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

《生死》

某个小城医院里发现了第三例新型神经类病毒的受害者。

直到在医院躺了两个月以后我才知道有种叫原发性神经退化的病，人要得了这个病，会慢慢地丧失身体机能。一开始和渐冻症患者一样身体失去行动能力，然后会过渡到脑神经，之后怎样我也不清楚，因为这个病没有几例能参考。全世界没几个人能有幸得这个病，而我，就是其中一个幸运儿。说到这病，一开始发现的还是我自己，有天脑袋突然一晃，有条腿就突然不听使唤了，蹲在地上缓了半天以后才能扶着墙站起来。回家和父母说了他们也只以为是普通的抽筋，都没在意。可我自己不能不当一回事，我对我得的什么病知之甚少，但是我知道我痛在哪一根神经，哪一块肌肉，和后来晕眩发作的具体时间。

随着后面晕眩出现的状况越来越频繁，我上网去查了资料，并给自己确诊为一种美尼尔氏综合征的病，就是俗称的眩晕症。匆匆抄下西比灵，正天丸，天王补心丹和其他几个药名，我拿着那张救命的方子跑遍了我所在城市的几乎每个药店。买到以后倒出双倍的分量就着水一口服下，然后闭上眼安静地倒在床上，好像吃了这些药我就可以好了。事实上，那天我躺在床上一直没醒过来，直到第二天我妈叫我上学的时候才发现，再醒过来就是在医院的病床上了。

   在医院的日子是一种煎熬，病魔有着惊人的耐性，他从来不喜欢直接让子弹开膛，更乐于一刀一刀地割去人的血肉。我觉得自己完了，从四肢到大脑，一切都呈现出严重的病态，身体变得支离破碎，不堪一击。我没想到我自己努力抗争换来这种结果，我的城池一座一座失守，病魔却步步紧逼。到双腿失去直觉的那天，我再也忍不住了，崩了几十天的神经和着委屈一起被泪水冲刷下来，似乎想一次把所有的不甘都抛却干净。也是从那一天起我学会了认命，我不再那么敏感，学会了自己包裹起恐惧，远远地锁在内心的角落里，把自己当做自己的看客。我不再在乎父母的感受和医护人员看似鼓励的话语，因为我知道我面临的不是一场势均力敌的战役，而是一场单方面的屠杀……

打那以后我学会了换个角度看问题，不再那么珍视生命，更加冷静地对待我所在的地方发生的各种事情。上周一个医生去劝一个病人转院，词讲得很漂亮，说到底还是没钱嘛。我一开始还是很同情那个病人的，好话歹话说尽了，也不知道什么病。回头那个病患就跑来医院找到那个医生把他砍了，往外面跑的时候从我病房边上跑过去，浑身是血，怪吓人的。但是不久我就转而同情那个医生了，对床的那个说的，那个医生还是个小伙子，刚和女朋友分了手，本来就挺不容易了，又让人砍了。虽然没死，但是以后肯定不能再工作了，又让人毁了容，下半辈子可咋整哦……他之后的絮叨也没听，不外如是。医患为什么不能多一点互相理解呢，我那时候还这么想。

其实就我自己而言，应该是没有同情别人的资格的。在医院待了两个月了，得的那病到底是个什么情况也没人告诉我，但是按那个治疗的频次和上次瞥见的单子上不菲费用来看，想治愈，凭我家的情况如果不是突然中个彩票应该是没什么希望了。来看我的一般都是我爸，因为我妈看到我的样子就会难过，甚至有次哭晕了过去，所以我爸很少让她来，他们也不想让我察觉什么。

