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我记事起，母亲就一直在桃花渡口的渡船上摆渡，每天从太阳还未升起的时候，一直到太阳落进山的那边，星星爬上天空。
春日里披一身桃花香，母亲会采很多桃花做成桃花酥，让去镇里的奶奶带去卖掉。还会用花瓣酿了酒，埋在最老最老的那棵老桃树下，说等爹爹回来一起喝。
夏天的时候桃花江上开满了荷花，母亲和村里的女人一起去河里摘莲蓬，换下的钱存起来给我当嫁妆。
秋天，桃子结了满山，村里人家家户户都去摘桃子，母亲也带了我去。母亲手巧，做得罐头被镇上的大户人家小姐喜欢，每年都会定上几坛子。
四季的事情很多，母亲最重要的事情还是守在渡船上，邻居奶奶说，母亲在等我的父亲。父亲是村里唯一的秀才，却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母亲15岁时嫁给20岁的父亲，16岁母亲怀了我，父亲去京城赶考，说会考了状元来接母亲。
于是，等父亲回来，成了母亲每日的盼头。
01
三岁的时候，母亲还是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每日早起梳头，我总是盯着铜镜中的母亲，问：“娘亲，我什么时候才能用这么长得头发呀？我想梳一个和娘亲一样的头发。”
这个时候，母亲总是把我抱在怀里，拿着桃木梳子一下一下地梳着，“等桃儿长大了，头发就跟娘亲一样长了，到时候给桃儿梳个好看的头发，好不好？”
“那桃儿什么时候长大啊？”
“快了，快了。”母亲的语调总是安静温柔。
“是不是桃儿长大了，头发长长了，爹爹也就回来了？”那个时候我总缠着母亲要见爹爹，母亲总说等我长大了就可以见到爹爹了。
“是啊是啊，桃儿乖乖长大，爹爹就回来了。”
于是，我每天都会问母亲，“娘亲，今天桃儿的头发长长了吗？”
母亲的脸上会露出浅浅的好看的微笑，“桃儿还要再等等，头发才会长长哦。”
02
五岁那年，村里人都说父亲不回来了，在京城当了大官，取了当官的女儿，不要我和母亲了。
流言出来没多久，父亲的族人要收回我们住的房子，我们被赶了出来。母亲带着我，想去投奔娘家，舅舅却请了媒人，想把母亲嫁给死了妻子的老财主。
于是，母亲再也没有回过娘家。
“娘亲，父亲真的不回来了吗？”有一日，坐在渡船上，母亲手里绣着帕子，我把脚伸进水里乱晃，很认真的问她：“大家都说父亲是陈世美，可是陈世美是谁？父亲不是姓张吗？”
“他会回来的，他答应了娘亲会来接我和桃儿的。”母亲依旧温声细语，“你父亲是说话算话的人，所以我们要相信他。”
“桃儿知道了。”
03
七岁那年，我和母亲在渡口旁边盖了一座茅草屋，邻居奶奶让他儿子帮了很多忙。他儿子那年已经25了，但是一直没有娶媳妇儿，我叫他陈家阿叔。
因为茅草屋的缘故，村里人开始传母亲和陈家阿叔的谣言。母亲很困扰，有段时间只有我自己住在茅草屋里，母亲住在渡船上。
那时我懵懵懂懂，有一次对母亲说：“娘亲，父亲不来，我们可以和陈家阿叔生活吗？”
母亲沉默了很久，那时深秋，芦苇的花絮飘白，风一吹就会飞到很远的地方。母亲就那样望着远处，“桃儿也觉得父亲不会回来了吗？”
母亲很少流泪，即便是被赶出家门的那天也没有，可是那一天她哭了很久，无声无息，只看到豆大的泪珠从眼角滑下。
邻居奶奶还是会时不时地带一些瓜果蔬菜来茅屋，母亲会拿给她一些桃花酥，或者用芦苇编的席子给她。
有时，母亲不在，邻居奶奶会坐下和我说话。有一次，我问她：“奶奶，娘亲为什么非要等父亲回来？”
“你母亲嫁给你父亲的时候还是个及䈂的姑娘，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心里装下的人，会放一辈子的。”
“那要是父亲不回来呢？”
“那你娘亲应该要等一辈子了。”
“那我就陪娘亲等一辈子。”
“哈哈，傻孩子，等你及䈂，你也是要嫁人的，怎么能一直陪着你娘亲呢？”奶奶摸着我的头发，“桃儿以后不要让你娘亲伤心，知道吗？”
“嗯嗯，桃儿记下了。”
04
十二岁的时候，突然有人从京城捎了信回来，村里人都说母亲的苦日子到头了，见到我也说我要当官家小姐了。父亲的族人想接母亲回去，母亲拒绝了。
