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在前面的话
最近在写童年旧事。回顾童年,就是寻找自己的来处。知道了自己从何处来,才能明白该往哪里去。有人说过这样的话:“世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就有了路;走几步回头看看,就一定不会走错。”小时候,父亲用毛笔把这句话写在我家的一个床头柜上,我每天都能看到,所以记得特别牢。
对!走几步回头看看,看看自己来时的路,再稳稳地把余下的路走完。
按照时间顺序,该写写我被送回老家的那段时光了。时间久远,还能想起的都是些印象最深刻的事。三妹出生后,家里就有了三个孩子,父母工作都忙,根本照顾不过来,等三妹断奶后,爸妈就合计着送一个回老家,也就是大伯家,由奶奶照看,光拿些钱就行了。姐姐已经懂事,虽然不到年龄,但也可以提前送到小学让老师看管了。那时候乡镇都没有幼儿园。妹妹可能从小就觉得自己又是个女孩会被嫌弃,怕被丢下,只要视线中看不到爸妈,就大哭不止,非得哭它个昏天黑地,不看到爸妈回来决不罢休。那就只好把我送走了。
老家的生活虽然艰苦,但是,无论多么苦难的经历,经过岁月的沉淀与过滤之后,剩下的都是美好的回忆。记得最清晰的就是爷爷的菜园了。
为了写这段往事,我找出了多年前写在清明时节的一篇文章,重新再读,还是记忆中的样子。稍作修改发在这里,记录下童年生活的一个片段,也借此作别过去的一年,并权且当作对逝去亲人的纪念。
以下是正文
听老人说,我们这里的规矩,出嫁的女孩清明不上娘家坟。意思就是清明节女儿不能参与娘家的祭祀活动,不知其他节气是否可以,我没有做过深究。其实,直白地说就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的水”,已经不是娘家的人了。因此,女儿家就成了无根之人。的确,在我的记忆中,父亲似乎从来没有带我参与过家族的祭扫活动。许多年,我甚至连家族的墓地在哪里都不清楚。虽然不能给祖先扫墓,但是,这却挡不住我对逝去的先人的怀念。每到传统祭祀的时节,我时常会想起去世多年的爷爷,对于爷爷的记忆,最清晰的是他老人家至死都没有离开的菜园。
爷爷是上上个世纪的人,还活着的话得有一百二十多岁了。爷爷是和我们的伟大领袖毛主席同一年去世的,记得那一年许多重要的人都相继离开了我们。把这两个人相提并论的确很不恰当,他们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差距太大了,但是,这两个人对于我却同样重要,让我无法不同时想起他们。毛主席他老人家带领劳苦大众推翻了几千年的封建统治,让我们能够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过上幸福的生活。我的爷爷生了我父亲,我的父亲又生了我,他是我生命的根源,没有他,我就不是我。
爷爷的菜园是生产队的。也就是说,爷爷是生产队的种菜把式,生产队的菜地归他耕种管理,他负责解决全生产队的吃菜问题。这项工作爷爷的确非常称职。
爷爷的阶级成分是富农。但是,他一生都过着穷苦的日子,一生都希望富裕,但从来没有富裕过。听老人们说,爷爷是独生子,父母怕养不活他就会在这辈上断了香火,于是按当地的习俗给他取了一个意思相反的名字叫“和尚”,实际上不是真的和尚。爷爷生在穷苦的农家,他的家庭寄希望于他,所以,从小就教他学做农活,学习精耕细作。通过多年的勤劳苦干,省吃俭用,终于置买了几十亩土地,成了家,生了儿女。接着,新中国就成立了,因为这几十亩土地,土改的时候,爷爷家被划为富农,除了留给他家庭少许的生产生活用品外,其余全部被充公。当然,在以后的岁月里,他老人家也因此经受了许多磨难。其实也很平常,那个时代的人都是这 么过来的,只不过他这个富农比贫农更穷一些罢了。
爷爷会种菜,这是他从小学会的真功夫。在那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也不要资本主义的苗的荒谬年月,科学技术仍然是生产力,虽然人们不信这个。但由于爷爷的存在,我们队的菜园比所有知道的生产队的菜园都要品种齐全、生长茂盛、应时应季。生产队每逢农历三六九分菜,无论春夏秋冬,每家的菜篮里都会根据人口多少按时分到足够的蔬菜。当然,这些都是无偿的,我们的家族也不例外。
