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三儿学习差得离谱,放学后,经常被老师留下补作业。母亲不支持她继续上学,觉得女娃能识几个字就行了。只有父亲认为三儿聪明,脑瓜灵光,现在只是不懂事,早晚有天会成大器。
有天三天又被留堂,天全黑了,她才迈入家门。母亲在里屋开始骂骂咧咧,“又被留堂!没见谁家娃上个学,像你这么麻烦,脑瓜子生锈了啊!”
三儿一声不吭地甩下书包,坐在弟弟吃饭的小方桌上,铺开一桌子书,也不拿笔,就那样呆坐着。
裴若宣正在旁边的木凳上用鱼线编渔网,他手很巧,又细心,这种活干得很好。
三儿气鼓鼓地坐在那里,昏暗的煤油灯下,眼睛亮晶晶的。她抬起胳膊,用袖子抹一把眼睛,然后捡起笔在纸上重重地写字,几乎要把纸划破,写完后,又在字上划上大大的叉,把那字涂得谁也认不出来。
裴若宣笑笑,一眼看穿女孩发泄的小心思,问她:“这是写的老师的名字,还是妈妈的名字?”
三儿瞪了他一眼,也不做声,一把扯下那张纸,几下撕得粉粹。
“我教你功课吧,我听说你很聪明的,只要用心,肯定能学会。”裴若宣说。
三儿不急着答应或拒绝,抬着脸问他:“谁跟你说我聪明的?你哄我的吧!我知道你们城里来的人心眼多。”
“你爹说的,他那天坐在门槛,跟我说,三儿只要用心,是块学习的料!”
听到这,三儿高兴起来,咧着嘴笑了,狠狠点了两下头。
父亲知道裴若宣要给三儿补课,笑得眼角皱纹荡漾开,晚上吃饭时,他又拿出稀得不能再稀的高粱酒,招呼裴若宣喝下。
裴若宣和三儿约定,他给她辅导功课,如果下次考试时三儿不再是倒数前十名,他就带她去镇上,买她最喜欢吃的桂花糕。
裴若宣用心教三儿,却也并未全是为了教她,他心里有两个小小的私心,一是为了报答三儿父母的照顾,二是为了多待一会,多看几眼贤淑温婉的大姐。
三儿的叛逆性格,一时半会改不过来,裴若宣温和地给教给她生字读音,她一会就忘记,裴若宣重复问她,她就不耐烦起来,把头扭到一边去,裴若宣再问,她就气冲冲地跑开,任裴若宣在那干着急。
不仅如此,三儿总爱捉弄裴若宣,有时明明会了,也故意说出错的,还蛮横地强行编出自己的理由,看着裴若宣口干舌燥地解释,在心里窃喜。
有时,三儿还会故意撒些小谎,一会说爹嫌他吃得多,问他怎么看,一会说娘在背后骂他是四眼狗,问他喜不喜欢这个称呼。想尽办法拐着弯地骂他,为难他。裴若宣当然知道这只是小妮子的恶作剧,只当是闹着玩,也不接话茬,当作没听见,继续干自己的事情,三儿更恼,蓄谋着干件大事。
有天下午,三儿着急地去找裴若宣,跟他说爹修房顶,一不小心从上面摔了下来,伤着了胳膊,已经让母亲陪着去镇上找大夫了,但是父亲真的伤得很重,希望裴若宣一起看看,看看能不能帮上忙。
裴若宣听了立马放下手中的书,背起三儿,门都不锁就出门了。裴若宣心急如焚地走了十几里地,中间休息也是短暂,过了一会就继续走。到了镇上唯一的小诊所,却发现父亲并不在那,裴若宣当下更着急了。三儿终于憋不住了,捂着嘴笑了起来,“哈哈,裴叔叔,你真笨,在你背上快笑死了你都不知道,我骗你的,是我想来镇上了,哈哈哈。”
裴若宣眼帘低垂,没有接话。
三儿终于意识到自己闹大了,却又倔着不肯道歉。她小声嘟囔“那么大的人,怎么这点事情就生气了。”
裴若宣蹲下来,摸着她的头,缓缓地说,“三儿,这幸亏不是真的,我不是生气,是松了一口气。但是,以后不许这样闹着玩,说谎是错误的,下次你再这样,我就会生气了。”
三儿噘着嘴,并不想接受这样的宽容,她含混地说了句“真没意思”,头一晃,挣开了裴若宣的手。
