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8

作者: 冗舟 | 来源:发表于2018-12-23 17:36 被阅读0次

            当晚,日已西沉,清月方升之际,阮晴又一次轻轻推开阮秋芷的房门,悄悄向里张望,这一次却因失了日头,看不清阮秋芷是否仍卧床未起。

            阮晴正思量是否进屋探看之际,忽听黑暗中,阮秋芷低咳一声,叹道:“是晴儿吗?进来吧。”

            阮晴忙应了,进屋点灯。灯方亮起,影影绰绰间,就见阮秋芷站在窗前几边,正伸手抚在几上那架阮秋芷惯用的古琴“火姻”上,轻轻摸着琴体,神色迷离。

            阮晴关切道:“师父几时起的床?晴儿来看了您好几次了,见您一直睡着,也不敢打扰。师父可觉得好些?”

            阮秋芷挣出一丝笑容,道:“睡出了一身汗,好些了。”说着却连咳了数声,原本憔悴的脸色更显苍白。

            阮晴忙上前扶持,却听阮秋芷幽幽道:“不碍事。晴儿,替为师把火姻架到亭中去,为师好些时日不弹它,今日技痒了。”

            阮晴惊道:“那怎么使得?亭中夜凉,师父风寒未去,要是再受了凉可怎么好。”

            阮秋芷愠道:“为师自有分寸,你且照办便是。”

            阮晴踌躇道:“莫不如师父便在这房中弹上一回,也是一样。”

            阮秋芷摇头道:“为师今日心血来潮,定要效仿下古人的讲究,不但要当着清风明月,还要盥手漱口,点烛焚香。”

            阮晴听她说的坚决,虽觉这事极是不妥,却也不知如何劝阻,才叫得一句“师父”,不由急的红了眼圈。

            阮秋芷见她泫然欲泣,心就软了,但只觉心中情愁百转,不作此行实不能遣怀,柔声道:“傻丫头,为师知道你心疼我,但比起夜凉风寒,心中郁结对于为师而言则更为难耐。你放心,为师会多着件衣裳,断不会跟自己身体为难的。”

            阮晴自不解阮秋芷何以定要去月下弹琴,但见她心意已决,自己反对也是无用,反徒惹其生气,只得尊其吩咐,将火姻置于院里亭中,又在琴边燃起檀香,并打来热水供阮秋芷漱口盥手。一切置办妥当,阮秋芷便慢慢向亭中踱去,阮晴则早找出一袭披风,披上阮秋芷肩头,帮扶着她进了亭中。

            亭中坐定,阮秋芷轻轻抬指在火姻七弦上划过,一串空灵便漾了开来。方试了下音,阮秋芷却不便弹,忽向阮晴道:“晴儿,方才于嫂端了碗银耳汤来,为师忘了吃,这会却又觉着饿了。你替为师去新煮碗银耳汤罢,可不要惊动于嫂了,不然她该怪我浪费了。哦,记得要小火慢煮,别过了火侯煮坏了银耳。”

            阮晴听了这吩咐,可比先时踊跃得多,连声应着奔厨房方向去了,心中却微觉奇怪:“师父什么时候对吃这么讲究起来?”一转念,方自省悟,却更是诧异:“师父今日真怪,竟还特意支开我,不知可有什么事!”虽想折回去探个究竟,但念及师意,只得由她,还去厨房煮汤。 

            阮秋芷见阮晴去远,叹了一回,抬头向着清冷的月光,幽幽轻诉:“云郎,与君一别一十五载,午间梦回,却如又在那时旖旎时光,你的音容笑貌,我仍然记得清清楚楚,一丝没有忘失。你可也这样记着我么?”喃喃间,又咳一声,回目望琴,想了一回,调一调弦,弦动词起。

            “碧落琼花,照今夜,海角天涯。十余春秋频添愁,到而今,鬓染霜华。堪破世情冷暖,堪不破,一字红尘,歌弦共月斜。淹留在楼前,望云千番,似隔千重纱。算相思最苦,只是不肯抛,犹待君还家。”

            词声哀婉,琴色幽深,寥落寂寞之意,思念忧伤之心,满亭满院的弥漫开来。

            词韵尤存,弦颤未平,忽自假山后传出一声长叹,一个绵衣书生踉踉跄跄的走了出来,口中喃喃念道:“只是不肯抛,犹待君还家……秋芷,这么些年了,你还独独执着于一个弃你而去的司马云,却视那么多仰慕着你的大好男儿如无物,可也太委屈自己了。”

            那人说话间,已摇摇晃晃的到了亭前,伸手扶在亭柱上,方始站定。一阵清风掠过,原本深沉的檀香,尽被浓烈的酒气浸染。

            阮秋芷方闻长叹,微有失惊,及听那人说话,便自镇静,看那人走将过来,也不起身退避,悠悠叹道:“陈大人,你醉了。”

            那陈大人惨然一笑:“酒不醉人人自醉,清风明月,得闻‘赛嵇康’新词雅奏,但凡有耳之人,谁能不醉。”

            阮秋芷轻咳一声,摇头道:“好词醉人,原是不错。这词,却不是唱与他人听的,只能自醉,不能醉人。”

            陈大人勃然而怒:“原来我陈刚中在你眼中,也不过是个‘他人’!这天底下,便就一个司马云才配听你这首词?似我这等‘他人’,可就不配听了?”

