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翁东东
槐街上,枯藤爬满了黄泥墙面,绕过琉璃瓦,躲进不识的人家院里。顺着黄泥墙往前走,目尽之处,一颗歪脖子树,是一个近乎垂直的弧形路口。歪脖子树不知是死是活,根筋强健,枝叶萎靡。转过弯,同样的场景,只是目尽所至,已是车水马龙的大马路,甚嚣尘上。这是一条老街,将拆未拆的老区。
老郭就住在这片被城市遗忘的角落,孑然一身,只能偶尔在这条青石路上见到他蹒跚的背影,弓着腰,倔强的沿着青石板的脉络,一步一格,不多不少。儿时的记忆里,他便和玩伴如此打闹,一共209块青石,209步,他记得清楚。
槐街之所以叫槐街,是因为抗战那会儿,村里的青壮年都从了军,村里老弱妇孺便在村口这颗歪脖子槐树上系满了布带,五颜六色,期盼他们活着从战场归来。只是乱世,很多人死了,很多人走散了,很多人丢了魂,村里丢了整整一代人的记忆。
战争结束后,和老郭一起回来的,只有零散的几个残兵,缺胳膊少腿,互相拉着,拉住他们将丢未丢的魂,在村口翘首的父老乡亲,想像着那些当年出发时意气风发的面孔,大多数已不在归来的队伍中,一声又一声低不可见的啜泣声,迅速汇集成一片哀嚎。活着回来的人低着头,全然没有胜利的喜悦。
之后的七八年里,大多数老兵都自杀了,他们受不了邻里邻居复杂的眼神。渐渐的,有人开始举家搬迁;渐渐的,有人开始老去;渐渐的,人们开始遗忘;渐渐的,这里的过往都已不在,物是人非。
槐街的魂丢了,就连那颗生机勃勃的歪脖子树都失去了生气,不复过往。老郭看着渐渐消逝或消失在身边的熟面孔,越发沉默不语,身边的人一个个地离去,一个个地死去,终于是等成了孑然一身。村里的新生在城里安了家,老人都在故里入了土。
而老郭,守着故土,等来了拆迁的通知,老区已经不适应城市的发展节奏,要改造开发。有人欢喜有人忧,确切的说,就老郭一人忧,他怕丢掉最后的东西,所以他扛着,不肯在拆迁同意书上签字,一个人,耗着所有人的期盼。
老郭知道自己不对,但他过不了心里那道坎,正如梁思成向周总理谏言不能拆北京牌楼时,周总理只是无奈地说:“夕阳无限好。”周总理想拆掉卡在国人心中几千年的那道坎,而老郭,最不想失去的,便是这道坎,这道支撑他活下去的坎。
在所有人的唾骂中,老郭变成了人们口中的钉子户,毕竟是老兵,地方要考虑影响和他的情绪,让以前部队里的老班长来劝过,老郭那天破天荒买了好多酒,抱着老班长一直哭,一直哭,最后只留下一句话:“老班长,咱们班,咱们连,都成了无根的孤魂,你别劝了,我守在这里,不想兄弟们回来时找不到地方。”
后来的后来,这片老区起了高楼,车水马龙,人声鼎沸,高楼的中心地带,一颗歪脖子老树被好好地保护了起来,守着过往的萧瑟,眼前的繁华。
有人说,老郭想通了,为战友的后代争取了更多的拆迁补偿,便两手空空地走了;有人说,老郭在那次谈话后不久便老去了;有人说,老郭为了抗拆,以死明志,撞死在歪脖子树下。
没人知道,过往都入了土,新人总要往前看的。歪脖子槐树屹立在岁月中,好似百年岁月,白驹过隙,新老交替,悲欢离合,都不过云烟而已,人,终究是要往前看,往前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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