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乱世,寒雨飘零,策马过长街,一瞥惊鸿。
“你是何人,竟敢拦我去路。”彼时我鲜衣怒马,嚣张跋扈,任是谁挡道都要抽上他一鞭子。
那人不语,黑袍轻掀长剑出鞘,直斩下马头,鲜血横溅,我亦失了神色滚落在地,惊慌之余还不忘去瞧他的样貌,真真是好看,当抢回去藏着慢慢瞧个够。
“祸国妖女,草芥人命,吾奉命来诛。”嗓音如剑之寒芒般清冷。
我两指捏住袭近脖颈的长剑,舔舐着唇角的血液,浑然天成的妩媚:“诛我?凭你?”指尖用上几分力道,那青铜器便已一分为二。
我反客为主,一跃至他身前,指腹摩挲着他的喉结,娇笑道:“今我生辰,谢过你主送来的贺礼,你叫什么名字?”
在这乱世,人命不值钱,便是他刚刚斩掉的我的坐骑,也足够去市场上换好几个模样姣好的奴隶,人不如马,做马料当还可。
锦官城是我的地盘,而我是所有枭雄的天下,只因我眉间那朵赤色鸢尾花。
此时我笑盈盈地挑选着妆奁里的珠钗,听帘外人枯燥的汇报着:“桑将军得了数颗南海东珠,已派人送至府中。巳安郎君凯旋,携礼三日后上门拜访…”
“那人如何?”我描摹着眉锋,那一长串礼单丝毫无法令我兴起。
天下美人无数,唯我可以自主,便是这天下,我一声想要,便有数不清的人拼了命要去为我打下来。
“一句话也不肯说,也不进食。”常津把竹简慢慢叠好,欲言又止,“主,世事未定,莫要失了分寸。”
“分寸?”我嗤笑,把没瞧上的玉石耳坠朝地上一丢,起身覆脚撵上,“我是个活生生的女人,不是那幅画。水火可将画毁之,那可将我毁之?”
世人皆羡慕我天生贵命,可又有谁知我悲哀,自我降生,便如珠如宝被众人捧在手心,我的一根头发丝都比伺候我的婢女金贵。
我就像被关在笼子里的鸟一样,被关在这锦官城,我的脸便是我的羽翼,需得日日好生照料着,我的身子更是千万人想得却不可得,对他们而言,我不是人,是那庙里的石像,谦让着我供奉着我。
“主子金贵,万不可被染指。”常津知我恼了,却还是不要命地劝言,“奴自幼被选中来照料您,何尝不知您委屈,可是,若您妄动,只会得不偿失。”
他的意思我明白,我是贞洁高贵的圣女,不能被任何人玷污,若我失了身子,那这圣女便不再是圣女,纵有那幅画护着,也免不了被那些混蛋做成人彘。
这具身躯有没有灵魂不重要,只要眉间那朵赤色鸢尾花还在便好。
“常津,你眼里的我和那些人眼里的我,当真是有区别的么?”脚底的耳坠已然被踩碎,我都懒得去瞧他,甩袖离去。
厢房内,袅袅龙涎香,那人换得一身白袍,安静地倚在软榻,薄唇苍白无色。
“你,不想要我吗?”我徐徐在他身侧坐下,执着他的手掌,摸着那指节处的老茧,看着他的睫毛在我的抚摸下一颤一颤的,我没来由地笑出声,“你奉命诛我,那你可知,只需得我一言,你的主子便命不久矣。”
他反手掐住我喉咙,用尽了力道。
我由着他这般放肆,丝毫不在意那越来越艰难的呼吸,反是饶有兴致地欣赏着他的容貌,实在是斯文,完全不见杀意,“你杀不了我的。”
他松手,哀叹一声,闭上了眼。
仿若在等待我的欺辱,抑或是死亡。
“世事无常,荣枯有数。”我搂着他,下巴搁在他的肩头,闻着那若有若无的体香,逐渐沉沦,“你可有过女人?”
世间没有无缘无故的爱或恨,惊鸿一瞥也是重在那惊鸿二字。
他会死的,我保不了他,对我动手,便已是亵渎,就像我出街,那些平民都不得抬眸瞧我,他们的眼眶不配装下我的容颜。
“木已成舟,死亦何如。”许久没进食,他气若游丝,嗓音嘶哑低沉,“这天底下想要你死的人,少了吗?”
我狂笑不止,拍着榻边的扶木,笑得眼泪都流了下来,“天真。”
简直是笑话,我是这乱世的神明,我坐主锦官城一日,便可保天下不受天灾一日,何人会想要我死?弑神,痴人说梦。
天光沉浮,烛影明灭,终是一响贪欢。
欢愉忘了时辰,我犹是妖精,无休止地乞怜着那人的爱抚,鲜红的夕阳透过西窗映射在素娟屏风之上,略有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感觉。
我束衣起身,抬眸望向后院,已至酉时,炊烟竟尚未起。
“主。”常津伫立在门檐下,佝偻着背,唯余狼狈,“奴仅是您的奴,您昨日所问,奴已有答案。固汝所愿,万死不辞。”
我推门而出,府邸萧条,血满周遭,“常津,你自幼侍我,命不低贱,何必?”
青衣混染着暗血,倒似黑袍了,他跪于地上,也不知是尊我还是无力站起,手捧着金玉瓷盘,“主生奴生,奴死主亦可生。”
适才闻见空气中未散尽的腥味,经一宿风吹亦还有残余,也不知死了多少人。
“进来吧。”我呆望着右手腕已消失的那点朱砂,欢喜胜过恐惧,终是行了千万人所阻挠之事,我不悔,绝不悔,凭何悔?
瓷盘搁于圆桌,常津悄然抬眸瞧了眼那人容貌,霎那似坠入冰窖,心中苦笑连连:主,欲乃避无可避,却仍有回旋余地,可情之一字,至死方休。
闭门那瞬,我忽然想起了一段词——从头越,苍山如海,残阳如血。
常津明了,我亦明了,行差踏错身消玉殒,泥船渡海必死无疑,然置死地而后生,难如登天。
一笔一瓦罐,数命数惨叫,我怔愣半晌,蓦然发笑,娇娇唤他:“顾辞,你爱上我了。”
奉命诛我,青涩如稚童,绝食欲以死明志,仍轻而易举上了我的榻,与我春宵一度。
说他爱上我了,不过是在自我取乐罢,他是杀不了我的,便以此毁了我,拉我下神坛,届时的我人人得以诛之。
“替我点砂吧。”我别过脸,眼望着院中海棠树干上难消的血迹,也不知在想什么了,这一刻,我想我都看不懂自己了。
顾辞未着亵衣,裸露的肌肤之上尽是情欲的印记,他执笔蘸了瓦罐里的守宫砂,蹲在我身前,神色温柔目光缱绻,和初见时那模样全然不同,末了,他道:“风住尘香花已尽,人是物非事事休。”
瞧他这没文化的样,连句词都说得不连贯。
“顾辞,世间没有公允之事,感情如是。”我伸手抚上他的脸庞,一时也不知那凝住的目光是怜悯还是旁的,该是怜悯吧,所以我多言此一句,亦言尽于此。
许是我耳背,未能听见那声微弱的,“无谓情深情浅,有情足矣。”
关在锦官城的金丝雀,如今还学会了金屋藏娇,或是为了那娇抑或是我本就野心勃勃,厌了这座牢笼。
既奉我为神明,凭何处处受尔等挟制?既供我为其主,凭何主行其事旁者来听评?芸芸众生啊,你们所奉是鸢尾?是仕女图?还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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