爷爷常年住在菜园里。菜园就在村边,说不清有几亩地,大概也就10多亩或20多亩吧,因为那时侯我还很小,对这些没有概念。园子边上有一口机井,机井旁边就是爷爷住的房子。爷爷的房子是一个用几根木头搭起的三角形庵棚,上面苫着茅草,两头用木棍、茅草、泥巴的混合物堵上,留一个柴门。棚子里的最高处勉强容得下一个成年人直立,里面用土坯垒了一个土炕,上面铺上草席,天冷的时候还有被褥。爷爷就住在这里,一日三餐有时回到大伯家吃,有时由奶奶或大伯家的堂兄送去,日复一日,一直到他离开人世。
我在爷爷的菜园经历了一个四季。大概是我四岁的时候,我父母在外地工作,那时各种政治运动接连不断发生,孩子也是接连不断地出生,照顾不了,就把我暂时寄养在爷爷奶奶那里,其实就是大伯家。我是刚过完春节回去的,到又开始下雪才被父母接回,刚好是一个四季轮回。
那时,人们吃的最多的就是红薯。一句顺口溜说:“红薯汤,红薯馍,离了红薯不能活。”的确如此。早上是水煮红薯,中午和晚上是蒸红薯,条件好一点的家庭还有红薯面饼子或红薯面馍馍,几乎天天如此,偶尔会有一些玉米面。只有在逢年过节或收割麦子的时候,才会吃到小麦面做的捞面条。提起捞面条,就想多说几句。捞面条的做法很简单,用滚水煮熟的面条在清凉的井水中捞过一遍(当然面条得自己和面自己擀),再浇上放了盐和香油的什香蒜汁,在那时简直是人间的终极美味!直到如今,每年夏季我都要找机会做几次捞面条,虽然增添了各种花样的配菜,却依然不如当年的美味。话扯远了,还是回到爷爷的菜园。
爷爷的菜园在那种情况下就显得尤其重要——那是整个生产队几百口人全部副食的来源。
在老家的一年里,我最喜欢爷爷的菜园,那是我的自由乐园。在那里,我可以逃避大娘难看的脸色和公鸡们血腥的争斗以及狗们趋炎附势的狂吠,还可以享受到别的孩子没有的优待。我可以自由地在菜畦间玩耍,即使把菜苗踩坏了爷爷也不说我;我可以采摘各种瓜菜的花朵,随意别在什么地方;我可以看着一朵花的子房慢慢膨胀,最后长成一个大西瓜,到最好吃的时候,爷爷就把它摘下来用刚打的井水冰上,专门留给我吃。夏天可以随时吃到新鲜的番茄和黄瓜,甜瓜可以从夏天一直吃到秋天;冬天还有水灵灵的大萝卜。
爷爷的菜园总是生机勃勃的。仅叶子类蔬菜就有翠绿的,油绿的,紫红的,它们是菠菜、蒜苗、小白菜、葱、韭菜、荆芥、苋菜、根达菜等;辣椒、茄子、番茄那青的、白的、红的、紫的果实沉沉甸甸地压低了枝头;拖秧的和搭棚的蔬菜伸着长长的藤蔓爬满了地面,爬满了棚架,然后开出黄的、白的、粉的、紫的花朵,争先恐后地结出黄瓜、菜瓜、西瓜、南瓜、冬瓜、丝瓜、芸豆、眉豆……蜜蜂和蝴蝶从这朵花飞到那朵花,我常在瓜藤和菜畦间追逐它们……
爷爷很少说话,一天到晚不停地劳作。锄地、浇水、施肥、除草、育苗、采收蔬菜……有干不完的活儿。爷爷种的菜是地地道道的无公害绿色蔬菜,所有的肥料都是他平时积攒的那些沤烂的杂草和牲口的粪便,浇地用的是从机井里抽出的清冽甘甜的地下水。所以,那时的人们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们这样的幸运在多年以后是多么让人羡慕!有朝一日人们竟然难以吃到如此的健康食品。每天傍晚,爷爷还要背一大捆青草回家,喂大伯家的两只羊,吃过饭就回到他的草庵睡觉。
有一天,是在树叶差不多都黄了的时候,爷爷回到家里,偷偷从草捆里拿出几个甜瓜交给奶奶,那是特意留给我的。等大家都睡熟了以后,我被奶奶叫醒,看奶奶从挂在床头的气死猫篮里拿出又甜又面的甜瓜,然后在衣襟上蹭蹭递给我。迄今为止,我仍然认为那是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
天越来越冷了,父亲终于把我接走了。爷爷的菜园里少了一个捣乱的小人儿。
又过了些时候,有一天,父亲接到老家的来信,就匆匆赶回去了。等父亲回来,告诉我们,那一天我的大堂兄一早儿掂着瓦罐去菜园给爷爷送饭,发现他已经没气儿了,头天晚上回家吃饭还背回一大捆草呢。唉!这老头儿真是一点儿也不给别人添麻烦。
又过了些时候,毛主席他老人家也逝世了。再过些时候,大伯一家真的富起来了,富农的称号名副其实了。
日子仍然一天天过着,爷爷的形象已经很模糊了,因为他连一张照片也没留下。但爷爷的菜园永远地印在了我的脑海中,随着时间的流逝越来越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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