我爸来的时候会带点花来，我总是跟他开玩笑说他是来扫墓的。其实是这种病饮食忌讳很多，其他的他又不知道买什么。他总会说让我不用担心，然后再很随意地闲聊几句，说着说着常常会陷入沉默，长时间病房里的日子切断了我们几乎所有的共同语言。我每天只能在病床上躺着，腿脚不灵便，无聊的很，偶尔护士会推我出去晒晒太阳，那对当时的我来说不亚于一次旅游。我爸每天为我的医药费到处跑，但是以他那普通的工资水平怎么可能支撑得起这么高昂的医药费呢?和我一间病房的病人每天的花销都不菲。人总有种可怕的好奇心，想窥探别人不愿告知的秘密，而好奇心得到满足时又会惧怕那个秘密，想着还不如不知道的好，也许会好受一点。以前还盼望着通过自己的努力，能给父母提供更好的生活，现在反倒成了一个迫切解决的问题，一块横跨在幸福和悲苦之间的拦路石。我几乎用肉眼记录下了我父亲衰老的过程，那几根银丝是健壮的杂草，在父亲无暇照料的头皮上攻城略地，势如破竹，直到占领了每一寸黑发的领地。

父亲离开以后，我如释重负，身体的病痛已经习惯了，对我而言此刻最大的痛苦反而是小心翼翼地对待父亲。他以为他在极力照顾我的情绪，那么我又何尝不是如此，我已经接受了自己即将离世，还要假装积极生活的样子。真希望父母以后都别来了，你们眼里那种难过对大家来说都是麻烦，我要是没被你们生出来就好了，就不用受这种罪了。我被自己的想法，被自己的自私和狭隘吓了一跳，却又沉湎于其中，我厌恶自己的残忍，又不得不依赖它。

我看着天花板，开始思考一些虚无缥缈的问题，比如人为什么会来到世界上，人活着的意义是为了什么，谁规定了人类的生老病死。我仿佛看到一张巨网向我，向整个人类扑了过来，那网突然张开血盆大口，要吞噬我的血肉，我的骨骼，我的…精神。我感觉到世界对人类前所未有的限制，更深刻地意识到生命的无力。原本还算宽敞的病房突然变得逼窘，两面的墙壁越来越近，不断地压缩着我本就狭小的生存空间，我用脉搏一秒一秒度量时间，直到那几乎快碰到我的肩膀的窗帘发出了刺耳的尖叫。我的双眼开始失焦，在他们吃掉我之前失去了直觉。

我看见

道路弯向一侧

灯光向周围延展

拼凑成一叶巨大的脉络

路灯上方匍匐着烟云

星光更隐于两者之上

我预见

道路上

相逆而行的人群

接力式撞在我身上

迎着光

看不到他们的面孔

只能从身型和衣饰，判断

富贵 贫困 疾病 健康

突然地

好像肩负了一个世界的重量

我看到茫茫天宇

和其下的渺渺人群

恍觉

终生都一样

平庸如猪狗

等我再次醒过来的时候，我恨不得再次晕过去，就此不省人事。我不知道让多米尼克为什么会认为疼痛让他感觉到生命的实感，那份疼痛甚至驱使我已经瘫痪的右腿再次活动，并不是我可以再度掌控身体，而是痛得腿部开始抽搐。在之后的几天里，这种痛苦愈演愈烈，我能感觉到每一次血液的流动都好像有锉刀在刮着我的血管内壁。那时候的死亡对我来说亲切而温暖，似乎如果我拥抱了他，便可以寻求他的隐蔽，遮挡一切的痛苦和伤害。如果安乐死在中国是合法的话，我想我已经去了天堂或者地狱了，但是因为疼怕了，我没有采取其他寻死手段。但在那几天里，我几乎完全失去了生存的意愿。

命运不喜欢一帆风顺，哪怕那是通向死亡的道路，事情的转机出现在我的母亲来看我的那天。那天我的病前所未有地发作，又出现了一些新的症状。我的整个身体像个癫痫病人一样不断地抽搐着，脸上的汗珠不断渗出，两眼血红可怖。神经中枢的失控已经让我失去语言能力，只能发出一段段低沉的嘶吼。我母亲发出一阵凄厉的哭声，拼命地按着我的双肩，被我抖落以后无力地瘫倒在地上。就是这么一段儿，被人录了下来，传到了网上，引发了大量关注。

下面是他的微博内容：

   还记得两年前的减冻症吗？ 一桶冰水，从国外浇到了国内，虽然冰块儿总会化掉，公益却没有止境，视频中的是一种新型的病症，能导致神经坏死，伴有极大的痛苦。请帮帮他，帮帮视频里那位伟大的母亲。有良心的转！！！