            阮秋芷叹道:“我何尝是这个意思。这是我寄思之词,原是自唱自听,抒散心情的,实没想过会被你听了去。”

            陈刚中却充耳末闻,一时说开了,竟觉收不住嘴,浑浑噩噩间,心中的郁积之言全抖落了出来:“想我陈刚中人才样貌,虽不说万里无一,也堪称得上百里挑一,就为相识了你,至今不事婚配,孤身一人,(阮秋芷叹:“是我对不起你。”)原指望能得你常伴身侧,红袖添香,却不料竟来了个司马云……不错,他司马云人中龙凤,什么都比我能耐,你喜欢上他,也是情理之中,但他竟狠心弃你而去,这样一个男人,又有什么可留恋的?(阮秋芷叹:“他有他的苦衷。”)他走了,我原以为你会回心转意,终于看顾到我这个在你身边默默守侯的男人,谁想十五年了,十五年啊!你究是没有忘了他,还是痴心妄想着他还能回来找你。(阮秋芷叹:“他答应过我一定会回来找我的,十年二十年,只要我活着,我会一直等下去。”)望云居?望云居!你在这边苦盼,却不知他在哪里风流呢!秋芷!你醒醒吧!你说我醉了,你才是真正酒醉之人!”说到激愤处,忽一股酒气上冲,陈刚中猛一张口,翻江倒海的吐了一地。

            阮秋芷微一失色,站将起来,欲上前扶持,究是没有挪动半步,长叹一声:“你又何苦为我这个忘恩负义之人醉成这般。”

            陈刚中呕了好一阵方住,呕吐既止,酒意也去了五成,一时只觉浑身困顿,直想就地躺下便睡,心里却明白了些,灰败着脸向阮秋芷作了个躬,歉然道:“今日本是来与你辞行的,却失了酒量,腌渍了你的雅居,冒犯无礼之处,深觉惭愧,愿你不要记恨在心才好。”

            阮秋芷摇头一叹,问道:“你要远游?还是将调任他方?”

            陈刚中苦笑道:“国土沦丧,哪堪远游?去看这半壁江山之美么?调任北线倒遂我愿,只怕秦桧没这般善解人意。”

            阮秋芷奇道:“秦桧?莫不是那新任的相爷?”

            陈刚中愤道:“什么相爷,奸相一个!想我大宋蒙靖康之耻,痛失了半壁江山,身为大宋子民,当报血耻之心,复地之志,如此方算忠君爱国。那秦桧却一力主张与金狗讲和,让我大宋称臣于金,并年年上贡,以图偷安这半壁江山,这种无父无母无国无君之事,非奸佞鼠辈不足以为!可怜胡大人上书直斥其非,反遭下贬。那厮却又请了圣上一道诏令,称胡大人系以下犯上,告诫我等臣子不得效法,想绝朝中悠悠众口。哼!我陈刚中可不怕他这套,明日拼着罢官下狱,也要参他一本,以明我志!”说着,陈刚中不由挺一挺腰,原本灰败的脸忽泛起一层红晕。

            阮秋芷惊道:“难道圣上就顺了这秦桧的意?同意这般委屈求全?又拜他为相,又赐以诏令!”

            陈刚中一愣,这么些时日里,朝中一班反对和议的大臣都只想着秦桧之议有卖国之嫌,却竟没有去度圣上之意。如此想来,秦桧所以能将和议之事如此做大,根本之因怕还是得了圣上首肯。

            愣了半晌,陈刚中忽摆了摆头,大声道:“皇上必是被秦桧花言巧语蒙骗了,明日上朝,我必向圣上呈说和议之谬,绝不能看着圣上听信小人馋言,失了大宋基业!”

            阮秋芷叹道:“皇上怕是心意已决,再难回头,你如上参,怕无益于事,白白落得与胡大人一般境地,这又是何苦。”

            陈刚中气往上冲,叫道:“我却不信,圣上英明,纵一时被蒙蔽,也终有明辨曲直之日!”

            阮秋芷叹道:“和议事成,即使醒悟,怕也晚了!况君无戏言,自己已许之事,纵知错了,也不会更改的。”

            陈刚中怒道:“秋芷,非议圣上之言,我不敢闻,就此告辞。”说着转身便走。

            行出数步,陈刚中却又回头道:“秋芷,在其位,谋其职,许多事,明知不可为,也当为之。只是从今以后,我怕是再看不见你,再听不着你的琴了。”

            阮秋芷听他说的凄楚,想起这些年他对自己的好,不由悲从中来,自项中解下一块白玉,出亭来到陈刚中身旁,轻轻将玉交在他手中,柔声道:“刚中,我误了你这么些年,无以为报,这玉是我多年贴身之物,今日便送于你,留个念想。”说着心中一酸,落下泪来。

            陈刚中见阮秋芷临别赠玉,又为己落泪,只觉心中畅快,豪情大壮,哈哈笑道:“得蒙秋芷你玉泪赠别,我陈刚中虽死无憾矣!”说着大步流星,翩然而去。

            阮秋芷听他说到个“死”字,更生担忧,却也无可如何,站在当地悲伤叹息,渐感乏力,忽身后走上一个人,轻轻扶住了她,便听阮晴在身边轻声轻气的道:“师父,我扶你回房。”

            这边师徒两人扶持着回向房中,那边厢,于嫂却在远远望着,眼中寒光闪烁……

            (次日,陈刚中继胡铨之后,也参了秦桧一本,言和议之不可行。秦桧大怒,杀心顿起,知赣州安远县地处边远山区,瘴气极盛,便以违诏犯上事由,讨旨贬陈刚中于赣州安远。陈刚中至安远不久,果然不服水土,病死安远。自此朝中再无人敢反对和议之事,议和得成。金朝将陕西,河南地赐于宋朝,宋则向金称臣,每年贡银25万两,绢25万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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