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边的八月,时刻笼罩着低气压与逃不开的闷热潮湿,空气像浸了水的棉絮一样,带着令人不悦的触感,劈头盖脸地压过来。
这天气潮湿得,连呼吸都仿佛是在与空气中的水蒸汽接吻。我总是如此调侃道。
凌晨两点半,眼睛半闭着靠在床头读罗伯特·多梅斯的《八月迷雾》,关于上个世纪久远的战争年代,一个活在人间边缘的四岁小男孩的故事。一开始读这本书完全是被名字吸引住,八月与迷雾,两个稀松平常的字眼儿温柔地纠缠在一起,像一对湿淋淋的眼睛,在密林深处凝望人类。
关于书里提到的小男孩在孤儿院生活的夏天,作者用了一个令我拍案叫绝的比喻:「日子黏稠得像变了质的牛奶。」
我眯着眼睛想,那我,大概便是那只不小心一头扎进了这滩变质牛奶里的飞虫,被这种黏腻感裹住身体,挣扎着无法飞回空气里也无法结束自己。
莫名想起青涩岁月里迷恋民谣的日子,马頔在《最后一次看不见那些老去》里提到的那句「不能远行也不能死去」,如今看来简直一语成谶。
在我人生第二十二年的八月,我似乎终于认定它是我一年中最喜欢的月份。八月在我的字典里,是漫山遍野弥漫着晨雾的绿松林色,是夏日里被汗濡湿的白色短袖衬衣与棉布裙子,以及夜半的烟花,颅内高潮与炸裂的躁狂快感。是看着夏天在眼前枯落,空气像悬挂起的床单一样缓慢晾干的日子。是一只蝉生命的终点。
我一向极羡慕蝉的生命历程,一出生便是炎炎夏日,栖息在树荫里只管放声高歌,不眠不休。等到秋风转凉,便和黄叶一起从树梢头上落下来,掉进泥土里死去。
蝉的生命之所以炽烈得令人艳羡,大抵因为它们只有一个夏天的生命里,每分每秒都只管置身于当下,只管肆无忌惮地燃烧。如果能够就这样紧握着时间前行,即便短暂的青春生命倏忽结束,一生总在这样的灿烂中度过,死亦无憾。
我也想做一只蝉,但我很清楚我的生命冗长乏味,是雨季里蓄饱了水汽的柴垛,任由霉斑爬满全身也再燃不起半点火星。那些曾经散落在身旁的人们都朝着下一程出发了,我还陷在这泥淖里做着徒劳的挣扎。
就像之前,初春某个深夜听歌的时候看到歌词:「この翼じゃもう羽ばたけない I deceived other everyone. 」
这双羽翼已无法振翅高飞,我欺骗了所有人。
那时我大半夜痛哭失声,自己何尝不是如此,曾经丰满的双翅不知何时早已折堕,始终都躲着旁人或好奇或关怀的目光,兀自欺骗世界。
而现在立秋都过去,当我意识到我仍旧破败不堪地行走在周遭陌生的世界时,便被这种不可名状的恐惧感一把攫住。八月在我眨眼的间隙里,在我挣扎的浅表梦境里,在我余音不绝的空洞生命里,正悄无声息地流走。我正与它睡在一张床上,但我抓不住它,这令我感到悲伤。
然后我突兀地想到,小时候遇到了挫折,总是能听得到诸如「人生还很长呢」一类的鼓励。但现在看来,这句话倒更像是一种绝望的宣判:你来人间一趟,一定要生老病死统统尝个遍,一定要历经几十年从鲜活走向苍老的历程,这看似不疾不徐的人生,实则宛如凌迟般难忍。
又一个夏天要结束啦,他们隔着空对我喊。
不,还没有呢,蝉鸣还没有结束。我像是在徒劳地抵抗着什么似的作着辩解。于我而言,这是一个无法结束的夏天啊。
嗯?不解的质询声从四面八方漫过来。
夏天可以结束,无法结束的是我而已。我没头没脑地回应道。
这也是一个无法结束的夏天,没有结束也没有新的开始。
我憎恨我身处的人生,带我走吧。
我想要做一只蝉,在夏天结束的时候死去。
心里的那些念头,是雨季里随手撒落的大把荆棘种子,此刻它们都疯狂地冒了出来。
不要结束啊,我听到有声音喊。
蝉的生命只有一个夏季,而我们还有很多个。即便它们从树梢上落进土里死去,来年你还会在某处与它们重逢。但倘若你从水泥森林上坠落,我们便再也无法会面了。
但我什么也做不了啊,我垂着胳膊,茫然地喃喃自语。
没关系的。你只要打开窗子看日出日落,看影子短了又长,看眼泪从井里漫上来又回落。不要去想什么「无法结束」,你一定正被这夏天、这人间柔软地爱着。
「好。」我点头。
此刻傍晚的溽热已经不再游走于毛孔之间,我凝望着窗外的树梢,洒落一地的蝉声里,一定有哪只蝉正躲在影子里。
「嘿,明年见。」我吐了吐舌头笑了,冲着看不见的它打了个招呼。
文/浅草Asakus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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