就是这么一条充满道德绑架的微博，我却无法不感谢它。随着它的转发量越来越大，引起了越来越多的人的关注。最后终于开始有人注意到，视频里那个患病的男孩是谁？他在哪？他现在情况怎样了，需要帮助吗？

后来几天，一种叫做“僵痛十分钟”的游戏开始流行，一个人来体验有感觉的植物人保持十分钟。一开始是人们私下玩，最后开始在各类人群中掀起狂潮，这个罕见病的知名度一时无二，很多人甚至视频直播”僵痛十分钟”挑战。有人体验到了汗珠停留在脸颊上却不能用手拭去的不适感，开始自主的帮我宣传。也有人干脆睡了十分钟，醒来以后还意犹未尽，这些人很多都开始大肆质疑我得病的真实性，并有人开始以人肉搜索的方式找到了我所在的医院，我父母的身份和我的家庭情况。在那几天里，我的病房里出现了第一个新面孔，这个来考证的人全程见证了我的发病过程。他熟练地发微博，划定话题，谴责社会的冷漠，并附上照片。这张照片给网上的关于我生病的真假划上休止符，原来认为对的人更加激烈地反驳那些怀疑论者，持怀疑态度的人逐渐加入另一阵营开始攻击自己原来的观点……

我的病房里开始热闹，本身就不大的空间里面挤满了熙熙攘攘来探望的人，甚至有一些二三线的小明星。她们到这儿来，和我坐在一起合张影，总能给自己增加一点热度，她们一般总会压到我的手，但我没法告诉她们，直到护士开始赶人了，人群才开始依依不舍地离开，留下一篮篮水果和鲜花。因为来探望的人多了，来见我甚至要预约，有些赶来的人因为没法见到我，只能在病房外面自拍一张然后心满意足地离开。有来看望的当然也就有公益活动，一个个名义上拯救僵痛人的不记名募捐开始兴起，不知道是谁发起的，捐款数不少，当然我家没见到就是了。也有医院表示愿意免费对我进行治疗，对此我所在的医院表示不认同，他们表示愿意全程无偿对我提供治疗，并在第二天就把我转到了私人病房。社会上普遍对这家医院的公益心表示认可。

至于我，我几乎以为我真的马上就要好起来了，身体的疼痛都减少了很多，虽然后来知道只是那几天打了双倍剂量的止痛药，可是那种切切实实的痛苦感的减少给予了我前所未有的信心。我父母公布了银行账号，开始陆陆续续地收到一笔笔匿名的捐款，我似乎看见自己一点点地好了起来。生存的欲望像野草一样肆意蔓延，随着种种生存可能的出现，终于演变成燎原之势，我变得特别想活下去，残废也要活下去，老天不要我活我偏要活，还要活得很好给他看。在那几天里，我回想起很多以前读过的话，其中有一句几乎成了我之后生活所有的支撑：

我们将在抱怨命运的不公后继续信赖它。

我们将在痛恨人生的无常后继续挚爱它。

我很配合地接受康复训练，身体上没法表示，精神上却很积极。我觉得一切都在变好，人生有很多起死回生的转折点，我遇到了其中的一个。一个月很快过去了，我产生了一个疑问，为什么没有什么其他的治疗方案应用到我身上，直接地说，我的治疗除了每天例行的打麻醉剂和像个木偶一样的康复运动别无他物。过度的麻醉剂，我失去了很多对疼痛的感觉，我父母问起医生我为什么不活动了，被简单回了句可能是完全瘫痪了。他们在我床头哭了一场，打那几乎失去了我能够治好的希望，就算是我自己每天看着一具没有反应的“壳儿”也会崩溃，只是我不能理解，事情不是在变好吗？为什么情况反而每况愈下，我的精神世界出现很多不正常的东西，很多过度斑斓的色彩出现在了原本白得有些单调的房间里，各种幻觉肆虐。我不明白一段时间的新闻是有热度的，你不可能永远高居头条，个人的小小病痛总会被各类花边新闻挤下去，或许是哪个明星出轨，或许是哪只“老虎”落马，假说我的名气之前像个明星，那么现在很明显，我过气了，所谓的诸多社会支援也不复存在了。而我充满公益心的医院，本身就没打着治好我的谱，或者，有那份心没那个医疗实力。