母亲请陈家阿叔看信，那天夜里，母亲对着蜡烛看着那封信，很久没有说话。第二日醒来，母亲已经外出，自始至终，她都没有告诉我信上写了什么。
母亲忽然决定嫁给陈家阿叔了，在来信半月之后。
我其实很开心，因为母亲总算找到可以依靠的人。
母亲成亲的那天，父亲的族人前来阻止，他们骂我母亲不知廉耻，父亲明明已经派人来接我们母女，但是母亲却要嫁给别人。
陈家阿叔不愿意看到母亲受委屈，替母亲打抱不平，“张秀才当了大官，娶了大户人家的姑娘，抛下桃儿母女十二年，现在让娇娘去给他当小妾，娇娘不愿意。我喜欢娇娘，我想娶她为妻，也会把桃儿当成自己的女儿。”
原来父亲真的是陈世美，我不恨他，因为对他没有任何感情，但我替母亲不值。母亲守着渡口十二年，就因为当年他那句他会回来接我们。母亲说父亲是个信守承诺的人，所以等多久都会等，但是他终于来接我们的时候，却改变了母亲妻子的位置。
母亲那日当着父亲族人和众乡亲的面说：“我林娇娘等了他十二年，仁至义尽，他要做陈世美，可我不愿当秦香莲，桃儿是我一人抚养长大，你们张家当初赶走我们母女，关系就此断了。今天我嫁给陈郎，桃儿从此改姓陈。”
05
母亲、新爹爹、奶奶、我，我们搬去镇上了。爹爹和母亲开了一家茶点店，奶奶和我在店里帮忙，闲时爹爹会拿了书本叫我识字，母亲会坐在一旁做着绣活，脸上带着温柔地笑。
十四岁的时候，母亲生下了小弟弟，爹爹和奶奶都很开心，我也很开心。每日里捧着爹爹给的书，念着新学的字给还在摇篮里的小弟听，每次念够十个字他就会呼呼大睡。奶奶说，我念的肯定是摇篮曲，不然小弟怎么会睡得那么快。
十五岁，及䈂，开始有媒人来家里说亲。每到这种时候，爹爹会把我抱在怀里，“我家桃儿还小，不嫁人。”
后来拒绝的多了，街上的人都玩笑说张家的桃儿要变成老姑娘嫁不出去了。奶奶会站在店门口笑着对他们说：“我家桃儿孝顺又懂事，留在身边都觉得日子太快，不想让她去别人家呀！”
我跟母亲说，以后也要嫁一个像爹爹那样的男人。母亲歪着头笑，“那你可能要等很久啊，娘亲就是等了很久才遇到你爹爹的。”
我跟着母亲学做茶点，一手的面粉，杵着脑袋思考，“那我也可以等很久，如果遇不到爹爹那样的人，我就一直待在你们身边。”
爹爹从外走进来，笑话我像个花猫，又拿了手帕替我擦去脸上面粉，“桃儿不想嫁人，就留在我们身边也没关系。”母亲笑说，爹爹快把我宠坏了。
“爹爹，你为什么那么迟了才娶了娘亲啊？”
“因为一开始你娘亲心里装着别人，我就只能等着啊。”
“你等了多久啊？”
“十二年。”
……
“第一次见到你娘亲的时候，她在桃花江里采荷花，长长的头发被风吹在在荷叶的波光里，笑容挂在脸上，温柔的样子我很久都忘不了。可是后来她嫁人了，嫁给了你父亲，你父亲去当官，抛下了她，她一直在等，我也在等，后来终于等到了。”
06
十八岁，我遇到了眼神像爹爹一样温柔的男人。
那日，我跟着奶奶去街上买做糕点的花瓣，碰巧遇到他担了两筐玫瑰花瓣，奶奶一眼就看上了，领了他到店里。
我蹲在筐子前用手挑了一朵，凑到鼻子跟前嗅着花香，抬眼就看到他注视着我的目光。他红着脸躲开，我却凑上去想看个明白，他被我看的气急，从店的一头躲到另一头。
母亲说，能把花种的那么好的人，肯定也是个有耐心的温柔的人。
后来，他日日送花到我家店里，我知道他叫李易卿。熟稔之后，我总笑他一个花匠取了个秀才的名字，他也从不恼怒，只是微笑着看我玩闹。
十九岁，他和他父母带了四筐子玫瑰花来我家店里提亲。母亲和爹爹笑着点头答应，奶奶在一旁打趣，“我家桃儿怎么就被几筐花给拐跑了呀？”
成亲那天，母亲给了梳了一早上的头发，嘴里念念有词。
二十岁的时候，茶点店已经开始由我打理，因为娘亲喜欢去花圃，爹爹就和相公又买了十几亩地，把花圃开得更大，又在花圃边盖了几间房子，后来索性不忙的时候家里人都去那里住着。
07
后来，茶点店开得更大，桃花酥和玫瑰茶成了店里的招牌，渐渐的不少外地人也慕名而来。
有一年春天，听说有个大官来了镇上，那日天上下着微雨，我们一家子去了花圃。后来听邻居说，那个大官姓张，来找母亲。
母亲听后，笑笑说：“我从不认识什么当官的。”顺手握住爹爹紧张得捏紧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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