投入十多万元的房子装修费将付诸流水。吴思琛找到工作的学校相关领导,想协商用低廉的价格把房子卖给同事,保证绝不用这房子赚钱,只求收回装修费用,可学校以政策为由予以拒绝。此时的吴思琛内心开始有点动摇了,他怀疑自己读博的决定是否明智,但这样的怀疑很快就被打消。一方面方遐见吴思琛每日愁眉苦脸、郁郁寡欢,知道他内心的煎熬,出于对丈夫的爱和对丈夫能力的无比信任,她坚信吴思琛去读博深造是正确的,哪怕眼下可能得付出很大得代价,她也愿意举全家之力去支持吴思琛。
“去读吧,趁现在还不算太老,拼得动!”方遐劝慰道。
“代价太大了,这直接影响到了整个家庭的生活。没了房子咱们住哪儿?有了小孩儿,小孩儿住哪儿?”沉默良久后,吴思琛有些烦躁的回答着方遐。
“住我爸妈那儿吧,反正有了小孩儿我们也需要他们的帮助。虽然眼下付出的代价挺大,但也不是我们完全承担不起。咱们眼光看长远一点,按照现在高校发展的趋势,拿个博士学位肯定对你和咱们家庭的发展是有帮助的。再说,你的眼界开阔些也是对孩子未来教育的价值投资。这几年我们都努力搬砖,然后把日子过得精打细算些就好了,顶多也就是四年的事。”
“…………”
吴思琛再度陷入沉默。方遐是一个性格乐观且有一点理想主义的女生,人生在她那里就像一场探险,虽然无法预知丛林背后究竟是侏罗纪公园还是世外桃源,但她愿意在做好充分准备后带上满是好奇的心去一探究竟。而且对待她决定好的事不管结局如何都会像她的名字一样,拿得起、放得下。吴思琛却不一样,从小的成长经历让他性格内向,做事情容易瞻前顾后、犹豫不决,刻在骨子里的不安全感和自卑感像魔鬼一样会时不时地在他耳边低语,提醒他不行。他太怕失去,哪怕他根本就不曾拥有。就在吴思琛犹豫不决时,导师再次发来催促的微信。与此同时因为协商房子等一系列原因,吴思琛想要辞职读博的事儿已经闹得整个系上人尽皆知,思前想后吴思琛咬咬牙决定辞职。在领到录取通知书后不久,吴思琛和方遐就从学校的房子里搬回了方遐父母的家。搬家的那天是那年夏天最热的时候,可吴思琛的心却莫名冷到了极点。
3 岔路
刚开始读书的时光是快乐的,由于学校是在另外一个城市,上学期间吴思琛就又回到了两点一线的宿舍生活。同宿舍的室友都是比吴思琛小将近一轮的90后或00后硕士生,年轻人的朝气和活力深深的感染着吴思琛,恍惚间他觉得自己真的就是一个只生活在象牙塔里的年轻人。他和方遐就像两个热恋中的异地恋人,几乎每个末就会坐上好几小时的车,只为见上一面。但很快这样的生活就借结束了,倒不是因为感情变淡了,而是因为他们的小家庭迎来了新的成员,一个可爱的儿子——吴方舟。吴思琛将儿子取名为吴方舟,不仅是因为这个名字包含了他和方遐的姓氏,而且他深信儿子也代表了他和全家未来的希望
舟舟的到来打破了家庭里每个人原有的生活轨迹。方遐的父母从每日公园健身变成了每日菜市购物。而方遐在产假过后白天要上班,下班后几乎每时每刻都在照顾、陪伴孩子,夜奶让她严重睡眠不足。尽管母亲对孩子天生的爱让她很少抱怨,但长期的身心疲惫让方遐再也没有了往日的活力和光彩,吴思琛和最爱的两个人长期分居也成了不争的事实。这样的情况下,吴思琛根本没心思再长期呆在学校里了,飞快地修完所有的学分后,吴思琛忐忑的向导师提出了回家研究学习但保证定期汇报工作进展的想法。吴思琛心知肚明,这样的做法无疑会给自己和导师之间的关系带来微妙的变化并可能拉长毕业的周期,但此时此刻,他也只能乐观地笃定这是最好的选择。
从学校回到家里,吴思琛一边分担着力所能及的家务,一边见缝插针地收集阅读各种文献并撰写报告和论文构思给导师评阅。一开始导师还能偶尔回回邮件,提出点具体的想法和建议,慢慢的导师的回复变成了诸如聚焦不够、内容粗泛、关联性弱、你再想想等简短的评语,工作室里面的项目也不再让吴思琛有任何参与。吴思琛虽然觉得可以理解,毕竟是自己选择远离导师孤身做研究,就不能怪别人减少对自己的资源投放,但面对毕业吴思琛陷入了深深的惆怅——如果连导师这关都过不了,谈何毕业?随着时间一年年的过去,吴思琛内心中的那点火苗也越来越弱。论文大改小改后已然面目全非,他试图在每一次的评阅过程中去迎合每一个评阅人的意见,到最后都忘记了自己想要干嘛。此时的吴思琛除了迷茫眼中不再有光。好在每天还有儿子稚嫩的小脸陪伴他度过漫漫长夜。