原本消失的情绪又开始滋长，我无故地愤怒，可是没人知道，于是我在自顾自的暴怒之后产生一种前所未有的空虚感。我的精神世界再度垮掉，疲惫不堪。在反复几次之后，我变得听天由命，思考自杀的方式成了我空虚的精神世界里唯一的乐趣，吃安眠药，自缢……我愈发羡慕健全的人，他们幸福到可以决定自己的死法。我却只能根据别人的施舍活着，还要做别人茶余饭后的谈资。我感觉自己化成了一个影子，在这个斑斓的世界里失去了存在感，尽管我期望尽心竭力，淋漓尽致地活着，却只能浑浑噩噩，糊里糊涂地接受世界对我的一切安排。都是人，凭什么我不能坦然地活着！

精神世界再度疲软，我又一次晕了过去…

我看见一个半透明的影子飘飘忽忽来到我的床边，我看得到我最后细若游丝的生命力被逐渐吸走，我猜测他是那个人，并且从开始的害怕到最后坦然认命。在我以为自己要完蛋的时候，他突然声音嘶哑地问：“你想活下去，就在这个世界，体验你生命里余下的日子，还是就此跟我离开？”

我分不清这是真实还是想象，突然燃起的求生欲望让我瞪大了双眼，我的心底不断呐喊着，我想活下去，我想活下去，要活着啊。

那影子看了我一眼，转头离开了。

在之后的十几天里，我经历了一次巨大的变化。前几天，我可以控制自己的循环系统，我不会再大小便失禁。几天后我可以控制自己的部分肌肉，可以支支吾吾地吐出几个语段。最后我恢复了痛觉，我感觉到有生以来最大的剧痛，骨节好像一点一点被捏碎。我攥起了拳头，一下一下在床板上捶击，疼痛让我捶打发泄，然后更加痛苦。

“啊！”我大叫一声坐了起来，身上的病服被满身的汗水浸透，周围坐着几个惊呆了的医护人员。

过了几天，我病好了的消息就开始在网上流传。所有人都奇怪我是怎么从一个奄奄一息的植物人变回健康的，不过那都和我无关，我只想着回家好好休息休息，见见我的父母和亲人。医院方面通知我需要留院观察一段时间，说要进行进一步的观察，我爸同意了。

医院开始变得很热闹，我那个主治医生一下子变成了医疗界的名人。院长笑盈盈地来看我，后面跟着几个医生。

“小伙子，你可得感谢这些个医生团队啊，是他们救了你啊。医院送你个本子祝你康复以后学习顺利，见了记者要怎么说你可要记得啊。”

我并没有记得他们做过什么，接过那个本子，里面内页都是一张张的百元大钞。我有些不明白，那个院长又答复我。

“这是给你的零花钱，以后还有的。你爸爸妈妈已经答应我们把你留在医院，你是全世界第一个这种病康复的患者，很有研究价值。不用找他们了，我们付了他们很多钱的。你就好好待在医院里，什么都不用管。”说完这些话，他们退了出去，把门反锁了过去。

我本来喜悦的心情突然感到一丝荒谬，刚才他说的话慢慢浮现在我眼前，他说的那么浅显，我不能接受，这种无法认同是不敢相信。我感觉到这个世界的恶心和扭曲，我每一次挣扎它便抖落更多肮脏的虫子，这种反胃的感觉越来越浓。

我终于无法忍受，我看向那扇病房里明亮的窗子，后撤几步，双手抱成十字猛地冲过去，撞破窗户的时候心情突然变得轻盈。环顾四周，我发现来到一个全新的世界，空气澄澈，天空湛蓝明亮，周边围绕着各种芳香的草木，散发着生命的味道。我躺在草地上开心地打滚儿，一圈，两圈，三圈......

一个医生看着心电图上平静的线条，轻轻把床单盖到了少年的脸上。长叹了一口气，对身后的护士说：“他的脑细胞已经被病毒完全侵占，通知一下他的家属吧，节哀顺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