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业

1.

小林吃完早饭，坐在父亲老林的修车铺子里发呆。

老林只修三种车：自行车、电瓶车以及摩托车，别的他没本事更没胆量上手。小镇虽算不上富庶，人手一辆电动车却是很常见的。可惜眼前人来人往，却没一个停留。

“爸，你靠这又小又旧的破店，迟早得饿死。”

老林甩来一记眼刀。

“那也比靠你强。你从小到大的吃穿用度，哪一分钱不是我修车挣来的。”

老林的修车铺子确实小了点，依旧是二十年前的店面，砖墙瓦砌的小平房，和周围的建筑格格不入。下雨天还会漏水，老林年轻的时候还会架着个梯子爬上爬下地修葺一番，而今自己年纪大了，想要指望小林爬个屋顶，三催四请都不行。

其实，小林巴不得这修车铺子哪一天被风刮跑了，又或是被雷劈散了，这样，老林没了守这铺子的执念，不用累死累活忙碌，更不用费尽心思教他学修车的手艺，妄图将他一辈子锁在家里。

小林是镇上出了名的“窝囊废”，按照别人的说法就是“大好的小伙子，不好好出门找生计，偏偏窝在家里等着自己老子养”。没人相信，其实小林不是脸皮厚一心啃老，只是老林偏生不让他出去闯。

“你跑大老远的干什么，出了事，谁帮你兜着。还是安安分分地守着祖宗的家业跟我把修车的本事学会了。省的我百年了，你没个吃饭的手艺。”

“您不是说这修车铺子是你自个儿找兄弟砌的吗，怎么变成祖宗的家业了？”

“你这小兔崽子，就知道和我顶嘴，我就是你祖宗！我让你守，你还要违抗祖宗的命令？”

“……”

2.

老林近日不知去忙什么了，将修车铺子扔给了小林一人看管。

难得来了一个客人，手里推着车，车轮胎瘪了。

“小林，今天是你值班啊，人变勤快了嘛。”

“是啊，让我爸歇歇，我可不得勤快点。”

小林虽经常和老林顶嘴，对顾客却殷勤得有些傻气。他以前脾气冲，得罪了许多人，小镇的生意大多讲人情，他的怪脾气不仅得了背地里的编排，也让老林损失了不少生意。看着老林看着每日的收支发愁，他心里过意不去。

“你这轮胎被钉子戳了个大洞啊。”

“昨晚上扎的洞，幸亏你这铺子离得近，我把车推到这儿也不费力。”

修车铺子就在小镇子里面，和大多数居民离得近，这大概就是它还零零落落有点生意，不至于关门大吉的原因。

“好了，二十块钱。”

“还是你这儿价钱合理，下回我还是来你这。”

“谢谢了。”

3.

这天晚上，小林终于发现老林在忙什么了。

小林被铺子里的蚊子闹得睡不着，便出门纳凉，远远地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是老林。他正佝偻着身子，臂弯里勾着一筐钉子，在不远处的马路边上来来回回地走着，鬼鬼祟祟。

“爸，你这是在干嘛？”其实，他不用问也只知道，难怪最近轮胎被扎坏来补的人这么多。

“嘘，回家再说。”

小林陪在一边，等老林干完了“亏心事”。

回到家中，老林神色如常，看上去没有要解释的意思，小林揪紧了眉头。

“爸，修车铺子的生意确实不好，养活不了我们两个。我准备出去干活，有人带，你放心好了。”

老林这才有些慌了，他上一次有这种感觉还是小林初中上寄宿学校那会儿。妻子早逝，他一辈子就守着儿子和修车铺子，他一直想着，只要活着，就一定要把他们紧紧绑在身边。现在儿子却有了远行的念头……

“你就非走不可？这可是祖宗的家业啊，你怎么说不要就不要呢？”

在小林看来，父亲只是不舍得他出门而已，说是“祖宗的家业”就有点夸张又滑稽了。

“爸，我没有不要你。我赚了钱就回来养你。”

老林的手有些抖，脸上的皱纹也随着苦涩的表情显露出几分僵硬来：“我养儿子不是为了你来养我！”

两人沉默了一晚上。

第二天早上，老林像是释然了一般，攥紧儿子的手，口气前所未有的温和：“算了，守不住就守不住吧，你把这铺子卖了当个路费，省得干不下去还回不了家。”

“爸，不用……”

“我说用就用，你个小兔崽子就知道跟我唱反调……”

修车铺子关了门，有被钉子扎破了轮胎的人来修补，老林一概不理，他要给儿子送行呢，哪来的时间补那破轮胎，还不如先把马路清理了再说。

4.

小林在外干苦力活，活很累，他经常忙到虚脱，不过半年下来虽然落了点小伤小病，也算是收获颇丰。他在外面一分钱也不敢乱花，这里面还有老林守了半辈子的“祖宗家业”。

小林没想到的是，老林真有一天成了他口中的祖宗。

“前几天就觉得你爸不正常，饭不怎么吃，说话也说不清楚，脸色青得可怕，跟中毒了似的。”

小林守在老林的遗体前，眼泪止不住的往外涌。他看到了老林脚底的伤口，心更痛了。

“你爸之前脚被钉子扎了，也不知道哪个丧尽天良的，几块破板子上扎了几个倒钉子，就搁在你家不远的小路边上，不知道你爸那么省钱，有没有舍得去打个破伤风……”

5.

忙完父亲的丧事，小林又外出干了几年的活，赚够钱回到了镇子，把之前老林卖掉的店铺地买了回来，重新开起了修车铺。

因为之前老林的声誉，他的生意还算过得去。

小林在修车铺子里搭了一张床，忙不过来的时候就休息在店里，只要是还没睡觉就不关店铺门，等着晚归的客人修车。也因此，属于小林的信誉慢慢积攒起来。

夏日里修车尤其累，小林外出打工那几年落了点伤，这种时候便发作起来，每每坚持不下来的时候，他就抬头看看铺子的招牌：爸，我就依你一回，把家业传下去……

晚上，媳妇带着儿子来看他，儿子十多岁，正是活泼好动的年纪，看着小林娴熟地摆弄自行车，一脸好奇：“爸爸，我可以跟你学修车吗？”

那一瞬间，他好像看见了小时候的自己。那时自己最喜欢看老林修车摆弄手艺的熟练动作，就这么糊里糊涂入了老林的门。老林高兴极了，正在修车的手沾满了润滑油，弄了他一脸脏，连连说着“祖宗的家业终于能守下去了”。如今他做了父亲，竟突然有些明白老林那时突兀的兴奋是为了什么，一个父亲，莫大的荣幸大概就是自己的儿子对他无限的崇拜与希望吧。

小林微微笑着，接过儿子手里的水：“可以，不过你要学就不能轻易放弃，这是祖宗的家业，你将来可不能砸了招牌……”

“嗯嗯。”

父子两头顶的招牌是当年老林的手笔，“老林修车铺”几个歪歪扭扭的大字在夜晚灯光的渲染下，熠熠闪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