三儿对裴若宣是有敌意的,这敌意一半来自他对食物的侵占,一半来自母亲对他的关照。后者占的比重可能更大一些。母亲喜爱,因此她便恨,这就是理由,她就要使出自己最大的劲,让他难堪。
三儿伴着叹息出生,她落地哇哇大哭的时候,看到她的母亲差点也哭出来,母亲在床上痛苦地呻吟,“我怎么这么命苦,生第三胎,还是个女娃。”
这是二姐学来告诉三儿的,即使二姐不说,三儿也总觉得母亲对自己有恨,她很少冲她笑,语气里从来沾满不耐烦,几乎所有的接触,都经由棍棒传递。
和二姐不同,三儿从未想过通过没日没夜的努力学习,然后离开这个家,远离暴怒的母亲和懦弱的父亲。或者说,她从未想过以后,又或者,她都不相信自己会有什么以后。
裴若宣带着三儿到家时,已经是半夜了。父亲焦急地拿着手电在村子里找三儿,一见裴若宣他们立即迎了上来,母亲在屋里生着气,看着三儿进屋,摸起铁夹就要打过来。
“死丫头死哪去了,出门也不吭个气,害得我们一通好找!还知道回来,小心我打断你的腿!”母亲骂骂咧咧。
父亲依旧打圆场,问裴若宣,到底怎么回事。
“三儿在我屋门口玩,把脚扭了,我怕伤着骨头出大事,就赶紧带她去镇里诊所,收拾了一下,现在没事了。以后小心点就行。没有及时说让你们担心了,是我做事不周到。”裴若宣说。
三儿心里一惊。心里有种别样的感觉,麻麻的。转而她想起什么似的,又冷哼一声,在心里说:“还叫我别说谎,自己说起谎来,眼睛都不眨呢。”
裴若宣天性宽容,只当是孩子不懂事,哪怕自己因走走太快、太多路,小腿肚子肿得老高,第二天依然跟什么都没发生一样,来三儿家教她功课。
三儿盯着作业本发呆,那是重复用过了很多次的本子,写完整本后,又小心地擦干净,当做新本子来用。裴若宣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发,让她回过神,继续耐心地给她讲题,到底是第五遍还是第六遍,他也记不清了。
“三儿,你知道么,你眼睛很漂亮,你长得很秀气,如果你懂点文化,以后你一定能过上好日子。”裴若宣盯着三儿的眼睛说。
和十三岁的女生说这个,裴若宣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
“管它呢,我不在乎,再说,你又咋知道!”鲜少听到如此直白的夸奖,三儿脸刷地红了,但她依然嘴硬。
“你信我,好不好?”裴若宣温柔地哄她,像哄一个未齐膝的幼童。
三儿眼睛都忘记眨了,“好不好”那缓慢又柔和的三个字,就像是三块小石头,在她的心里激起一圈一圈细小的波纹。三儿收敛了一些,虽然没有全心投入,至少直起腰,端正地坐在桌子边了。裴若宣拿着笔在纸上指指点点,她看得眼晕,却也睁大眼睛瞅着。
大姐偶尔会端杯水出来,感激地递给裴若宣,一双细长的眼睛被笑压弯,目光久久在他脸上停留。裴若宣道句谢谢,接过水杯,不多看大姐一眼,依然温和地给三儿讲课。另一只手却一直端着杯子,仿佛在感受着上面大姐手指的余温,迟迟不愿放下。
三儿浑然不知这些,她苦恼着功课的艰难,羡慕里屋的二姐,竟然能往脑袋里装那么多东西,也羡慕还在厨房收拾的大姐,上到五年级辍学,爸妈也就由她去了。一想这些,她的心里就会久久不能平静,最不能忍的是,弟弟和父亲母亲,已经在隔壁屋的大床上睡了呢。父亲有时要凌晨四点起床,走十几公里地,赶到镇上卖前一天母亲在家里编的蒲扇或者竹筐。所以他们通常睡得很早。有时候父亲的呼噜声传到这边来,三儿就会感觉特别难堪,想立马把裴若宣赶出家门,结束这该死的补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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