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里走着,不知不觉,就到了下旬。小区的院子里,龙爪槐的叶子,眼看着就有了夏天的模样,只不过颜色,还有点暮春的浅绿。午饭后下楼,途径树下,羽状复叶里的一个个小叶,青青可爱,挠的人心里痒痒,稍稍犹豫了一下,还是羞愧地摘了下来。
拿着叶子,沿着一路的法桐树,向店里走去。天有点热,即使是第一次换上单衣,无意中走去阳光里,却也有火烤的感觉。幸亏这行道树下,有了些许的阴凉。
每天在树下走,眼见着法桐树的掌状叶,一点点变大,树冠里,又洇满绿色。这景色怡人,让我的脚步轻松了不少。看来,用不了多久,小城的这条路上就会绿茵成廊。
这时候,那位老者又出现在路边,还是以一种坐姿的形式。我记得,上一次,他也是在小广场里坐着的。当时,他的胳膊肘支撑在棋盘桌上,沉重的脑袋落在一双衰老的手里,睡着了一般。而这回,他是坐在候车亭里。他正要用一块看不出颜色的手帕,去擦眼睛。黑色的马扎和不锈钢暖壶,依然背在身上。不同的是,现在它们换了一个位置,滑落到身体的一侧了。
老者,是我在上班路上的一位“陌生”熟人。看见他,我就想起第一次遇见他时的情景。当时,我去店里,正走着呢,有一段京剧的唱段,从无到有,渐渐出现了,随后就越来越清晰地“咚咚锵”在耳边。
在我的小城里,如果不是周末,午后的街道上,是少有人走动的。当时,这段路上,除了我,只有一位老者,在前边慢腾腾地走着。京剧的唱段,一定是从他那里传过来的。
背影里看去,老者约七十多岁,干净的黑裤黑褂,斜背一个黑布马扎和一个不锈钢暖壶。到了近前,“咚咚锵”的声音越发震耳。果然我发现了,他的左手里,有一块黑壳小型的收音机。
再看老者,我不由地笑了。只见他眯缝着眼睛,随着音乐的节奏,正摇头晃脑,有时候,身子也随着一起微微地晃过去,又晃过去。偶尔,还合着脚步,右手有模有样地伸展那么几下。这老者,已经完全醉在京剧的唱段里了。
一幅多么安逸的夕阳图!
忽然觉得,这一刻,我也开始去尝试着接受戏曲国粹了。
我原本也不喜欢“咿咿呀呀”的京剧,鲁迅先生在《社戏》中的那句“冬冬喤喤之灾”的句子,至今记忆犹深。但那天,看着老人的“醉态”,听着一板一眼的京剧唱段,很奇怪,我竟然也想叫个“好”字,仿佛面前就有一个舞台,有老生和旦角,正随着唱腔做些功夫动作。从那以后,又多次遇到老者,几乎每次,都能听到几句字正腔圆的京剧。
一晃几年过去。这期间,不记得有多少次,我在路上遇见老者了。以前的遇见,是他走,我也在走,是双方在行走过程中的遇见。不知从何时起,遇见的的方式变了。现在的“遇见”,实际上是我单方面的看见。常常是我在路上走着,一扭头,视线里出现了老者,而且,他几乎总是在不同的地方坐着。
以前,常常隔着老远,就能听到“咚咚锵”的声音,现在,他在的地方,不仅再也听不到“咚咚锵”,却还要加上一个“寂静”的词了。小城里树多麻雀多,常常有几只麻雀,从各种树上“目中无人”地落下来,围着他轻巧地蹦跳着。似乎老者的脚动一动,就能踩到它呢。
我忽然很怀念那些在路上的遇见了,也忽然想再听听在路上“咿咿呀呀”的“社戏”了。
这路上的光阴,终于把老者变为一位真正的“老者”,把他在路上的行走,变成一种无能为力的呆坐。
当我用忧郁的目光,再次去注视老者的时候,他已经擦完眼睛,哆哆嗦嗦地要把粗布一样的灰格子手帕,塞进体恤衫口袋。看来,他累了,丝毫没有感知到有人,正经过他的身边。
此时,他的眼睛依然微闭着,身子却试探性地,朝身后的红色栏杆倚靠过去,靠过去,动作是一种几乎看不出来的慢。但一侧的水壶似乎有点碍事了,他伸出右手,把它朝胸前费劲地推了一下。
我走出十多步远,禁不住再回头,这时,他俨然是红色亭子里,一个突兀着的黑色雕像了。
衰老,让他渐渐关闭心灵的窗口。他是把混浊的目光转向内心,转向回忆,转向从前的那些年轻的岁月,如葱的日子吗?
不多远,就是健身小广场。在老者曾经坐着的位置处,有几位六十多岁的大妈,在热火朝天地打着扑克。您也许会说,她们的年龄,可比老者小多了。但我知道,几年前,老者似乎是和她们一样大呢!
天太热,手里的龙爪槐小叶子们,开始皱巴起来,我再次端详着它们,似乎想弄明白一些什么。
是的,是似乎,因为我并没有看见,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有什么会从叶子上溜走啊。
是的,是似乎,因为我并没有看见老者的那些,比现在更好的年华,从他的身上血淋淋地剥落啊!
为什么,最珍贵的你,不来告别一下,就要悄悄溜走呢!
我想到了我,当然还有您,以及从前的那些似水年华,悄悄的你们,又到哪里去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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