如果日子只是就这样平淡的过着,倒也不至于逼得吴思琛绝望,毕竟这世间绝大部分的伤是可以靠时间慢慢治愈的。可屋漏偏逢连夜雨,新冠疫情让好多行业都陷入了凛冬,包括方遐所在的公司。方遐虽然没被裁员,但收入锐减是实实在在能感受到的。另一方面,舟舟三天两头的发烧、生病是常事。有过孩子的朋友一定能体会,家里面只要孩子一生病,所有人的身心都可能被卷入其中、筋疲力尽,并且彼此之间的关系很是紧张,家庭矛盾往往会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一触即发。尽管吴思琛和方遐住在父母家暂时不用为房贷和基本生活开支困扰,但车贷、舟舟幼儿园的学费、各种兴趣班的费用,都是逃不掉也躲不开的,等到读小学、初中、高中……这些费用只会有增无减。方遐的父母随着年岁的增加身体也大不如前,很多事情对小两口地帮扶也有心无力,看着自己的女儿为了养家、养娃日渐消瘦,换了谁也不可能给吴思琛好脸色看。吴思琛内心能理解,但他除了想办法挣钱改善环境、多包揽家务以外似乎其他方式都是徒劳的,自己在家里面的存在感也越来越低。至于方遐谈不上有什么具体的变化,但能明显感觉到曾经的理想主义已经被悄悄地收藏了起来,取而代之的是在父母与吴思琛面前的假装和刻意。
4 路的尽头是什么
事情发展至此,吴思琛已经对生活的一切都失去了控制,他觉得自己是个彻头彻尾的loser,是个只会消耗社会资源制造垃圾的废物。他缓缓走向天台的女儿墙,一边走一边幻想着下落时的轻松。想到这儿,眼泪尽不自觉地涌了出来,可吴思琛却丝毫没有发觉。
“爸比,你在干嘛?”
儿子稚嫩、疑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就这一句话,将吴思琛的神智拉回到了现实,他猛地感觉到了夜空中的冷风,然后是斑驳的女儿墙,再然后才反应过来有人在叫他。他回过头看见方遐牵着儿子焦急地望着他,身体微微前倾似乎想动又不敢动。在吴思琛回头的一瞬间,方遐带着哭腔的怒吼传来:“吴思琛,你要干嘛?!”这个时候吴思琛算是彻底的清醒了过来,看着面前两个最爱的人他意识到自己刚刚那个半有意半无意的举动是多么的自私、愚蠢且无耻。他冲上前紧紧地、紧紧地搂住了母子俩,并大口地吸着气。舟舟一脸茫然地看着他爸,然后轻轻拍了拍吴思琛的头,就如同平时他难过的时候吴思琛拍他那样。
未来生活会怎样,当下的吴思琛并不知道。但他突然间想明白了,如果地球是圆的这是个真理,那么路就不应该有尽头。或许路障的背后是泥泞小道,也有可能是汪洋大海,这些都不重要,因为路始终都可以继续走下去,只不过是换种方式和工具而已。而真正重要的是,这一路上有人愿意陪伴同行,不管是阳光明媚还是狂风暴雨。
后记
根据11月26日《自然》:调查显示,中国博士生40%焦虑抑郁[1]。其实造成博士研究生抑郁的因素更多的来自生存和社会价值认可的压力,而博士论文工作的进展不顺往往只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吴思琛无疑是幸运的,方遐的包容、劝导帮他卸下了内心不少的包袱,儿子舟舟不仅带给他责任,也给了他生活的希望。《启示录》中末日也是最后审判日,是对人灵魂的最终审判。当神之国(爱)降临时也就意味着一切美好的开始。
[1] 健康界. 《自然》:中国博士生40%焦虑抑郁[EB/OL]. https://www.cn-healthcare.com/article/20191130/content-526950.html?appfrom=jk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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