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想写写那会儿。
那时我大概小学,村子中间还有一条河。其实也不算河,夏天雨多的时候水会哗哗的流过,有茂密的水草在里面招摇;到了冬天,家家做粉条的废水流到里面,发酵成臭水沟。那时的冬天还很冷,冷到水面上可以结成厚厚的冰,我们小孩子就在上面结伴滑冰,打冰球。
后来每每同学聚会,同学陈都会讲那个冬天,我滑冰一条腿掉进臭沟里的故事,一开始大家还听着发笑,拿我打趣打趣。后来讲来讲去,也不甚新鲜,大家沉默一阵,开始重复别的,因为实在没太多故事可讲。
我所在的村子,小时候是远近文明的粉条村。家家种地瓜,家家手工制作粉条。那是个很辛苦的活计。我记得放学后,最长干的事情便是书包往炕上一扔,挽起袖子放在大洪盆里洗地瓜,然后用铲刀切地瓜。新鲜的地瓜从地里运回来,放在水里反复清洗干净,然后用铲刀细细切碎。爸妈半夜两点多就要起床,推着碎地瓜去村子里一家有粉碎机的人家排队,把地瓜粉碎成沫子,再用包袱兜起来过滤,点卤水,变成白白的粉坛,就是地瓜淀粉。
我小时候长得瘦弱,站在那里像一棵白白的豆芽菜,干起活来慢慢悠悠,不像那些野泼泼的孩子,我妈看着叹气,说你这样的就得好好念书,要不长大了可怎么吃饭。
我站在墙根下,羡慕地看着陈她们灵活的爬树,我抱着树费力的扒着腿,却怎么也上不去。海英和飞站在远处捂着嘴吃吃的笑我,她们偶尔转过头去,小声讨论我不知道的秘密,有一次大概说到了初潮,传进我的耳朵里,脸红了好几天转不过颜色来。但她们写作文却比不过我,老师念着我的范文,她们课间时在外面玩石子玩出花来。
手工制作粉条,费时费力,需要几家人通力合作。俗称七忙八闲。七个人太忙,八个人又闲。冬日午后,大爷叔叔们涌进我家的南平房,开始粉条的制作。大灶台架起锅,连着炕,婶婶管烧火,爸爸在炕上管掌瓢,大爷站在锅旁捞粉到凉水里,妈妈和大娘管理粉,叔叔哥哥们管和粉面。一大锅热气腾腾的水烧开后,管掌瓢的爸爸开始往锅里敲粉条,吧嗒吧嗒,那打瓢声一阵阵节奏分明,扁的,圆的粉条像鱼一样游进锅里,煮开,理好,晾晒。
我眯着眼站在太阳底下,场院里是一片又一片挂在绳上晾晒的粉条,远远近近白白的一片,冬日的风吹过,有暖阳照在身上,连冬天都变得不是那么冷了。
长大后变成一枚吃货的我,吃遍各种美味,却总敌不过儿时的那几种味道。灶火里烤地瓜,穿在木棍上烤粉坛焗焗,还有粉条的副产物黑粉。烤地瓜现在还经常吃到,烤焗焗和黑粉,却是再也尝不到的美味,伴随着成长,都消失了。那个像果冻一样的黑粉,用大白菜炖了,滑溜溜的,或者腻了拿蒜泥拌拌,都是消失的人间至美。烤的微焦的焗焗散发着香气,一口咬下去,唇齿留香。
我们这一代人成长起来后,机器代替了人工,再也没有人愿意起早贪黑的手工做粉条。年轻人或出去走向城市,或涌进了周围大大小小起来的工厂里,都比这个赚的多,辛苦也少很多,没有人再愿意去干这个了。
不记得哪一年,就再也看不到院场里成片的粉条,也闻不到焗焗的香味,吃不到大白菜里滑溜溜的黑粉,再也听不到那有节奏的打瓢声,一切都远了。
我那时参加了故事比赛,从镇上到县里,过五关斩六将,到县里获了一等奖,要去青岛比的时候,遇到了89年大学生闹事,没去成。
爸爸沉默地抽着烟,做粉条休息的空里,大家都听我表演讲故事,听完了噼里啪啦地鼓掌。爸爸嘴角一扯上扬,磕磕烟袋,那算是笑了。那时他就想着,有一天我不会在这里吧。
我怀念那段岁月,想念那条夏天流水冬天结冰的河,有一天我滑着冰,一只脚掉进了河沟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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